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连忙把木屐抢过去,说:“别说了,我晓得。”把汗背心往上一捋,露出了别在裤腰上的一根钢锯条。他把小竹笼子放在床上,跑出门去,在院子的石凳上,吱啦吱啦地锯着木屐。他在加深木屐底里的防滑槽。他怎么老喜欢那张石条凳呢?
阿芒爸爸扯了扯我,说:“啊呀纸乌龟活啦!看,在爬呢!”
我回过头,果然看见一只纸乌龟在爬。他眯起眼看我,一本正经地说:“那乌龟一定沾上你的血了,沾了活血……”“不对!下边有只纺织娘!”
“你差点又上我的当了,哈哈哈……”他开心地大笑,震得地板和天花板一齐哐哐响。
我说:“你骗不了我。”他说:“别吹!别吹!没忘记去年蛇咬那一次吗?啊!哈哈……”他笑得更得意了,一边朝外走去,他要上工去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整天哈哈哈,说俏皮话,从不见他愁眉苦脸,发火骂人。我真羡慕阿芒有这样的爸爸。当然,我爸爸也是个风趣的人,可他常年不在家。他是县委副书记,忙得很,一年中难得回家住几天。
阿芒爸爸走后不多久,我妈妈买菜回来了。我隔着窗子看见她在和阿芒说话。
一会儿妈妈进房来了,买来了甜橄榄什么的。我赶紧跑到窗口去喊阿芒。可是,阿芒不在了,石条凳上只有一摊木屑。
妈妈冷冷地说:“木屐原来是他给你的。真是讨厌。跟好道学好样,跟坏道学坏样……”
想不到妈妈还记恨着给木屐的人,真没道理。妈妈一定对阿芒说了不讲道理的话了,所以他走了,带走了木屐。我赤了脚一瘸一拐跑出大门去,想追上阿芒。
小巷里静静的,只有几只大白鹅在摇摇摆摆地踱步。妈妈追出来,要我穿上皮拖鞋,我不穿,赤着脚往回走。
回头看见拿着拖鞋跟在后头的妈妈,我心里又不忍起来。妈妈,你可知道阿芒,还有他爸爸,对我是多么好!有一次——对了,是刚才阿芒爸爸提起过的,我、阿芒还有东东,去年去田埂上捉蚱蜢的那一次。我被一条小水蛇咬了一口,在脚背上。这是不要紧的,水蛇没有毒,痛一痛肿一块就没事了。东东和我靠得近,他最会出洋相,故意大喊:“阿芒,不得了!楠楠叫毒蛇咬了!”也真巧,阿芒跑过来时,棉田边真的游着一条赤链蛇,阿芒双眼放光,鼻翼扇动,拾起一块土疙瘩猛地向赤链蛇打去……我和东东反而吓呆了,我们知道阿芒要捉毒蛇了。因为阿芒爸爸讲过一个故事,说被毒蛇咬了,只要马上吃到那蛇的热胆就不要紧。
打过去的泥块分散了蛇的注意力,阿芒乘机敏捷地捉住了蛇尾,迅即把蛇倒提起来。这是极大的冒险,稍一迟缓,蛇就会回头咬人。我和东东急得说不清话,只是喊:“不要!”“别!”……阿芒打死了蛇,用一片碎碗片划开蛇腹,拉出内脏,在太阳光里照照,一捏捏出了青黑的蛇胆:“楠楠,快吃!”我不吃,多恶心。阿芒不相信东东和我的解释,只是逼着我吃,最后阿芒一边哭一边揪着我喊:“吃啊!吃啊!蛇胆要冷啦!”
事后,阿芒爸爸晓得了,先说他讲的故事是个传说罢了,而后大大感叹了一番,拍着我们三个孩子的肩一遍一遍地说:“好啊!好啊!朋友就得这么交,这情分是金银财宝也买不到的哩!”
6
晚上,我把蛇的故事告诉了妈妈。我不能只是朝妈妈发火、顶牛,我要让她知道阿芒是怎样一个人,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情谊。
我想错了。妈妈听了这个故事,像被刺毛虫蜇了一样,坐立不安,唠叨没完:“你被蛇咬过!你怎么不告诉我?哎呀,这怎么办?多危险!多野蛮!多……”
我掩住耳朵,不听她唠叨。一会儿,妈妈忽然不说话了。我偷偷一看,见她怔怔地坐在凳子上,一会儿用右手捏左手,一会儿用左手捏右手。过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楠楠,你怎么老瞒着妈妈,这么下去,多叫人担心啊……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你爸爸又不在家,他工作忙,没时间管你……”她说着说着,带了哭腔,咳嗽起来,咳得眼圈发红。我忽然发现妈妈本来光滑的脸上有了不少皱纹,本来饱满的嘴唇向两边耷拉下去。她刚四十岁,怎么就老了呢?东东的妈妈、阿芒的爸爸都是四十岁,比她年轻多了。自从爸爸提升为县委副书记,妈妈老跟爸爸吵着调工作。她嫌她现在的服务行业不体面,想趁调到县城的机会调一个工种。爸爸不同意,说按规定调县城是可以的,但工种不能调。妈妈近年来好像变了一个人,和单位里的叔叔阿姨们关系都不好,极少有人到我家来玩儿。东东的妈妈在小菜场工作,本来常来我家玩儿,有一次为了妈妈托她买排骨的事,妈妈不再理她,她从此也不来玩儿了……妈妈蹙着眉坐着,不时咳嗽。我忽然觉得她很孤独、很可怜。如果我没有阿芒、东东,还有阿芒爸爸这许多朋友,我也会很孤独、很可怜的。
我走过去,抚摸着妈妈的肩,说:“妈妈,你吃点药吧,爸爸不是给你买了补药吗?”
