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明有许多思绪在脑海里混乱地闪现,特别是齐少武的话总是在他耳边回响。齐少武的话并不是捕风捉影。他发誓不能再听齐少武的了,否则自己会与陈云龙产生心理抵触。老陈是个有责任心的干部,他想在退位之前有一个辉煌的谢幕。谢幕的舞台 就在海平港,孙志明告诫自己不要像胡市长那样,要给足他这个还愿的舞台。他希望自己要喜欢老陈,老陈不容易哩。将心比心,自己和陈云龙的舞台是同一个,海平港是老陈的一个政绩。自己是半截插进来的,这个工程干出花来与他孙志明有多大的关系呢9从政绩上考虑也许是得不偿失的,可这是他出生的地方,还有生父的夙愿。天下的事情凡涉及自己,智慧的透视就会模糊起来。俗话说这叫当事者迷。这几天确实发现老陈的脾气特别暴躁,容不得他孙志明稍有怠慢。老陈敢当面弄得你下不来台,这几天已不只发生过一次了。在省城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一点呢?后来又一想,当一把手的脾气太温顺了拿不起来。自己在省政府对外开放办的时候就是太温和了,娇惯得个别人敢把匿名信告到省委潘书记那里。孙志明就这样想着等待陈书记,因为严检察长和张梅等着他们一二把手和主管政法的韩副书记的一揽子意见。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陈书记吃了药,派人悄悄把马德生书记叫到休息的房间。陈书记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包括孙志明在内的所有人的猜疑。孙志明听说省委潘书记一走,马德生就向陈云龙书记提交了辞职报告,结果被陈云龙骂了一通。在张梅的印象里,陈二龙是个两袖清风式的干部,他到底与马德生是怎样的关系呢?在这样的时刻,陈云龙在跟马德生谈些什么呢?
此时此刻,马德生是敏感人物。
张梅比孙志明对马德生的感觉要深刻些。张梅不时抬头看看表,已是夜里九点半了,房间里的时钟哒哒地响着,就像他们的心眺声。她除了看表,还要以女人的敏锐来观察这个陌生的新市长,孙志明对于她的工作很重要。刚才孙志明说了一句耍滑头的话,却让她看出了他力求伪装时的尴尬和无奈。张梅觉得孙志明其实满可以在陈云龙面前说句痛快话,因为他有着老岳父的后台。这年头从政,有后台与没后台的就是不一样。如果这个人想做个好官,后台能给他撑腰打气。海平这几年缺少一个在上边有后台的铁腕人物。做反贪工作的人如果与这样的人物合拍将是所向披靡。孙志明能够成为铁腕人物吗?在张梅打量孙志明的时候,孙志明也在观察着这个铁女人。他在省城经常听说张梅的大名。几年前张梅还是检察院的普通干部,就因查获海平第一兽药厂制售假药案而声名大震。接连着,她又查获发生在海平的何宝良何宝军一兄弟行贿大案、物资局骗税大案和尚安县县长受贿案,等等等等。这个铁女人不简单,曾一度听说张梅被调往省委督察室任副主任。传着传着就没音了。因为督察室是直接对省委书记负责,有人说省委潘书记怕女同志来了误事;也有人传说是张梅自己不愿意离开海平。孙志明听过张梅在省城会堂做过一场报告,他在她的报告里知道,张梅在办“二何兄弟”大案中,十三岁的独生女儿杜晓曼被歹徒绑架了十四天,受尽折磨。张梅忍受着作为母亲的巨大痛苦,面对歹徒的威胁毫不动摇。记得当时张梅说了一个细节,孙志明被感动得落泪了。孙志明觉得张梅很可敬,有时又觉得她是一个怪女人,怪得让人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他和听报告的同志还讨论过张梅的精神资源来自哪里?他对人说,人民需要张梅,面对那些猥琐和污浊,因此更需要一个清新高贵的灵魂!当时他甚至想与张梅谈谈,可没想到眼下他却成了张梅的上司。他如果再提出那时想说的问题,张梅一定会认为他这个市长脑子出了毛病。他此时还不能跟她说上太多的话。
话虽说不多,孙志明与张梅对视的眼神还是很坦然的。他看见张梅还是那个样子,白而红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脸上的肌肉松弛了,细长的脖子现出了三条褶子,头发也有些发黄。惟一不变的是她的眼神,依然带着一股锐气,这是一般女人没有的锐气。她饱满的胸脯起伏着,勾勒出了她此时的情绪。孙志明见陈云龙还不出来,就问道:“张局长,咱们说点别的好吗?”
