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已经完全被大雾覆盖。
无论怎么瞪眼,只能看到,在雾气中坐着的另一个自己。瘦瘦的,头发有点儿黄,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我赶紧跑进车厢,想看看玄国还在不在。
他的座位上,依旧搭着一双脚丫子。
车厢拐角处,连接处,哪儿也没有他的影子。
到底去哪儿了呢?中途可没有停过车。
我不禁一阵寒噤,但马上又嘲笑自己,有谁会相信忧伤男孩儿的传说?
他也许正躲在哪个车厢的角落里。
自认为已经长大的小孩子,总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自己做大人的事。
我返回到休息室,瞪大眼睛,用最专注的神情,注视着雾蒙蒙的玻璃窗外。
可除了几棵,几乎伸到火车窗边的枝桠,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我的眼睛,在玻璃的影子中飞速地眨着。
“看!这就是雾岛那一排迎客松!”胖先生突然指着车窗外,雾霭中模糊的松枝。
它们像幽灵锋利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着,似乎马上要撕碎闯入者的脖子。
“有点儿怪!”
我可不想说有点儿可怕。
“是有点儿怪,我们都觉得雾岛很怪。但可不要在深更半夜提着这个,很不吉利。”胖先生让我朝垃圾桶里吐三口,说些无聊的什么我错了之类的话。
当火车快要进入长岛这个边境小镇时,我来到车厢。
大多数人都闭着眼睛,东倒西歪。只有少数人,还支着脖子东瞧西望。
唯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们,还保持文明姿势,但嘴角里已经溢出口水。
N老师一家都睡着了。
茉莉和安妮搂在一起,将脚踩在对面爸爸的腿上。晃着脑袋,不时被突然响动的发动机,所发出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但马上又垂下脑袋。
莉娜将脑袋靠在窗帘上,睡得很沉。
N老师抱着胳膊,脑袋像钟表似地左摇右摆,那势头像个睡神。
“长岛到了!有下车的旅客赶紧收拾好行李,书包,贵重物品。”我大声喊道。
车厢里立即热闹起来。
N老师起先只睁开一只眼睛。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跳起来,在座位上和头上的行李架上一顿乱摸。
一面大喊大叫,让三个可爱的女儿穿衣服。把头发整理一下,将脸上的口水擦掉,乖乖排好队,和他一起下车。
“小子,愣什么?赶快来帮我把箱子从座位底下拉出来。”
我赶紧走过去。
这只笨箱子,不知道被他怎么塞的,已经卡在椅子腿上的一个角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拉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将所有行李,都扛在自己身上。只允许安妮抱着她的布娃娃,莉娜拖着茉莉。
“快醒醒,下车了。如果你再闭着眼睛,会感冒的。”莉娜轻声对茉莉说,一面摇晃她。
“我知道!”茉莉不住地重复这个词。
可我没看到她的眼睛睁开过一下。
“跟上来,宝贝们!别把自己落在车上。”N先生幽默地说。
我正拖着他那只最沉的箱子,往门口移动。
“该拿的都拿上,把报纸垃圾什么的,制造的东西都拿上,别落下。能卖根冰棍吃。别抱错了别人的孩子,排好队,下车。”胖先生扯着嗓子诙谐地说。
车上的人哈哈大笑。
死气沉沉的旅客们,都坐起来,说起话来。
我向N老师一家告别,向莉娜告别。告诉他们,我们马上就会碰面的。
莉娜说当然。
我很高兴,她不仅成熟稳重,还是个很直爽的人。
“我可以替你搜集,关于雾岛的秘密!”我向走到站台的N老师大喊。
“谢谢你,谢谢你!”他朝我挥着手。一头枫树叶似的头发,被空气中的雾水打湿,马上就贴在脑袋上,像一个大葫芦。
因为长岛离雾岛很近,空气中雾气很大。
火车在小站加水,停车十分钟。
我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宁静而安详的小站。
它就像暮年苍老又清癯的老人,每天都在静悄悄地期盼着,一批批来到又消失的旅客。
站台上的人,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虽满脸倦怠,却都欢欢喜喜。
在拥挤的人群中,有向旅客兜售茶蛋和盒饭的小商人。摆着一付讨好的模样,大喊大叫。先接过车厢中投出来的钱,再将食物递上去。
我想起玄国--邀请我去雾岛的男孩儿。
就在站台上四处找他,可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也许早就随着人流消失了。”长岛下车的人很多,我相信他一定卷在其中。
又过两站,火车就到达了终点。
我将车厢收拾干净,就下车,和胖先生一齐去休息室。
“我今晚恐怕不能在这儿住。”我装作很随意地说,很怕胖先生会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既将去雾岛。去为爸爸采摘果子。
“你要住哪儿?”胖先生的双腿夹着裤子,向前一点点蹭着走。
“我是说,我不能跟你住在一块儿。”
他吃力地将脑袋转向我,“那你要住哪儿?别跟我耍花招。想去网吧大战通宵吗?”
“不是的!”我马上摇头,“我要去雾岛,赶最后一班车。”
胖先生的脸严肃得可爱,“去雾岛?少给我耍花招,去雾岛干什么?”
“去一个亲戚家里,”我说道,“爸爸让我去看望一个表姨妈,是他的表姨妈,我叫她姨姥姥。”我的脸开始发烫。
因为我很少会撒谎。
很怕有时候,因为一个谎话,要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再编出无数个谎话,来瞒过这个谎。
“亲戚?我怎么没听你爸爸说过!”胖先生还是用那种叫人害怕的眼神,盯着我。
“啊!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一大堆亲戚,他只是不想跟你说罢了。那是一些很老很老的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见面总是问你,吃得怎么样啊,工作出不出色。要么就是跟你唠叨,他们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有多可怜。是只因为一盯点儿小事,就能在你面前哭鼻子的那种人--他们就是那种人。”
“我也有几个那样的亲戚,见了面总要亲热一番。不过,那样的人很少啦。现在的亲戚,就怕你开口向他借钱,或是什么东西,远远地见到你就躲开了。”胖先生的眼神缓合下来,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先走了,去赶那趟火车。”我很感激胖先生,这么痛快就放弃了追查。
“等等小子!如果敢玩儿什么花花肠子,小心你的耳朵。”他揪住我的衣服,似乎想用这张胡子拉茬的大嘴,咬我的耳朵。
“胖先生,不会的!”
他像个测谎仪似地眯起眼睛。
“再见,明天见!真的,不会的,请松开我的胳膊。”
这双眼睛眯得更细了。
“可别睡过了头哦!明天早晨四点,就要开车啦。”我挣脱胖先生铁钳似的手掌,飞速朝第二站台跑去。
在那儿,有去雾岛的短途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