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日子越来越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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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昕怡从海南回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成天闷闷不乐,她一连几天都没有出去做事,不是躺床上不起,就是赖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不再是那个嬉笑怒骂皆随性的爽快人了,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叶子猜到昕怡与秦凯的事情可能遇到了麻烦,看她情绪如此低落,不忍打搅她,也不好问她。

又是一个傍晚,昕怡依然足不出她的房间。叶子做好了晚饭,过去敲她的门:“姐,饭好了,出来一起吃吧。”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里面传来昕怡有气无力的声音。

叶子坚持道:“不行,今儿我做的是你爱吃的萝卜排骨汤,还有干煸茄子和炝圆白菜,你非得出来给我捧捧场不行,你不出来我可赖着不走了啊——。”

见昕怡没吱声,叶子刚要接着敲门,门却“吱扭”一下开了,昕怡站在了门口。她穿着睡衣,两个眼眶黑黑的,一脸的憔悴。

叶子还没等她讲话,拉起她的手就走:“这点面子都不给,太不够意思了吧。”

昕怡挣脱开叶子的手,说:“叶子,等等,我先去洗把脸。”

“那好,动作快点儿哦,汤放凉了可就不好喝喽。”

昕怡坐到饭桌前时,见叶子已将饭菜盛好,便不过意地说:“叶子,辛苦了。没必要整这么多吃的,我根本吃不下。”

叶子道:“姐,我本不该打听,可是,见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不忍。是不是秦凯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他太太找茬了吧?”

昕怡打断了叶子,说:“叶子,姐求你别问了。我这辈子心里边就这么一点点光彩灿烂的东西,我想留着它,至少我觉得来这个世上走了一圈儿没白来,值了。”

“噢,那你多吃点儿,我的手艺不行,你凑合着吃点儿吧。”

昕怡喝了一口排骨汤,咂咂嘴说:“你的手艺不错,只是这个汤的味道淡了点儿,油性也大了点儿。”

叶子也尝了一口汤,刚想说,“不会啊,已经够咸的了”,转念又一想,大概昕怡上火,嘴里尝不出味道来,便说:“是有点儿淡,要不,我再加点儿盐?”

“噢,不用了,我吃不了多少。”

昕怡只吃了一点点,便放下了筷子,羡慕地看着叶子香甜地吃着。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叶子,姐想麻烦你点儿事儿。”

“喔,啥事儿啊?”

“我最近周转不灵,急需一笔钱,想把家里的那点存货赶紧出手,你能不能帮我推销一点啊?只要卖出半价来就行了。”

“那多可惜呀。上回卖给我同事的那些,人家都说既耐穿又舒服,你这么甩卖损失太大了吧?你需要多钱?要不,我借给你点儿先使着?”

“噢,那倒不用,谢谢了。”昕怡道:“那些旅游鞋我进得便宜,卖半价还是有点小赚头的。另外,我准备把车也卖了,我算了算,这样就够了还能有点余头。”

叶子吃了一惊:“车子也要卖?”她本来还想再问下去,突然想起昕怡不愿意让她打听,便住了嘴,心里却惶惶地纳闷儿:别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2

四月的湖城,气温就像漂在黄河上的羊皮筏子,起伏不定,不过各种树木花草还是争相脱下冬衣,拼命地露出小脸,一个劲地往外挤,马路边的紫丁的香气渐渐浓了起来,鹅黄泛青的嫩芽也一点点地占据了大小树枝,就像一只只小绿虫,一夜之间尽可能地爬满了树梢,把树枝都压得低下了头。但是,湖城四月的风来依然猛烈生硬,连天连夜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拼着命地刮,似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湖城的马路真是宽阔。昕怡顶着风走在四月湖城的马路上,从海南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依然常常想起自己离开海口前的那天晚上,独自徘徊在南国的狭窄昏暗的马路上,微风携着亚热带海洋的湿气,但她并未觉得温暖,却是那种穿心透骨、由里及外的冷,秦凯的话语象把利剑,找准了位置,一下子就戳透了她那颗脆弱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受伤害的那个人总是我?!

