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字的起源
人类之思想,所以能高出于其他动物,而且进步不已者,由其有复杂之语言,而又有画一之文字以记载之。盖语言虽足为思想之表识而不得文字以为之记载,则记忆至艰,不能不限于单简;且传达至近,亦不能有集思广益之作用。自有文字以为记忆及传达之助,则一切已往之思想,均足留以为将来之导线;而交换知识之范围,可以无远弗届。此思想之所以日进于高深,而未有已也。
摘自蔡元培《华工学校讲义·文字》(1916年)《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北京大学新潮社1910年版第36页
史传伏羲画卦,即是记号文字的开始……原人的记号,有结绳为符的,有刻在骨上的,有刻在贝壳上的,有刻在龟板上的,有刻在宝石上的,有刻在金类上的,亦有刻在木杆、木板上的。
摘自李大钊《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1920年)《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42—343页
原人社会的经济情形,常与原人社会的文字书契以明著的反映。故今日吾人研究古代的社会情形,每能从文字的孳乳演蜕之迹得着确实的证据。
摘自李大钊《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1920年)《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41页
古代的刻石的记号,多作圆环形。此种情形,东西相同,几成为各部族的通象。由此可以断定人类实有些共通的观念与思想。但是这个观念自何而来?颇为考古学者所聚讼。有些有价值的考古学者说,这是天文的印象,即是太阳的记号。……更有些人说,在英伦三岛和印度寻出的记号,似是普通宗教上的象征主义,是一种神秘的键。由此说来,这种记号可认为世界上原始宗教中的一个的表意的表示。此宗教流被甚广,如今在印度还有留存者。但是这种宗教的解释,还有许多点未能说明,那些圆环每每接触的很巧,似是表明什么意义。将来这种奇特的记录必有愈益明了的一日。
摘自李大钊《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1920年)《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41—342页
及至经验发达,不能单靠口头传述,直接记忆,从这一时代留传给别一时代,又社会扩大,人事增繁,不能单靠口头,维持这一地方和别一地方的关系和团结。于是单有语言,也还觉得不便。社会上便又有诉之视觉的文字语发生。我们常常简称它为文字。
摘自陈道望《修辞学发凡》(1932年)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26页
有些泥古的学人,很相信文字是仓颉造的,和普通人以为孔子造的一样。其实最初的文字,决不是一手一足之烈,而纯粹是由自然发生的。当我们的祖先,才会用肢体来描写一种物形的时候,他们对于物的观察,还不很正确,描写的技术也很笨拙。经过长时期的训练后,才能把各个物体画得逼真,……一见图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于是语言和图形就结合起来而成为文字了。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72—73页
中国人对于文字的起源,大概在战国时就注意到了。《易·系辞》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是有些民族在没有发明文字时,用以辅助记忆的。中国,一直到宋以后,南方溪洞蛮族,述有用结绳的。据说,台湾、琉球等地,远至非洲、澳洲,都有这种帮助记忆的方法。南美洲的秘鲁,尤其著名。这种方法的地理分布很广,历史也很悠久。有些民族,利用绳子的颜色和结法,还可以精密地记下一些事情。……《系辞》所说,本只是推想,并非历史,中国古代究竟有没有这种事情,是很难说的。战国时人也许只根据一些古代传说,也许听见过某一种未开化的民族用这方法,就以为我们的祖先也一定如此。但根据若干文字的解释,好像这种传说也许是可信的。……但是,结绳究竟不是文字。……到战国末年,学者间还盛传着仓颉作书的故事。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8—51页
可是本来作《易·系辞》的人,把书契的起源,却是估计得很迟。他说作书契的人是“后世圣人”,显然不是“古圣”,他又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始作易八卦”,显然不是“后世圣人”。许慎《说文解字·序》把庖牺造八卦,和造书契的故事联结起来,而把“后世圣人”直接改做“黄帝之史仓颉”,和作《系辞》的人的看法,也不至于距离太远。魏晋之间的人把古史拉长了,他们不满意这种说法,所以伪造孔安国《尚书传》的人,为了把“三坟”附会做伏羲、神农、黄帝的书,就不得不说伏羲是“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把造书契一事提前了,也不惜把《系辞》的文字硬改了。但是从来还没有人说八卦就是文字,这种附会,大概是宋代以后的事情。……八卦的起源,既是巫者用算筹排列出来的方式,用来做事物的象征,就和文字无关,而且巫术的盛行,恐怕就在殷时,文字久已发生,所以八卦的卦画,决不是文字所取材的。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4—57页