张梅笑笑说:“你大市长不发话,我们哪敢开口啊?”孙志明也笑说:“你可是大名人啊,我在省城还听过你的报告呢!你说的一个细节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嫌去我的眼泪呢!哈哈哈一一”
张梅摆摆手说:“快别提眼泪啦!我那次做报告,纯属是赶鸭子上架!我这人说话天生不具备煽动性,实打实地干。可省里硬让我练习好几天,非要打动人不可!还说要是打动别人必须先打动自己,然后就让我学流泪一一”
孙志明笑了,吓唬她说:“你再说,我可往省里告你的状啦?”张梅一甩头大声说:“告吧,我可不怕他们!嘻嘻,我们晓曼她爹活着的时候就说,他找了我做老婆十几年,总有一种错觉,他好像是个老婆,而我像是个男人!有时候我心里挺悲哀的,我敢说,晓曼她爹没看见过我流泪一一”孙志明一怔:“怎么,你丈夫没啦?”张梅说:“车祸,也好,省得跟我担惊受怕!”孙志明觉得她说得也太轻松了。他就联想到了自己,如果我死了,别人问起我老婆的时候,她要是轻松地说一句,也是够悲哀的。人有时就是瞎活着。在孙志明走神的时候,坐在一旁微笑的严检察长说:“孙市长,你知道吗,小张对于眼泪有个挺独特的解释,她说人不是冷血动物,是有感情的,眼泪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她说,流在脸上的是泪,流在心里的是血!”孙志明笑说:“说的好,有学问啊。”
张梅逗他:“你瞧,孙市长又笑话人呢!面对腐败和丑恶,光流泪是没用的。如果流泪就管用,我张梅就省心啦,那就天天坐着流泪。咯咯一一”
孙志明不笑了:“张局长,你看你看,三句话不离本行啊!严检察长也在,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幼稚,可是我真的想听。海平不是发达地区,为什么一再发生腐败案件?”张梅看了看孙志明,耸了一下眉毛说:“孙市长,咱们暂时避开海平来谈这个问题好吗?实话实说,很简单,尽管我们的干部素质参差不齐,可是都知道贪污受贿是犯法的!可他们躲在暗处点钱时,没有一个是想掉脑袋的。傻子都知道脑袋没了,钱是没有意义的!既然敢铤而走险,就是觉得不会暴露!助长腐败和邪恶的,是腐败者自身的安全感!”
孙志明很服气地点点头:“有道理,既然这样,你们反贪队伍的担子就更重了!谈到这儿,我继续问一个问题,你们看反腐败与改革开放的关系怎么处理?”
张梅笑了:“这应该是我们问你们的!你别把什么球都往我们的门里踢呀!”
“好你个张梅!”孙志明打了一个叹声。他很佩服张梅对话时的机敏。张梅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个问题应该是他和陈书记必须面对的。他感觉到张梅和严检察长回避海平,泛泛地说,实际上是个弦外之音。他猛地生出一种预感,龙化的案子很复杂,复杂就复杂在它的上面笼罩着一团阴云,不,是核裂变时的蘑菇云。难道刘广汉和施英民案件的背后有一个很大的保护伞?是马德生还是陈云龙?如果是这样的话,将给他挤到很危险的悬崖上。他想起这些时心里一阵疼痛。可当他看见马德生搀扶着陈云龙走过来的时候,弄不清还要有什么事发生,只感到头有些胀大。陈云龙脸色好看些了,说话也有了气力:“让你们久等啦,真是对不住啦!”孙志明劝说:“陈书记,你这两天胃病犯了几次啦!真得上医院好好看看。”陈云龙摆摆手说:“我这是老胃病的底子,去了几趟医院啦,又有啥用?就是弄一兜子药来,也是没用的。没事没事,我老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韩副书记把脸扭向孙志明说:“陈书记真是累的!这么大的一摊子事儿,哪儿都得他操心啊!”陈云龙脸上有了笑容:“韩书记别给我戴高帽儿啦!这年头,哪儿还有为工作累坏的人呢?就是真有,说出去老百姓也不信的!”孙志明说:“陈书记从我跟您相识以来,见面就谈工作,就谈海平的改革开放,我町没看见你有一点玩的兴致。”
韩副书记说:“孙市长还就说 对啦,刚才我说的是心里话。陈书记,我可没有跟你打溜须的意思啊”陈云龙哈哈笑了一阵儿说:“咱们自己的梦自己圆,不说这身板儿事啦。”然后就与大家一起商议这起腐败案。最后大家达成这样的共识:对于龙化这起腐败案,我们要坚决打击,一查到底!龙化检察院要配合张局长的行动!考虑到海平港的具体情况,对于畏罪自杀的施英民要做低调处理,对于逃案的李广汉要继续追捕,对在押的卢国营要继续审查。陈书记与马德生谈话之后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使孙志明和张梅感到很吃惊。最后陈云龙拍着胸脯说:“如果查到我陈云龙的头上,也要查下去,谁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他的话说得孙志明心腔一热。陈云龙把脸转向马德生和张梅:“刚才我批评了你们,又犯了老脾气,你们别介意啊。你们既然做了我陈云龙的部下,就得认倒霉,少不了要挨上几顿骂!我这该退休的人啦,脾气改不了啦!”他说着就笑了。孙志明跟着笑,他陈书记的瞬间转变有两种推测,一是陈云龙从马德生那里讨了底,他问马德生要说真话,到底与这个案件有没有瓜葛?马德生咬定没有!二是陈云龙与马德生有瓜葛,从马德生嘴里得知案件到这里就完结了,任张梅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他心里祈愿陈云龙是个好官。如果陈云龙有了问题,他从情感上是无法接受的。