昕怡茫然地迈着步子,不知不觉出了城区,又沿着唐徕渠渠畔漫无目的地走着。唐徕渠已经放水了,水依然浑浊,渠畔的柳树已经露出了嫩芽,天空中,几只喜鹊振翅掠过,留下一串鸣叫声。

听老人说,遇见喜鹊叫会有喜事,可她这一辈子好像就没和喜事沾过边。别人家的孩子在她那么大时还赖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呢,而她的妈妈却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常常羡慕有妈的孩子,虽然她从来都不知道,有妈的日子应该是怎样地幸福。

后来,爸爸为她找了个继母,她也喊她妈妈,以为从此可以过上有妈疼爱的好日子了,但她却并没有找到想象中那种幸福的感觉,尤其是一年后继母又添了个弟弟,幸福离她越来越远了。记得有次语文课上,老师让写“我的妈妈”,开始她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而当她把自己想象成被继母宠爱着的弟弟后,于是,她的笔头变得鲜活灵动起来,她的作文也因流畅、感人而获得了老师的好评,并被当做范文贴在了班里的板报上,她也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走到一个僻静处,她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陈旧的已经磨破了边儿的硬皮封面,里面是一张发黄了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士,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娃娃。母亲那虽然苍白但笑意盈盈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与自豪,而那个小娃娃也在天真无邪地笑着。

“妈妈”,昕怡在心里喊了一声,泪水便忍不住夺眶而出。

妈妈,您还好吧?昕怡在喊您呢,您听见了吗?

昕怡抚摸着照片,她的手停留在妈妈的脸上不肯挪开:妈妈,昕怡好想您哦。还记得上回我跟您讲过,有个我喜欢的人想娶我吗?对不起妈妈,我错了,是我误会了人家。妈妈我向您保证,我再也不会让您为我操心了,我保证。

昕怡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个本子里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字,那是她写给妈妈的心里话。这么多年以来,她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未将这个本子丢弃。

……

“妈妈,我今天八岁了,爸爸会不会又忘记了昕怡的生日?他早上什么也没有跟昕怡说就去上班了。”

“弟弟哭了,我背着他想让他不哭。下楼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下去,我的腿破了,流好多血,弟弟的头也破了,爸爸拿扫炕的笤帚打我,新妈妈也骂我,我就跑去舅舅家。后来,爸爸来了,骂舅舅,我就回家了,他们还打我,不许我吃饭。妈妈,你别告诉爸爸是我跟你说的啊,他知道了又该打我了。”

“爸爸、新妈妈还有弟弟一起去弟弟的姥姥家过中秋节了,我自己在家里做作业。妈妈,昕怡很棒,我自己生炉子煮的挂面,虽然汤里的酱油放太多,但是,我打了一个鸡蛋在里面,很好吃。我盛了一碗放在妈妈的照片前面,您尝尝吧。”

“妈妈,我小学毕业了,爸爸也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了。老师第一次见到爸爸,还以为是老舅把白头发给染黑了呢,嘻嘻,老师真好笑。还有,我还照了一张毕业照呢,同学们都说昕怡长得跟妈妈一样漂亮。”

“妈,昕怡要上大学了,是省城的大学,您一定很开心吧?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努力地学习,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家,离开他们远远的。爸爸老了,他不再打我了,阿姨也对我客气了好多,弟弟还是那样子不争气。”

……

昕怡默默地读着那些年写下来的日记,心里翻涌着对辛酸往事的感慨。住在天上的妈妈是她长久以来心灵的所在和感情的依托,每当她遇到喜事或难关的时候,她总是要跟妈妈诉说一下心里的喜悦或悲哀。她怅怅地出了一口气,心里酸涩难受:妈,昕怡现在心里只有您一个人了。

昕怡轻轻地吻了一下照片中的妈妈,将那日记本在地上竖起来放好,又将照片放在日记本前面端端正正地立好。

她整了整衣服,后退了两步,然后在照片前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说:“妈妈,昕怡对不住您。”她将那照片仔细夹好,连同那日记本一起放进了口袋。

昕怡站起身来,向西望去,那是贺兰山,山顶上的积雪还依稀可见,这就是贺兰晴雪吧,叶子向自己说起过,自己还从未注意过,原来真的很美。风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依然将她的头发吹得四处飞扬,此时,她的心里没有哀怨与悲凉,却是异常的平静。