盖文字之未立,言语先之,文字起而代言,肖其声则传其义,中土文书,以形声字为夥,谓形声字声不寓义,是直谓中土语言不含义也,遂发愤求形声字之说。
摘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自序》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页
(二)文字的发展演变
上古时文字都象形。墨西哥的古文,埃及的古碑,中国古代的文字(如洪崖石刻,在今贵州永宁州),马画马形,牛画牛形,都是象形。
摘自李大钊《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1920年)《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42页
近年以来,出土的龟版日多,此项发掘皆镌有象形文字,大都出于河南。河南为殷代故墟,故可认为殷代遗物。中外人士藏拓而研究之者,亦日益众。观此则龟版为用,在当时不仅为币,以之为种种纪录亦未可知。
摘自李大钊《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1920年)《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48—349页
文字从起初到现在约略可以分为下列四个时期;(一)记认时期,(二)图影时期,(三)表意文字时期,(四)表音文字时期。就是在今日通用的表音文字之前都曾用过表意文字,表意文字之前又曾用过别的几种图记。
摘自陈道望《修辞学发凡》(1932年)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26页
其次便是用种种的图影,写录种种的意思的时期,这是文字史前和文字史的过渡时期。故或划入史前,或划入史中称它为“图影文字”,说法颇不一致。……我们中国什么时代用过这类的图影,现在还未考究清楚。但据沈兼士氏推测,以为《虞书》上说的欲观古人之象而作日月至黼黻十二章,《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说的“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大约便是这一种图影。不过古代纯粹用这一种图影记事的古迹已经很难考见了。
摘自陈道望《修辞学发凡》(1932年)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27页
由原始文字演化成近代文字的过程里,细密地分析起来,有三个时期。由绘画到象形文字的完成,是原始期。由象意文字的兴起到完成,是上古期。由形声文字的兴起到完成,是近古期。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83页
原始文字,只有图形,是无可怀疑的。由各实物的图形里,用种种技巧来表现出更繁复的意义,于是有“象意”字的出现,文字的数目,因而有大量的增加。这种演进,当然又要需要很长的时间。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75页
上古文字是用绘画来表现的象形和象意字,近古文字里虽还有象形和象意的留存,但重要的部分却是新兴的形声文字,由上古到近古的重大转变,是由绘画转到注音。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110页
殷商文字是已发现的古文字里最古的一系,和原始文字较近,但形声字已很多,一部分的文字已有沩变,……。两周系文字,形声字大增,而象形象意字日渐减少,几等于消灭,文字的沩变则日渐加多。六国系文字,沩变最甚,同时又发现一种新的字体,即后世所谓“鸟虫书”。秦系文字,大体是承两周,但因日趋整齐的缘故,错误也就不少。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33—34页
殷商系的文字,图形已极简单。四足省作两足,肥笔概用双钩,或省为瘦笔;正画的物像,改为侧写,以适应整篇文辞的书写;此类征象,已可证明这是很发达的文字,而尤其重要的,则是象形象意的文字日就衰歇,而形声文字兴起。这种变动,至迟起于殷初,或许更可推上几百年。在这种变动以前,是象形象意文字时期,更前则是象形发展到象意文字的时期。所以,我们在文字学的立场上,假定中国的象形文字,至少已有一万年以上的历史,象形象意文字的完备,至迟也在五——六千年以前(孔诞前三千五百——二千五百年);而形声文字的发轫,至迟在三千五百年前(孔诞前一千年)。这种假定,决不是夸饰。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79—80页
