他居高临下坐着,轻蔑地斜睨着几个人。在柏树面前,大伙忽然变得无知了,他们感到羞愧,所以被他训斥着,竟然也没想起来生气。
柏树不断回头朝窗外望。“看两眼得啦,”他紧张地说,“我妈不让我祸害呢。”
电视终于被柏树不耐烦地给关掉了,他给电视蒙上一块花溜溜的布,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它是个一触易碎的东西。
看着大家不愿意走的样子,柏树劝他们:“别看了,我领你们到外面学跳霹雳舞怎么样?”
“霹雳?啥叫霹雳舞?”大家诧异地问。
“今天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柏树说,他把他爹的红布裤腰带系在了脑门子上,率先来到外面,他走了几步停下面朝大伙,做了两个姿势:他的两臂舞起来像水波荡漾,两腿跑起来如同腾云驾雾,他摇头晃屁股,手里好像扯着绳子在走,嘴里还啾啾地伴奏。这两下把大伙全震了,没想到柏树还有这能耐。
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小瞧柏树了。
那天他们几个在沙荒里排成一队,撅起屁股跟在柏树后面乱扭乱转乱蹦乱叫,折腾得沙荒尘土滚滚,就这样他们一直跳下去叫下去,直到夜晚来临。
满囤儿用风滚草引燃了粗树枝,围起火堆继续跳。树枝燃烧着,欢快地爆裂着,升腾起的火花纷纷扬扬飘进夜幕。火把一切都映红了,他们的脸和身子,还有整个沙荒。
跳累了,大家围住火堆,在月光里听柏树说起了上海。
柏树说,上海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城市,人家那里根本没有风沙,那个大城市既美丽又洁净,人们都住在漂亮的楼房里,不干太累的活,马路比我们的饭桌还干净,屙屎用的茅房比咱们住的房子还好看,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个个既聪明又文雅。
柏树说,等植完了树,他一定到上海去看看,他姑姑也来信了,也希望他去。
大家全都仰脸看着柏树,对上海和他那位伟大的姑姑产生了无比的向往。
后来柏树不说话了,他坐着,凝望着黑沉沉的夜幕,好像在那铺开了一片宽阔的海。
“那你让我上你姑姑那读书吗?”满囤儿敬畏地望着他,鼻涕流下来也忘了擦。
“让!你们几个我都让,别人可不行!”柏树真心实意地回答。
“够意思!”大河受了感动,豪迈地拍了一下他,“只要你能带咱们去,我就不叫你植树了,我说了就算!”
“真的?”柏树惊喜地问。
“那当然,等植完了树,咱们一块儿去。”
以后的日子还是植树。就是不植树,要干的活也实在太多。日子漫长得好像永远也过不完。
午休的时候,几个伙伴在背风的灌木丛里歇息,大河怏怏不快地望着远方的风滚草出神。
青枝还是看书,可是他总看不下去。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沉默寡言。
傍晚,他们随着牛车走进落日里,牛车吱扭作响,上面拉着一口水箱,这口水箱是全村唯一的一口,已经锈迹斑驳,衰老得经不起任何碰撞。水箱有一处漏水,那水随着风飘舞着落在沙地上。孩子们排成一溜,踩着水箱漏水的湿迹,静静地走了好几里。
快到家时,走在前面的大河压低了嗓子同后边的几个人说:“咱不能老这么傻干是不是?那样永远也去不成上海。”
大家都抬头看他。“不干行吗?”满囤儿举起袖子抿下鼻涕,“你爹他不让。”
大河盯着那牛车,目光忽然变得阴沉诡秘起来:“我有一个主意,他会让的。”
第二天,大河心不在焉地植着树,临近中午他看看四下无人,冲着牛车上的水箱举起了铁锹,只砸了一下,水箱就漏了一个窟窿,水汩汩地从那个窟窿里流淌出来,很快渗进了沙地。
青枝、满囤儿、柏树谁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不禁都傻了。
那水多珍贵啊,沙荒干旱,打不出一眼井,吃水全靠这口水箱到遥远的河里去拉回来呀!
青枝和满囤儿愤怒地盯着大河。忽然间他们冲上去一人给了大河一拳。大河愣了,随即扑上去和他们撕巴到一起。三个人撕巴着,有好一阵子分不清尘埃里扑腾的人影到底是谁。
柏树尖叫起来,声音又高又细,像个女人,他撒腿就跑去报信,边跑边喊:“不好了,有人砸水箱啦——”
远远的,几个大人循着呼喊声惊慌地跑过来。老村长佝偻着背跑在最前面。
大河被青枝和满囤儿摔倒了。他跌坐在沙地上,啐着扑进嘴里的沙子,看着他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咋地,是我砸的,要罚就罚我!”
