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带着四季衣物、洗漱用具、大学录取通知书和粮油户口迁移证,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唐仁,我是在车行途中认识他的。
他由他的姐姐护送到京。他姐姐高大健壮,短发,脸庞红润,乌溜溜的眼睛很灵活地转来转去,笑容时时漾在嘴边,说话的声音清脆爽朗,一望而知是那种圆通能干的女孩。他们姐弟上车时买的是站票,没有座位。做姐姐的就跟我商量,让她弟弟在我的座位边上挤着先坐一会儿。然后她不见了。
唐仁的外表跟他姐姐恰好相反,清秀,单薄,甚至有一点羸弱。他垂着眼皮,听任他姐姐前后张罗,一言不发,顺从,或者也可以说是迁就。他被他姐姐安排着在我身边挤坐下来时,矜持地只用上半个屁股,身体是背对我侧过去的,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他坐着,上身笔直,一动不动。我感觉他的身体非常紧张,绷直的弹簧一样。于是我也跟着紧张,列车员过来倒水的时候,我连杯子都不敢拿出来,生怕动作过大惊动了他,让他更不自在。还好他姐姐很快回到车厢,并且笑嘻嘻地带来了列车长,一个三十多岁表情苛刻的男人。列车长开始赶我对面座位上的一对农村夫妇,让他们站起来让开座位。原来这两个人是蹭坐的,他们稀里糊涂坐在了列车长掌控的机动座位上。列车长把这两个位子给了唐仁姐弟。
他们在我的对面舒舒服服坐妥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唐仁跟袁小圆长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脸上那副骄傲和轻慢的神气,那种只关注自己、对身边万物不闻不问的劲儿,简直像到了骨子里。唯一的不同是唐仁的皮肤比袁小圆白皙,因此显不出袁小圆那一口洁白发亮的牙齿,也因此比袁小圆少了一种神采飞扬的活力。
这是一个被家里宠坏的男孩,一路上享受他姐姐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溺爱时,他心安理得,从容自在,没有一丁点知恩图报的表示。他埋头看书,是一本小人书,连环画册,看到有趣时,他嘴角会牵起来,目光柔下去,脸上有孩子气的笑意。他姐姐忙着给他剥煮鸡蛋的壳,剥干净之后浸到盛满开水的搪瓷缸子里。她不断地用手去试开水缸的外壁,觉得水凉下来了,鸡蛋热起来了,才动手捞出蛋,放在一块干净的手帕上,让她弟弟吃。她很多余地对我作着解释,说她弟弟从小身子弱,胃不好,凉东西吃了会疼。我认为她没必要跟我说这些,她怎么对她弟弟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徐州过去之后,列车有过一次紧急停车,好像是前方铁轨上有人试图卧轨自杀。车停下来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整个车厢猛然往前一冲,正向而坐的人跟着往前滑动,我的膝盖正好撞在了唐仁的膝盖上。他异样地看我一眼,没有一点安抚或者担心我的意思,却赶快把膝盖挪开,好像生怕我还会有第二次侵犯。
我搁在头顶行李架上的一个黄布书包没有放好,车厢震动时骨碌碌滚了下来,差一点儿砸在唐仁头上。他姐姐眼疾手快地接住,平托着,还给我。有几样东西从包里掉到了小桌上,是我的钢笔、小圆镜子、塑料钱夹、装着入学通知书和户口迁移证的厚厚的信封。他姐姐看到了信封上的校名,惊喜地叫起来,问我是不是这一届的新生?我才知道,唐仁跟我录取在同一所学校,我们同校不同系。