“分化”的方法,是把物形更换位置,改易形态,或采用两个以上的单形,组成较复杂的新文字。……由这种方法,常把一个象形文字,化成很多的象意文字。“物相杂谓之文”,这种文字是很复杂的,我们不妨叫他做“文”。除了在形体上分化外,还有两种重要的方法。“引申”是文字的意义的延展,例如“日”字是象形,在语言里,却可以用作今“日”的意义。“假借”是文字的声音的借用,饥如“羽”字是象形,借来代表语言里翌日的“翌”声。……形的“分化”,义的“引申”,声的“假借”,是文字演变的三条大路。
摘自唐兰《古文字学导论》(1935年)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89页
从文字本身说,我们目前能得到大批材料的只有商代的文字,这里包括了甲骨卜辞和铜器铭文。卜辞是盘庚以后的作品,器铭却只有少数可确定为商末。商代文字里还保存着很多的图画文字,过去有些学者因为不容易认识这些文字,就把它们认为是“文字画”——类似于文字的图画,乃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我们如其说商代还在文字画时期,文字只刚在发生,那就必须说商代还是一个未开化的社会。但是,事实上,商代已有很高的文化,我们从历史上,从遗留的实物上都可以证明。这种错误的观察者,第一,忽略了一切文化中的保守性,他们不知道这些图画文字仅仅是局部保留下来的,并不是原始时期的。其次,他们简直忘记了形声文字。在卜辞里已经有大批的形声文字,……形声文字的产生总在图画文字的后面。我把有了形声文字以后的文字,称为近古期,未有形声,只有图画文字的时期,称为远古期。那末,我们所见到的商代文字,只是近古期,离文字初发生时,已经很遥远了。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3—64页
从历史来说,历史是文字很发展以后才能产生的。中国的上古史,目前虽已没有完整的记载遗留下来,但是我们如果说距今四千年前已是有史时期,并不是过分的。卜辞里所记先公先王,一部分是在夏时;《古本竹书纪年》、《世本》、《史记》对夏商两代的世系、年数和史事,都有过详细的记载;春秋时铜器铭辞记载禹的功绩,孔子称述尧、舜、禹;许多虞夏的文化,在春秋以后还保存着;这种种都可证明夏代已经是有史时期。同样,我们可以说夏时代,文字一定已很发展。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5页
再从历法的发明来说:我们知道商朝盘庚以后,用的是太阴历,有大小月,也有闰月(十三月和十四月),有六十甲子记日和记旬的方法,这已是一套很完备的历法了。历法当然不是短期里就能发展到这样的。我们知道商代建丑,周代建子,而在传说里,建寅是夏代的历法,所谓“三正”,孔子所谓“行夏之时”,现在我们还可以读到《夏小正》。虽然在传说里还有黄帝历、颛顼历等,不一定可靠,但如我们相信夏代已是有史时期,就一定得说夏代已有很完备的历法。但再望前古看呢,历法没有完备时,人们用的是记日的方法,和记月的方法。从甲到癸,他们认为有十个太阳,轮流着从扶桑出来照耀人世;从子到亥,他们又认为有十二个月亮。这种方法大概就是“羲和占日”和“常仪占月”。记日法是十日为一旬,一月分上中下三旬,没有大小月。十二月为一年,又没有闰月。这种粗疏的方法,所用“十日之号”,和“十二月之号”,都是原始文字,而也都是假借来的,……可见这种文字远在夏以前已经有了。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5—66页
这种文字史上常见的很微的差别,和改易的过程,我们把它叫做“演化”。“演化”和“分化”不同,“分化”是产生出新文字来的,“演化”的结果,有时也会变成“分化”,但它的本身是无目的的,只是不停的改易而已。“演化”是逐渐的,在不知不觉间,推陈出新,到了某种程度,或者由于环境的关系,常常会引起一种突然的,剧烈的变化;……但最重要的演化,却容易被人忽略。
摘自唐兰《中国文字学》(194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6页
文字及其音读的类化,无论哪一个字,最初的时候,总不免为文人学士所诟病。结果虽然有些类化失败了,另一些类化却成功了。……错字和错音都是应该矫正的;有了一般人维持现状,文字及其音读才不至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但是我们同时应该认识类化的力量;有些类化法是得天独厚,大势所趋,恐怕不是人力所能挽回。自古以来,文字学家都不甘心承认这一个事实;但是,文字只是文字学家所研究的,而不是他们所创造的,更不是他们所能保持千古不变的。
摘自王力《汉字的形体及其音读的类化法》《国文月刊》第42期1946年4月
汉语里没有名词的变化,动词的变化等等,所以类化法非常罕见。至于汉字,却有不少类化的情况。又有一些字,因为字形对于心理的影响,发生音读上的变迁,这是由文字的类化引起语言的类化。
摘自王力《汉字的形体及其音读的类化法》《国文月刊》第42期194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