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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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根秀(2)

“顺心!”根秀说,“甭惦记留我,等你好了,我还走呢!”这时她一眼看见了刘宝手里的咸菜,就劈手夺去,扔回锅台上。

“那么大声干啥,我不聋。”老校长说,“走就走吧,我又没拦着你,谁叫咱七棵树穷,养不住金凤凰呢。都走吧,走吧,光剩我一个孤老头子和一个疯老婆子……”

“磨叽!一回来你就磨叽!”根秀开始扔抹布,摔刷帚。

“你不回来我就不磨叽了,谁叫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不磨叽了嘛……”

“你磨叽也没用,你也别整天惦记让我当老师。我才不干呢,我在外面一个月挣的,比你半年还多!”

“是啊,城里好哇,你就在城里待着吧,过年都甭回来。城里钱好挣,城里啥都有,城里人看的电视都有咱们家一面墙那么大,城里人成天吃好的、穿好的,灯成宿点着……将来你要是想往城里嫁也好,嫁妆我会给你准备好的。今年光拾粪我就攒了一百多块钱,又卖了三千多斤粮食,上秋的时候我打蒿子又卖了些,到你出嫁时……”

“爸,你别说了!”

刘宝趁机摸起锅台上那块咸菜啃起来。忽然间,一只手猛地伸过来夺去了咸菜。

“咸!不知道吗?”根秀虎起脸喝道。她这一扭过脸来,把刘宝吓了一跳,她脸上满是泪水!

“姑,你哭啦?”刘宝小心地问。

“刘宝啊,回家吃饭去吧,啊?”根秀哭着央求他。

“不!”刘宝执拗的一扭身子。根秀只好把脸扭开,抽泣着看沙滩上的七棵树。

老校长不知道根秀都哭了,还在那磨叽呢:

“你妈的疯病越来越重,你刚进屋那阵,连你都不认识了,吓得直往炕头躲。我这腿还断了,你就忍心走?走就走吧,扔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

“别说了!爸!”根秀突然把头埋在双腿上号啕大哭起来。

刘宝吓了一跳,起身就逃了。他穿过草地,跑啊跑,跑得没了踪影。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那天夜里,根秀一夜没睡,坐在门槛上听着蛙鸣。大山里藏着数万只青蛙,在空旷的山谷里,众蛙齐鸣,给黑夜打着节拍:咕咕、呱呱、嘎嘎,青蛙们对着起伏的沙丘,对着山谷里的七棵树,对着下弦月,对着漆黑的夜空放声歌唱,整个大地都在蛙声里颤动。

一直到天渐渐黑下来,整个院子都淹没在暮色之中,根秀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身后艾蒿拧成的火绳燃起的白色烟雾扶摇直上,静静地飘着。整个荒原,只有对面山坡上学校的那盏灯亮着,和根秀家院子里的灯光遥遥相对,那灯光就像一只忧郁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小小的院子,那眼睛里似乎含着千言万语,又饱含了许多温柔殷切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让根秀泪眼模糊。

那一夜,根秀终于作了个艰难的决定。

九月三日一大早,挂在学校门外树上的铁锹头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孩子们一窝蜂跑回教室坐好,好半天,根秀走了进来,怀里抱着课本和一盆桔梗花。

她把花盆放在了窗台上,然后走上了讲台。

“起立!敬礼!老师好!”刘宝可着嗓门喊,声音都嘶哑了。

根秀老师打量了一会儿破烂的教室,打量了一张张脏兮兮的脸蛋和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努力笑了一下。

“坐下。现在开始点名。”她说。

一转眼,根秀老师在学校代了几个月的课了,在这几个月里,她整天都不闲着,教完课,就去挑水、劈柴,晚上认认真真地备课。有时候她也出门,搭车到乡里去邮信。谁也不知道根秀跟谁通着信,但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每次她去乡里之前,总是先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收拾完了还要左照右照。是啊,根秀老师长得多好看哪,她有理由经常照镜子。学生们等老师快照完镜子了,赶紧低头,继续写作业。窗外阳光灿烂,教室里那盆桔梗花静静地待在窗台上,枝头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苞芽了。

老校长的腿一天天好起来,隔三岔五架着拐杖一瘸一拐到学校里来,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来打量学校。学校又有了生机,朗读课文的声音从教室里传出来:

“冰雪融化啦,树上长出了绿绿的嫩芽,小草也钻出头来,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山谷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

老校长又感动得唉声叹气的了,他抹了把老脸,借机把眼角的泪水抹去。

第二年开春,根秀到乡里去得更勤了,她去找政府,要求乡里给调个新老师来,因为春天到了,她想出去打工。

这下七棵树的人都知道了,根秀老师想走呢。

老校长开始吃不下饭,就到山坡上去望河滩里的七棵树,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天根秀从乡里回来,刚走到山口,她愣住了,她看见了一幅曾经看过的画面:所有的孩子都爬满了河边的七棵树,就像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一看见她,“果实们”纷纷坠地,向她跑来。

刘宝最先跑到她身边,拉住她:“老师,你不想要我们了,是真的吗?”

根秀鼻子一酸,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伸手紧紧搂住了他。

不久,山外来了一封信,是城里的一家工厂来的,给根秀的,里边还有张照片。大家都知道了这事,根秀在城里有个男朋友,人家催她去呢。

根秀看完信就趴在桌子上哭了,哭得眼睛都肿了。当她抬头时,窗外密麻麻地挤着的一群脑袋轰的一声就散了。老校长也夹在其中,拖着一条不好使的腿往外走。

那天天很晚,老校长也没回家,根秀出去找他。老校长在坡上坐着望着牦牛河,根秀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俩人都没说话,一直到暮色彻底淹没了他们两个人。

“好得都离不开了?”老校长问。

根秀点点头:“他说我要是非要留下当老师,就和我分手。”

老校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吧,走吧。姑娘心里要是没个人哪,还能留,要是有人了,再留就有罪了。”

就这样,几天后,根秀走了。拉着她的那辆马车慢悠悠顺着山路走出了七棵树。

山坡上的学校也越来越远了,只有学生们朗诵课文的声音传过来:

“冰雪融化啦,树上长出了绿绿的嫩芽,小草也钻出头来,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沙荒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

走的那天只有一个人送根秀,是刘宝,他又骑在了河滩上那棵最高的树上。

自那以后,七棵树小学照常开学。每天老校长都拄着拐来上课。有天他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课文,忽然教室里的孩子们轰的一声跑了出去,把院子里一个人围了起来。等老校长看清那人,不由呆住了——根秀手里提着包,满脸是汗地站在教室门口。

根秀没说话,直奔里屋,舀了一瓢水咕咚咚喝完,扔下瓢,抹了把嘴角,笑了。孩子们紧盯着她的笑容,那明朗的笑容就像阳光,把周围一切都照亮了。

老校长又唉声叹气的了。

根秀说,还是山里的孩子最需要她。她选择了回家。至于她的男朋友怎么样,她没有再提起,大家也没敢问。

窗台上那盆桔梗花开了,蓝紫色的花朵和窗外那座险峻的山峰相对峙,有一种金钢力草般的美。

这天清晨,挂在学校门外树上的铁锹头又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孩子们轰隆隆作响地跑回教室,然后是刘宝的声音:

“起立!敬礼,老师好!”

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大山里,起伏荡漾,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