妈妈回身拉住我的手,眼睛亮亮地说:“楠楠,你是********的儿子,不能和阿芒他们一样要求的。以后,只要你听我的话,对妈妈来说就比吃最好的补药还补。”
我忽然想起了阿芒爸爸说的关于补药的话。我忽然懂了那话的意思。我说:“妈妈,以后你和东东妈妈,还有好多叔叔阿姨和好吧,阿芒爸爸说的,情意是最好的补药。”
妈妈的眼睛又暗了,一撒手往外走,走到屋门口,回头说:“你懂什么!”
嘭一声,房门关上了。
7
脚脖子没退肿,妈妈不许我上学。躺在床上,我等待那熟悉的木屐声在小巷里再次响起。
可是,我没有等到。这一天真长啊。我第一次发现一分钟竟也那么漫长。秒针嗒嗒嗒走上老半天才能走一圈。第二天早晨,东东来了。他等我妈妈上班了才来。东东告诉了我阿芒不来的原因:星期天傍晚,我妈妈到阿芒家去了。阿芒爸爸不在,我妈妈对阿芒说以后不要来叫我玩儿了,怕影响功课。我妈妈带去了那只盖篮,里头有一沓钱——蛋钱。事后阿芒爸爸哈哈大笑,说:“笑话!笑死人!这种蛋用钱能买得到吗?”
我能想象得出阿芒爸爸大笑的模样,那不是表示高兴的笑。
东东临走时拿起我床头桌上的小篾笼子,说:“阿芒让我把笼子收回去。”我扑过去抢住笼子,说:“东东,留下它吧,留下它吧……”我觉得很委屈,喉咙里哽哽的。
东东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松了手,说:“好吧,我跟阿芒说。”
几天以后,我上学去,阿芒还像从前一样和我好。像约好似的,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不愉快的事,就像从来也没发生过。
以后,每天早晨,我还能听到熟悉的木屐声在小巷里响起。但,阿芒再也不进院子来了,清脆的木屐声渐渐近来,又渐渐远去,总是那样从容而自信。这小巷并不是阿芒上学的必经之路,我知道阿芒这样做的用心。
不久,学期结束了,分数单还没发,我家就要搬到县城去了。去城里,妈妈还当服务员,促使她下决心搬家的原因是什么呢?也许,木屐也是原因之一。
搬家那天,爸爸突然被通知出席一个重要会议,没能来,只来了两辆卡车。小巷窄,车子开不进,只能停在巷子口,搬运家具很麻烦。
阿芒爸爸刚巧路过这里,把木匠家什一放,站在巷子口喊:“大家来帮个忙吧!来帮个忙吧!”
不少邻居都来帮忙了,连东东和他妈妈也来了。窄窄的小巷一片忙碌。
一会儿,东西搬完了,房子里空荡荡的,我心里也空荡荡的。我从卡车上拿回一只小凳放到院子的石条凳上,爬上去摘挂在合欢树上的小笼子。
汽车要开了,妈妈跑回来喊:“楠楠,小笼子不带了,走吧。”
我没回头,咬着牙说:“不!我要带着的!”
妈妈被我的坚决劲儿吓了一跳,讪讪地说:“随你,随你。”
粉红的合欢花没有谢,使人想起那些美好的早晨。临上车时,东东对我说:“楠楠,以后你还来这里吗?”
我点点头。他说:“你来了就住在我家里,好吗?”我又点点头。他像大人似的,伸过一只右手来,我也伸出右手去,握住了。他又用左手捂住了我的手背,我也用左手捂住了他的手背。四只手握在一起,摇啊,摇啊。我们都别过脸去,男子汉流泪是难为情的。这是阿芒爸爸常说的。
阿芒爸爸挤上来,说:“楠楠,搬家也算是喜事的,别气鼓鼓的,嗯。”他拧拧我的脸腮,忽然收住了笑,轻轻地说:“阿芒他没来帮忙,因为……不说了,原谅他吧,他就这么个脾气。你以后回镇上来,一定住到我家来,我和阿芒都欢迎你。上车吧,汽车要开了。”他两手一托,我上了车。
这时东东指着说:“看,阿芒在那儿呢!”阿芒站在斜对面不远的一条巷子口,见我们注意他,一闪身就消失在巷子里了。汽车开过那条巷子,我也没有看见阿芒。别了,我的小镇;别了,我的朋友们。后来,爸爸问我:“他们都叫你以后去玩儿,你怎么就不说请他们来我们家玩儿呢?”我哭了,我感到内疚,感到委屈,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爸爸听了我的叙述,久久地沉默着。
过了一些日子,爸爸有事到小镇去,回来时给我带来了一件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拆开一看,原来就是那双木屐。
我高兴了:“是阿芒叫你带给我的?”爸爸摇摇头,说:“不,是我向他讨的。”对的,应该是这样的。我真感激爸爸。
木屐底面的每一条防滑槽都加深过,阿芒怕我再摔跤。如今,我的脚已经穿不进这双木屐了,可我还是把它保存着。一看见它,我的耳边就会响起小巷里那清脆悦耳、从容不迫的木屐声:呱嗒、呱嗒、呱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