他啐了两口,从沙地上爬起来,大义凛然地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昂首挺胸迎着大人们走去了。
那晚是大河最悲惨的日子。老村长把他按到长凳上,朝手心吐唾液,用鞭杆撸他。大河也真够劲儿,爹越打他,他嘴越犟,爹都打累了,他愣没认错。
那晚,在老村长家开了个会,一盏很小的灯泡被拉到院外来,吊到木杆子上,昏黄昏黄的。大家商量着要凑钱买一个新水箱。
老村长说,责任要由他来负,他要把牛卖掉,然而还是凑不上新水箱的钱。会一直开到很晚,会场上一片唉声叹气声。
在这个晚上,大河忽然明白了父辈的辛苦和自己错误的严重,他蹲在地上痛悔得呜呜哭起来。他一哭,底下的青枝和满囤儿也忍不住了。
人都走散了,只剩下大河、青枝和满囤儿还在哭,哭声在夜风中飘出老远。
柏树怯怯地走过来。青枝和大河止住了哭声,他们不愿意让娘们脸柏树看见自己的眼泪。
大家谁也没搭理他。
“我知道你们恨我,”柏树小心地说,“可是我去报信,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太害怕了。”
“算了!”大河哧地擤把鼻涕,把手擦在屁股上,“说那些还有屁用!”
“别生我气行不行?我还带你们去上海呢。”
“呸!”大伙齐刷刷啐了他一口。
柏树一下子生气了:“我都赔理了,还要咋样?你们又咋样?把水箱砸了,不还是去不上?”
这话让大河叹口气,抱着头蹲在地上。
“都没词了吧?”柏树张狂起来,“我就知道你们不行!一群笨蛋!咋?都瞪我干啥?找抽哇?来呀来呀,不服气就上来!”他跳到大伙面前挥着瘦胳膊叫嚣着。
几个人没动,谁也不屑于和这个娘们脸动手。
“大河,你来,不敢上吧?”柏树挑衅道。大河蹲着没看他。柏树忽然扒拉了一下大河的头:“傻大个,我打你了,咋地?”
大河终于被激怒了,缓缓地站起身走过去。
“揍他!揍他!”青枝和满囤儿怒不可遏地扯着嗓子喊。
大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击在柏树脸上。
柏树一个踉跄坐到沙地上,觉得鼻子痒痒,手朝嘴边抹了一把一看,满手的血。一种英雄的气概油然而生,促使他爬起来,血也不擦一下,用肩膀扛开几个人昂着头走了。
走着走着,他忽然间撒腿向沙荒猛跑起来,没命地跑,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路奔过好几个沙冈跑没了影儿。
大河愤怒地斜睨着柏树的背影,揉着发痛的手关节。忽然间有一种不安涌上他的心头,打了柏树,上海就去不成了,可去不成上海,他们又该干什么呢?一下子他失去了目标,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像风扫过的沙荒地。
后来的日子,还是每天植树,因为大河的过错,他们反而每天植得更多。他们垂头丧气拿了树苗和铁锹往沙荒里走。
有一天在半路上遇见了柏树,这家伙穿得比每天都好,脸擦得煞白,大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上还抹了油哩!他身上背个包,要远行的样子,看见大河他们,就在鼻子里哼了一下,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柏树,你干啥去?”满囤儿忍不住问。
“去上海!”柏树大声说,这句话把大伙都吓了一跳。柏树走着,一边把背包朝上掂一掂,“我已经给我姑姑写信了,我今天就去,没人跟我去,我就自己去。”
“柏树!”满囤儿忽然扔了锹飞跑着跟上去。
“跟屁虫!”大河骂他,“你给我回来!”
这回满囤儿可没听他的,他跑上去讨好地挽住柏树的一条胳膊。柏树低头看看他的脏手,又把胳膊拽了出来。
“叫他们去!”大河气呼呼安慰着急的青枝,“叫他们去!看没咱们,他们能走多远!”
“我准备多叫两个人,”柏树头也不回地说,“可是人家生我的气,我只好带一个人走了。”
“柏树,等等我!”青枝闻听也飞跑着追了上去。
“青枝!你也没骨头了吗?”大河在后面撵上去,“你给我回来!就是去,也得准备准备……喂!听见没有?不能就这么去,上海可是个大城市,这样去人家会笑话的!喂……”
后来几个孩子真的上路了,他们每人带着平时积攒下来的钱,每人十多块吧,他们逢人就说他们要到上海去。他们渐渐走远了,沙地上留下几行深深的脚印。
上海离他们有多远?只有去过了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