她将眼光从远处收回,顺着水向下看去,唐徕渠真的很漂亮,她每天都从西门桥上来回行走无数次,偶尔看一眼桥两侧的渠水,总是那么匆匆,从没认真地注意过它的美丽。难怪改造后的唐徕渠获得了世界最佳人居奖呢。

此时,正是人们上班的时候,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走过,唐徕渠显得非常安静,阳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身上,似是要给她那渐已冷却的心以最后的温暖。风又大了,湖城的春天,没有无风的日子。

昕怡努力振作了一下,眼前似乎出现了妈妈,带着慈祥、安宁的笑她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她仿佛听见妈妈在呼唤自己:昕怡,我亲爱的女儿。

“妈妈,我来了——”,她面朝水面,纵身一跃,在浑浊的水里翻滚了几下,便不见了。

3

叶子下了班,特意顺路去超市买了点儿小排骨,这是昕怡最爱吃的,她顺便又买了点日常用品才回家。

到家的时候,车还没开进公寓区的大门,见几辆警车,闪着晃眼的警灯,停在了她住的公寓楼下,她住的那个单元的楼门口围了很多人,在窃窃私语,都是一脸的严肃。

她心里一凛,有种不祥的感觉:失火了?是失窃了?还是凶杀?这么一想,她感到更加害怕了。

叶子将车停在远一点的地方,下车径直走过去,一位警察拦住了她:“小姐,这里有公务,请你离远一点。”

叶子慌忙指着单元楼的门说:“我住在这里,是楼上的202房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位警察说:“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叶子紧张地将手伸进手提袋里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掏出来一个钱夹子,找出身份证,递给警察。

那警察看了,问:“你住在202房间?”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叶子心里慌乱得可怕,她自己都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

那个查看她身份证的警察什么也没说,走去跟另外一个警察嘀咕起来,这让叶子感到更加恐慌。过了一会儿,那警察过来,将叶子的身份证还给了她,又将一本驾照打开:“你认识这个人吗?”

“这是我的室友,她出事儿了?”叶子看到驾照上的照片上昕怡,她心里更加紧张了,害怕昕怡出了车祸或者被害。

警察一脸淡漠地说:“有几位目击者证实,这个人今早跳唐徕渠自杀了,这个驾照还有一本日记是她留在渠边上的。”

叶子一下子感到了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她差点支持不住要倒下:“她,她怎么样了?人呢?现在在哪儿?”

“人还没有找到,生还的希望为零,除非奇迹发生。当时一位晨练的老太太看见了,就报了警,等我们来,已经看不到人了,估计冲到下游去了,现在还在打捞。”

警察的话还没说完,叶子已经泪流满面了:姐,为什么?!你那么开朗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寻短见?!

从楼上又走出了两位警察,过来向这位警察说了些什么,就转身走了。刚才询问叶子的警察对叶子说:“我们已经搜过了她的房间,从目前的证据来看,她极有可能是自杀。我们把你的信息留了底儿,以备随时跟你查询求证。另外,我们找到她的尸体后,会尽快跟你联系的,请你最近一周之内不要外出,如有急事要出门,请通知我们。还有,麻烦你,如果你知道她的亲友的联系方式的话,也请告诉我们,一些善后工作要处理。”

“亲友?”一起住了半年多,她从未听昕怡提起过哪位亲朋好友,其间,也只有那位海口的初恋情人来看过她一次。

“警察,对不起,我不知道她的亲友,听说她离过婚,前夫去了深圳,但他们好像从不来往,别的,我也不知情。”昕怡的初恋情人没必要提了,叶子也仅仅知道他的名字,其他什么都不清楚,再说,那不过是个初恋情人而已,他又能为她承担什么。

“嗯,我们联系过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拒绝前来。”警察的话语很冷淡,里面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叶子听了,心里却异常地难受。

叶子感到疲惫不堪,警察在折腾了很久后,终于走了。

推开屋门,门跟门框间已经锈蚀的枢纽发出“吱呀”的刺耳声,让这空阔、冷寂的屋子显得阴森森的。屋内一股男人混杂着警犬留下的异味扑面而来,让她感到喉头一酸,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起来。叶子连忙冲到厕所,对着马桶“哇哇”地吐了起来。

吐过以后,感觉轻松了一些,她就势坐了在洗手间的地上,眼前冒着金星,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觉,死去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一样。

那个曾经与我朝夕相处,喜欢说黄色笑话、开朗健谈的人,真的就这么去了吗?人的生命难道如此不堪一击吗?

