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天和夏天,你听吧,从清晨开始,叮当,叮当,叮当,这样的声音就从山谷里传出来,我知道那是谁,那是我的亲人在打造铁器。我就是听着这声音长大的,连山林里的琴鸟也模仿起了铁锤敲打的叮咚声。直到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月光洒满这寂静的山谷,这声音依然在回荡,既遥远又模糊,仿佛是从月亮上传出来的。
我知道那是谁在抡动大锤,那是大块头的铁匠师傅,是山里有名的硬汉子,他裸露的双臂由于常年操锤劳作而肌肉发达,棕色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亮,火红的背景衬出他结实的身体,他不停地抡动着大锤,使铁块火星四溅,一串串火星腾空升起……凡是铁器活师傅都接,大到修大车,小到钉马掌,他的打铁铺子原来并不在这个山谷,我爸死去的第二年他就从家乡搬来了。从他来那天,铺子的大门就这样对着大山敞开着,呼呼的风匣声和叮当的敲击声就从里面传出来。
我曾是铺子里的常客,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我的肺里到现在似乎还装满了铺子里的热气和煤烟,呼出来的气息似乎还带着煤烟和铁锈味。那里不干活时炉子上总是烧着开水,附近开铺子的人就端着搪瓷缸,缸子底铺着茶叶沫过来讨水喝,所以铺子里总是挤满了人。每一个人对我都很亲热,我仰着沾满灰尘的小脸,对他们亲切地微笑,听任那些大手亲热地揪我的小辫子,伸出肮脏的小手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炒花生、瓜子、地瓜干或糖果。
我一出生爸就没了,山里的乡亲都很照顾我,而铁匠师傅是对我家最好的人,他竭尽所能照顾我家,不但安排我妈给铺子里做饭,我也在他的照顾下上了小学。
我爸刚没的那一年,大人们经常谈论起他,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爸爸是个勤劳能干的好人,跟随施工队远走他乡,有一天从施工队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铁匠师傅一听人谈起那场灾难,就用怜惜的目光看我。我却对那场灾难无动于衷,我太小了。
我将身子靠在铁匠铺龟裂的土墙上,幸福地嚼着手里香喷喷的咸菜和馒头,望着太阳从山那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我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很知足,我喜欢这个寂静的山谷,喜欢清贫而杂乱的打铁铺子,喜欢热气和煤烟,喜欢阳光和尘埃的味道,喜欢遥远的那条长满青草的牦牛河,喜欢河岸那边广袤的大地。在那里,除了一头牛在静静吃草,一只乌鸦站在它的脊背上,剩下什么都没有。那片土地,是那么空旷、辽阔、宁静、纯洁,仿佛从来都没被外面的世界所干扰过,我的灵魂经常被那景色所软化,满怀一种亲切和忧郁的情愫,像一位原始的酋长一样凝望着那产生光明和黑暗的遥远天际。
我喜欢长时间地观察和幻想,一只蝴蝶的破茧而出,一条蜉蝣的朝生暮死,或者藏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听芦苇的低吟和鸟的清脆鸣唱,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令我着迷;我爱看书,爱得如醉如痴,对书中出现的一些词汇非常敏感。当我读到“当花瓣离开花朵”这句时,会突然被泪水蒙住双眼。
我热爱我的打铁铺子,我会一连几小时如醉如痴地坐在那里观看他们打铁。看哪,他们在这里造出了世界上最纯净的铁,这个过程如此美丽:
小伙计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液,拉动了风箱,啪达、啪达,幽蓝的火苗从里面蹿出来,铁块被投进炉子的一刹那,艳红的火星四射,在屋子里噼啪爆响;铁在炉子里渐渐变红变软,又被放上铁砧经过有力的锻打,叮当!叮当!我默数着铁锤落在铁块上的每一声脆响。然后是淬火。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小窗口投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滋——”冷却后的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等到停歇的时候,师傅手里沉重的铁砧会轻轻地、清脆地落在空铁砧上,他满意地叹一口气,然后把破旧的皮裙从脖子上拽下来。