夜深了,火车在漆黑的华东平原上行进,车轮声喀嚓喀嚓地响着,漫长得没有尽头。车窗是紧关着的,车厢里的气味浑浊而污秽。所有的人都在昏睡,趴在小桌子上,或者背靠着座椅,头歪在肩上。连站在车厢当中的人都有本事睡得很香:脑袋沉甸甸地挂在胸前,下巴一点一点,嘴角边的涎水亮晶晶挂出很长的一串。偶尔睡得太沉,身子往前一扑,撞到了前面一个人的背上。被撞者猛然一惊,扭头回望,有一点无奈。撞人的人并不以为忤,睁一睁眼,朦朦胧胧地四下里看看,巴嗒巴嗒嘴,接着再睡过去。
我起身上厕所,从歪七倒八的人群里挤出去,然后再挤回来,因为打扰了太多人的好梦而心怀歉意。在座位上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我无意中望了一眼车窗玻璃。我惊讶地发现,车厢里昏黄朦胧的灯光反射在玻璃上,整面车窗成了一幅活动着的电影屏幕,那些鸡啄米一样站着睡觉的人,挤来挤去上厕所的人,偶尔在车厢露面的穿制服的乘警,全都影影绰绰在车窗上映了出来,像是列车的外面并行着另外一辆列车,其中的一个车厢正在完整复制着另外一个车厢的场景和生活。
我还看见车窗上印出一张轮廓清秀的男孩面孔,面孔的一小半被撑在额头的手背遮住,手背下面掩护着一双直视玻璃的眼睛。昏黄幽暗的车厢背景之中,这双眼睛清澈明亮,眼中的两点微光闪闪烁烁,美如钻石。
那是唐仁。他通过玻璃的反射观察我,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像极了袁小圆的男孩。
我们在出了车站之后分手,一前一后登上了两辆学校开来接新生的巴士车。我是故意跟唐仁和他的姐姐拉开距离的,我不喜欢看到他姐姐对他那种无微不至的样子。姐姐也就比他大个一两岁吧?他们之间的角色有点错位,使我感觉到荒诞和别扭。闷在火车上的一天一夜里,已经有不少的旅客对我们侧目而视,他们弄不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而万般的费解和好奇。
我不知道如今的大学新生在踏进校门那一刻的心情是什么样。在我们七七级,毫无疑问,最初的喜悦是像醇酿一样把我们醉倒了的。我像一个梦游者,脚步踉跄地行走在校园里,看图书馆前过早盛开的迎春花,看初春天气点缀在料峭寒风里的星星红梅。北方的色彩比南方要来得庄重和肃穆,雕梁画栋和绿色琉璃瓦都是王家的气派,连空气中都有跟南方不一样的寥远和旷达。
我喜欢一个人闲来无事地走,从宿舍的楼门出发,沿柏油小路拐上中央大道,途中看留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进出他们的住宿区,看校内商场简陋的橱窗,看学校告示牌上新换的内容。然后,我穿过体育场,绕过教学楼,围着我最喜欢的图书馆转上一个圈,从另外的一条路,贴着食堂和宿舍区的边,返回到我的出发点。
离食堂不远,在宿舍楼和商场之间,有一家门面小小的新华书店,每次从那里过,我也是会伸头进去溜上一眼的。书店虽然小,摆出来的书却是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总能够满足学校里文理各科学生的需要。书店的气味很香,纸张和油墨混杂在一起的那种甜蜜,诱得人心痒。书店营业员戴着灰色回纺布的袖套,从堆积如山的新书背后探出脑袋。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普普通通的一张面孔,脸上的表情神定气闲。
有一天,书店门外排着长队,是店里新到了一套英语教材。我正好从这里路过,看见张贴在橱窗上的新书广告,就排了进去。排进队伍才发现,我前面的一个男生是唐仁。
唐仁瘦了,脸色有一点黄,鼻梁更加高耸和挺拔,目光却依旧严肃和淡漠。他的头发零乱如草,衣领也不是很干净,衣服的扣子还掉了一个,风一吹,下摆就掀起来,没着没落地舞动着,显出一种无人照顾的仓惶。他回头看见了我,愣了一愣,对我点点头。我也对他点点头。我们之间就像是普通的有一面之交的同学,就像我们从来没有在火车上面对面地度过一天一夜,彼此那么近地呼吸过同一个立方米里的空气。