孙志明心里决定找机会与陈云龙喝一回酒。他要明白明白,他为什么对马德生这么器重?马德生给他惹的乱子还少吗?当天夜里,陈云龙与张梅的车回海平市了,陈云龙让孙志明留下看看老爹再回城,还说等着给他接风洗尘。都走了,孙志明心里空空荡荡的,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空落。
一只小鸟飞过,大雨倾盆而下。
孙志明在回海平之前,与远在省城的妻子和女儿通了电话。孟岚还在紧张地复习,她对他这里的热情远远不如女儿。女儿问他见到爷爷了没有?孙志明脑袋轰地一响,到老龙湾已经五天了,他竞然还没见到义父孙老栓。他不能跟女儿撒谎,只好实话实说。女儿狠狠地批评了他几句:“孙志明啊孙志明,你这个人怎么官当大了,人做小了?你这样下去,我长大了也会这么待你的!”孙志明眼皮蹦蹁地跳了几下,他不相信这是从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孩子真是早熟。他急急忙忙向女儿做了必要的解释,女儿不相信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孙志明放下电话,马上起程去看义父孙老栓。他心想这回可别有什么情况打扰他了。在他的一生中,他可以丢掉所有的情感,惟独不能忘记义父孙老栓的恩情。孙志明儿时的记忆是从会走路开始的。会走路之前的事情,孙志明是长大之后孙老栓告诉他的。他生在老龙湾,亲生父亲却是个知识分子。父亲姓什么他没有问过,即使询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只知道父亲和母亲是为海平港而来的。解放后的第一任海平地委就开始启动海平港了。父亲是海洋专家,是专门为研究老龙湾的风暴潮而来。在老龙湾典型的粉沙质海岸上,泥沙运动与风暴潮是父亲研究的重要课题。父亲经常带人到海上去,母亲怀孕了他也顾不上照料。1954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母亲将孙志明生在海滩上。风暴潮袭来之前,母亲是迎接父亲从海上归来而独自走到海滩上来的。当时阴风很凉,母亲走着走着就感觉不好了,肚子痛得厉害,她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凄厉的呼喊声在各种声音里疾疾穿行,深切的恐惧直戳母亲的心。母亲的预感不好,他怕父亲在海上出事,这一怕就将肚子里的小家伙吓出来了。母亲身子一软就跌坐在沙滩上,感到一阵钻心的坠疼,痛苦地呻吟着。恰好造船的孙老栓路过这里,看见了母亲。孙老栓是来看船的,他感到风暴潮将袭来,不放心海滩上的新船才来的。眼瞅着海水就一涌一涌地吞没了母亲。母亲呼救着爬着,爬着,被孙老栓背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晕过去了。来不及走得太远,孙老栓只把她背到了新船上,母亲就在带着木香的白茬儿船里进行着艰难的分娩。母亲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孙老栓就抱来了一捆干燥的海草,垫在母亲的身下,然后就瓮一样蹲在母亲身边,惶惶地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眼前洇出红红的血影。母亲终于在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中迎来了那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母亲大汗淋漓地笑了一下,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孙志明这一声啼哭,哭走了母亲,也哭走了父亲。“这个命硬的小杂种!”年轻的孙老栓痛惜地骂着。父亲是为救护其他同志而被风暴潮卷走的,母亲是因为产后大出血而死。孙老栓就成了他的爹。婚后七年没有孩子的孙家,因为孙志明的到来而有了一些喜气。孙老栓的老娘说,孙老栓婆娘患的是不孕症,要是抱养一个孩子就把病给治了。老龙湾多少年都有这个说法。还就被老太太说着了,从此孙志明给孙家带来了两子和四女。当时,婆娘还没有奶水,喂养孙志明是很困难的。孙志明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记得他吃过朱全德老婆辣花的奶水。辣花刚生下了一个娃崽儿,喂着喂着就喜欢上了小志明。朱全德上门索要这个孩子,被孙老栓给骂了回去。孙老栓从此不让辣花喂孩子了。当时葛玉琴刚生下她的宝贝闺女孙丽妩,奶水很足,孙老栓瞧不上她这个黑五类,可为了这个孩子就不能跟葛玉琴较劲,只好矮矮身去求她。孙老栓不直接去求她,而是让龙湾村的大队支书给葛玉琴下命令。那时的葛玉琴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服服帖帖地接受改造,老老实实地给小志明喂奶。自己闺女饿哭了,她还是把奶头塞进小志明的嘴里。就在孙志明学走路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险些要了孩子的命。小志明发烧,被送进龙湾公社的医院。当时医疗条件不好,小志明几乎没有救了,医生见他没有一点声息了,就让孙老栓把孩子埋了。孙老栓抱着没有一点脉搏的小志明,流着眼泪走向老坟地。走到半截路上,孙老栓就掉转头回家了,他想让孩子先回家挺一宿,那有死去的人不回家打个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