看见我眼巴巴的目光,师傅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从衣服深处的什么地方掏出个小钱包来,翻出个一毛的硬币放在我手心里,硬币在我的手心里闪闪发光。我托着那枚闪闪发光的硬币,撒腿就朝村长儿子开的小卖店跑去,买来五块水果糖,然后分给师傅两块。师傅像往常一样一下子全送进嘴里,竭力让我相信糖被他一口咽下去了,我笑着在他几个口袋里乱翻,希望他还是藏起来好,这样我没糖时他好再拿出来。
师傅看着我乱翻,我找不到,他便得意地笑个不停,然后蹲在门口舒舒服服地装一袋烟点燃,喷出一口,在阳光里欣赏那缭绕着的蓝色烟雾。这是师傅最为舒心的时刻。也总在这时,从远方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师傅的头令人不易觉察地朝那个方向倾着,凝神细听。我知道那是妈在我家围墙后面的水井里打水,她马上要来送午饭了。
师傅和我爸爸曾是最好的朋友,打那眼水井时师傅还曾来帮忙,系吊桶的铁链子,还是师傅亲自打出来送给我家的。每次打水时山里的人都能听见,因为拉吊桶的铁链声音很响,哗啦哗啦的。每次铺子里的伙计一听这声音,就放下活计不干,光等着吃饭了。
妈挑着饭担的苗条身影一出现,师傅便慌乱地迎出门去,尽自己最大的热情招呼妈。我不明白为什么妈每次来送饭,师傅都如此表现,他的高兴劲儿令人疑惑:他不停地出出进进,不停地擦着汗,不停地往前胸后背上摔打着毛巾,不停地哼着歌,话也较平时多了,对我也亲热得过分:我蹲在地上吃午饭,师傅过来过去都要揪一下我的辫子,把我都揪疼了,有时候为防止他再揪我,我就抱着饭碗躲出去吃。
铺里的伙计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时都有眼力见儿,偏我妈一来,他们就懒了,就看不着活计了,就不帮师傅了,里外就他一人忙活。但这时师傅心情总是特好,不但不会生气,而且还会殷勤地给每个人盛饭并端送到他们手里。
妈只是矜持地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用手绢擦着汗,好看的瓜子脸因为挑着担子一路走来而红扑扑的。她坐的那条板凳,师傅用袖子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光可鉴人,只有妈来时他才把这条凳子拿出来,但妈仍然怕脏,只坐一个小角。她假装擦汗用手绢捂住嘴和鼻子,生怕呼吸到屋里的热气和煤烟,然后很小心地打量着铺子,好像目光也怕被弄脏似的。我有点愤愤然,因为我实在觉察不出哪儿脏,我觉得这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因为铁匠师傅的盛情,妈耐着性子多待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走掉了,师傅只好眼睁睁看着妈走掉,对着她的背影狠抓自己的头皮。我觉得我妈很不好,师傅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哪,她为什么不在铺里多待一会儿呢?如果她能多待一会儿,师傅会多开心哪。听说,师傅当初是为了我妈,才把铺子从几里外的镇子上搬来的。有时我也想,唉,师傅这么样一个大男人,也真是的。
师傅对我的喜爱并不是因为我妈,而是发自内心的,谁都知道这点。他最高兴有人夸我。有一次我的老师路过铺子,师傅给了他热茶喝,他看见了我,就顺便说起了我。
“这丫头爱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
师傅立刻很高兴,马上给老师往杯里加热水,一边洋洋得意,好像我是他教育出来的,等我路过他身边,他一把抓住我,从衣服某个角落抠出一块糖来剥开,塞进我嘴里。我含着糖,腮上鼓起一个包,跨过他的腿,出去坐在土坎上望那片原野。老师奇怪地看着师傅和我,悟出了什么,忙又说:“真的,我敢打赌,这孩子保证有出息。”
“我用这把铲子打赌,就算我输了。”师傅说,大方地拿出一把刚打的铲子送给老师。为了这把白来的铲子,老师又滔滔不绝夸了我许多好话,没有的好处都被他说了。他把铲子拿回去,一路上喜欢不尽地欣赏着,第二天上数学课,他竟然也提到了那把铲子:“你们大家都好好学习,有了学问才能更好地学手艺,看人家那铲子打得……”
我把老师夸他的话告诉了他,师傅很高兴,竟然破天荒给了我两个一毛的。“没有啦,”他满意地叹着气,“都给你啦,再没有啦,真没有啦。”话毕,忽然,两个硬币泄露了秘密,从钱包里滚落到了地上,我连忙捡起来,飞快而又恭顺地放回他的小钱包里。师傅不好意思地盯着那钱,良久才说:“这两个以后再给你,都给你,你一下就花光了……”于是他把那钱慢慢收了起来。
我拿着那钱照旧跑去村长儿子开的小卖店,买十块水果糖,马上含上一块,让它在腮上鼓起一个包,然后去玩,一遇到人,我就把那包撑大一些,嘴里滋滋有声,好让他们听见。