书店营业员发现队伍太长,怕大家排了队又买不到书耽误时间,就走出店堂,大致地估了一个数,让排在我后面的同学散开,等书店明天进了货再来。这样,我成了排在队伍最末一个的人。唐仁在我的面前。我们之间相隔半条胳膊的距离,沉默地跟着队伍一点点地往前移动。
实际上,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事,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跟唐仁说话,我们永远都是隔着距离的陌路人。我们相互没有仇恨,没有喜悦,没有欲念,更没有爱。爱实际上是需要欲念激发的,对于唐仁,我感觉不出有任何的欲念,我一辈子对他都很冷静,我总是由他的第一个动作猜测他可能会做的第二个动作,我等待,静观,像解几何题目那样一一求证,而后怅然地想:不出所料。
唐仁后来把人生所有的不快都算在我的头上,他说,是我害惨了他。
我不这样认为。这不公平。既然我没有爱过,我就不应该承担爱的责任。
说出来还是书店营业员的错,那一次,他把教科书的数量和排队同学的数量估算得对不上号了,排了约摸一小时的队之后,只剩我和唐仁两个眼巴巴站在柜台前的时候,营业员弯腰找了又找,还是不能够从柜台下面找出相同的两套书来。他只好把最后一套书珍惜地托在手中,轻轻拍打着书页,看看唐仁,又看看我,不无为难地跟我们商量:“谁拿上呢?你们两个?”
我想我完全能够明白营业员的意思:他希望我拿上。否则他把书直接递给我前面的唐仁就行了,用不着问这么一句话。他让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于心不忍。我是女孩,唐仁是男孩,在可能的情况下,女士应该有优先权。
我已经把手伸进衣袋里,准备掏钱了。可我嘴上还是要客气一声,表示礼貌。我就对唐仁歉让了一句:“你排在我前面,书是你的。”
唐仁“嗯”了一声,一个“谢”字都没有说,手伸进口袋,掏出他的皮夹子,取一张十块的纸票出来,放在柜台上。
营业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有想到在我们这样的校园里会有如此愚钝抑或是自私的男孩。他把嘴张了张,大概忍不住想要说上一句什么,结果还是无话可说。他翘着手指把那张纸币拈起来,扔进钱箱,找零,脸上的神情是明显的不乐意。
我不走,我固执地站在店堂里,等着看完唐仁买书的全过程。我看着他把找回的零钱抹平,放进皮夹子,把发票夹进新书里,把新书塞进书包,然后转身出门。他没有问一声我是否比他更加需要,没有表示一丝一毫对我的歉意,甚至没有一个请求我原谅的眼神。
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袁小圆。袁小圆当年在知青屋里拒绝我看他写在地上的题目时,伸出一只脚擦去满地粉笔字的动作,是同样的冷酷、绝情和自恋。
走出书店的时候,我流出了眼泪。我很难为情,慌忙抬了头,使劲地望天,把泪水封在眼睛里,憋回去。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男孩子哭?我不该悲伤,应该愤怒,以冷酷回应冷酷。
泪干了,眼眶是绷紧的,涩涩的,很难受。我低下头,迎风走着,头发和心都在风中飘飘荡荡。我说不清楚我是不是恨他们,唐仁和袁小圆。他们眉清目秀,姿态高贵,行为自我,对女孩子不屑一顾,或者说是不懂得相顾。
我恨不恨他们呢?我们彼此都是骄傲的人。
又是排队,在大饭厅里,中午买饭的时间。
排在我前面的肯定超过了两百个人,队伍长蛇一样从卖饭的窗口蜿蜒横亘过整个大厅,一直逶迤到对面山墙。我旁边的几条队伍更长,队尾顶到山墙还拐了弯。似乎全校的学生都在同一时间旋风一样地扑进饭厅,他们上完上午的四节课之后饥肠碌碌,脸色焦黄,眼冒绿光,迫切需要饭菜对肌体的抚慰和滋润。饥饿使大家极不耐烦,脾气急躁,无数的饭盆无数的铝匙在手中碰击出一片叮当的声响,恨不能拿空气当食物先吃进嘴里。地上是油腻腻的,陈年的菜渍、饭粒、馒头渣、汤水结起一层厚厚的污垢,脚踩上去能感觉到污垢的粘度和弹性。泔水的酸味从饭厅两侧飘过来,暂时性地把胃里的饥饿压下去,让大家排队时的心情不那么急迫。一直要到接近卖饭口,新鲜饭菜的热腾腾的香味才浓浓地盖过一切,把我们的目光直勾勾地引过去,一心一意想像和期待着窗口后面精彩的内容。
我排到队伍中间时看到了唐仁。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翻领上衣,右肩背着很大的书包,左手拎一个装着饭盆和铝匙的脏兮兮的饭袋,迟迟疑疑地出现在饭厅门口。他被饭厅里排队买饭的巨大长蛇阵吓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站着,考虑要不要加入进来。跟他身边进进出出的北方男孩子相比,他身体单薄,神情羞怯,站在饭厅尺寸高大的门框下,更显得羸弱和迷茫。
考虑片刻之后,他往后挪了一步,准备退出。有不少人舍不得花时间排这样的队,在饭厅附近找个地方蹀躞着背上十来个英文单词,待饭厅里曲终人散之后,再重新杀回来。但是剩下的饭菜无可挑选,不是最贵的就是最难吃的,读书读出毛病的人才会这么干。
我踮起脚,朝他招手,还喊了他的名字。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对他的好感或怜悯,我是报复,同样是排队,他不肯成全我,我却要帮助他,用我的大度报复他的狭隘。
他听见喊声,眼睛在饭厅里寻找一番之后,看见了我。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惴惴的,好像不太明白我喊他的意思。有一瞬间,他甚至还把脸别到了旁边,害羞一样。
我对他招手,动作幅度很大,傻瓜都看得出来:我让他到我前面插队,加塞儿。
他肯定不习惯别人对他的这种慷慨和热情,迟疑好久,才磨磨蹭蹭地过来,微红了面孔站到我旁边。我往后退了半步,留出一个人的位置,示意他站进队伍中。
但是我身后的人不干,他们不好意思指责我,就一个劲地嘘唐仁,要轰他走。加塞儿的行为等于不劳而获,而且唐仁还是个男生。唐仁脸红得更加厉害,不知所措地回头看我,征求我的意见:他应该怎么办?他脸上的线条因为惊慌而变得僵硬,嘴唇苍白发干,鼻尖上有一些细碎的汗珠,眼睛越发的迷朦和茫然。
我的心突然地柔软了,融化了,舒展成一块温润的海绵。从前我对这个男孩的所有恼怒和不满烟消云散。我几乎是在一刹那间进入状态,取代了他姐姐的位置,变成他的守卫者和监护人。他应该是我的,他是属于我的,除我之外,别人没有权利对他做任何的伤害。
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而不容置疑地对他说,他可以出去,在门外等我。
他从队伍里狼狈而逃的背影就像个罪犯。我看着他夹起来的单薄瘦削的双肩,心里有些奇怪,这样一个骄傲自恋的男孩,他遭受打击的一刻却又是这样脆弱,玻璃破碎一样,让人心疼。
我的饭袋里有两个白瓷饭盆,一个用来装饭装菜,另一个扣在饭菜之上,做盖子用。现在我把它们分开了,打了两份饭菜,一份是熘肉片,一份是西红柿炒鸡蛋。我一手托着一个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饭盆,侧身用肩膀开路,艰难地从几个长蛇队中横穿出门。
唐仁果然在门外等我。我把熘肉片的那一份递给他。他看了看盆子里粘乎乎的肥肉片和一些黄瓜、胡萝卜的碎块,皱眉不语。我马上明白他不喜欢这个菜。我就换给了他另外的一份,西红柿炒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