“丫头,又吃糖呢,好口福,给我一块呗。”他们说。
“不给!”我说。
这年的夏天,山谷里有了一件新鲜事,一个破衣烂衫的穿着塌跟鞋的老头流浪到了山谷里,我跟在他身后周游四方,见识了许多新鲜事物,也第一次见识了死人。这事以后再说。
先说老乞丐,他有一个怪癖,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光了衣服抱在怀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别的孩子都叫他流氓老头,我却觉得他是觉得热才脱掉的,也许他有病,整天发着烧呢。
也不知怎么的,这个老乞丐相中了我们的打铁铺子,常一丝不挂地光临这里讨饭吃。妈推说不想看见他,送了饭就不多待,立刻就走。于是师傅很生老乞丐的气,活也不干了,一天到晚气鼓鼓地盯着他看。伙计们看在眼里,都怂恿他揍那乞丐一顿。一身肌肉的师傅会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扔上天的,我们都盼着看到那精彩的一幕。但是师傅就是不动手,他把自己的一身旧衣服给了乞丐,说服他穿上再来,乞丐把衣服收下了,但是第二天,我们发现他抱着衣服,身上又是光着的了。
一个火热的中午,铺子的人端着面条呼噜噜吃着,远远地,老乞丐又来了,我们故意把碗弄得叮当响来吸引他。老乞丐听见了,藏在门前一棵树后,探出半个身子,眼巴巴地盯住我们的碗,却不敢上前。
“喂,这半碗给你。”一个叫瘸腿的伙计把碗远远地一伸,一边朝师傅递了个眼色。师傅心领神会,装作要出门倒水懒洋洋地走出去,没想到老乞丐马上扭着屁股逃掉了。我们放声大笑,他可真聪明啊。师傅扔下脸盆去追赶他,他们俩一前一后摇晃着不见了踪影。
那天师傅一直把他赶出了山,但是第二天他又回来了,师傅只好再追出去,乞丐又逃掉。他们每天都不知疲倦地玩着这追逐的游戏,把我笑得腮帮子都疼了,这是我在打铁铺里笑得最多、最痛快的日子。我那时小,哪里懂得我的笑声是建立在师傅的烦闷上面呢,但是师傅从未因为我笑他而发过火。
师傅撵不走他,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我们再次劝他,你只要打他一顿,保证他再也不敢来了,师傅不是苦笑就是默不作声,最后大家都懒得说了。从那时起,师傅的威望在我眼里就渐渐消失了,我再也不怕他了。连个乞丐都不敢打,太懦弱了,哪像个男人呢。
那阵子老乞丐成了我唯一的话题,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说给妈听,妈听了只是笑,那笑容不知为什么让我有点不舒服,像是冷笑。那时我对那笑容从来没来得及想,因为躺下后,我看着房上的檩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们跟随着脏兮兮的老乞丐,跑遍了整个山谷,遇上了一件离奇的事,我看见了一个死人。
有一天老乞丐去河里洗澡,我们也跟着,埋伏进一片草丛里,见他进了河便捡了几块石头想丢他,偶然间我一转眼,看见了河滩附近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草丛——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我一眼看见那片草丛,就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古怪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冥冥中我觉得那个地方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种感觉使我起身小心翼翼趋前细看:分开草丛,我一下子就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她仰躺在草丛里,很年轻,短头发,脸色青白。
我一路跑回去,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所有的大人都来了,包括师傅,我靠师傅的身子温暖自己,却还是冷得止不住地哆嗦,我想我的脸一定比那个死人的脸还苍白。我想再看一眼,但是师傅用铁钳子一样的大手紧紧地卡住了我的胳膊,我只能看见一双僵直的腿从大人们的腿空中间徐徐被拖走了。后来我听说那是镇上的一个姑娘,她的死跟村长的儿子有关,我想再听大人们说两句,却被他们无情地赶开了。
从那以后那一幕我再也忘不了,经常在噩梦中被惊醒。怪不得师傅不许我看。
就在那件事过后不久,铺子里忽然多了个伙计,我叫他“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