叶子闭着眼,却无法不去想那个善良的人儿。她把我叶子当成亲妹妹,爱惜我、保护我,但她却忘记了,她自己才是个更需要被人保护的人。她受的伤太重,以至于无法痊愈,这让她选择了逃避,逃避这个带给她屈辱的人世。

叶子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她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住,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战战兢兢地用双手使劲搂着枕头,她的手指触到了枕头下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抖抖地将那东西取出,黑暗中隐约可见,那是一封信。

叶子一惊,赶紧翻身坐起,将床头的灯打开。就着灯光,她见到那信封上,有一行工整、隽秀的小字,写着:叶子妹妹亲启。

是,是昕怡的遗书!

叶子将灯光调亮了一点,她背靠着枕头,展开那信,阅读起来:

叶子,亲爱的妹子,姐第一次这么称呼你,也是最后一次了。

才读了这一句,叶子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眼睛潮湿得让她几乎分辨不清昕怡写下的那些字。

很高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间,我能有幸结识你,虽然咱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已经把你当作我人间走一回的唯一知己了。

唉,我这人命不好,三岁死了娘,五岁有了后娘,六岁有了弟弟,从那时起,我连爹都没有了。我小时候唯一的期盼,就是赶紧长大,然后离开那个所谓的家,走得越远越好。

大学毕业没多久,遇到了我的第一任丈夫,新婚时的我是那么喜悦,我曾经幸福地以为,我可以与过去一刀两断,从此过上快乐的小日子了,可是,那份快乐于我却是如此地短暂。尽管是我选择了离开他,可那时的我对男人其实还是充满了幻想的。于是,我嫁了第二个男人,但我与他之间根本没有爱,连情也说不上,只是赤裸裸地互相利用罢了。

后来,我变得放荡不羁,我想用我的身体去报复男人。看着他们拜倒在我的脚下的一副副丑态,我开心,我恣意享受着复仇所带给我的快感,尽管我的心跟肉体是麻木的。真心话,别看男人穿着衣服人模狗样的,脱了裤子都一个德行。

妹妹,你是知道的,我心深处一直装着一个人,他就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了半辈子的人。尽管我这一辈子活得不能算长,但我已经品尝到了别人也许活一百年都不会品尝到的苦酒。

从我第一次见他,他就在我心里扎了根。心里有爱的那些日子真美啊,我天天躲在暗处观察他,又怕被他发现,那种滋味虽然苦涩,可却让我迷恋到今。

我一直以为我的的确确是爱他的,可是我错了,在我最近一次与他见面后,我才发现,我其实爱的是我对爱情的那份执著和迷恋,是爱情所带给我的那份甜蜜。这一次,我,真真是对男人死了心,这也让我对自己的爱死了心。

唉,都怨我把男人床上说的话当真,那份痛和悔太折磨我,我恨自己,是我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心已死,留着这个龌龊的躯壳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人是一定要有理想、梦想,哪怕是幻想的,那会让人有个指望,有个活下去的理由。一旦连这点虚幻的东西都没了,人会垮的。你一定见过倾覆中的大厦吧,对了,我此刻就像是一个坍塌中的大楼,呼啦啦一下子,我的世界,连着我的灵魂就都没了,好奇怪,干干净净地全都走了。

于是,我开始厌恶我的躯壳,我的身体虽然是肮脏的,但我的心是善良的。虽然从我裙下钻过的男人无数,但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有家有室的(应该说,是有一次例外,那次我是因为爱)。这,算是我玩世不恭的底线吧,因我不想伤害那些没见过面的女人,还有孩子,男人造的罪孽不该由她们来承担。

我自以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别人的感情,很潇洒地,可是,我的感情也同样很潇洒地玩弄了我一回。这可真是报应,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啊。

妹妹,我此时很冷静地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心里没有波澜,脸上没有泪。我没有理由哭泣,我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哭声大概也曾经带给过一些人快乐。而今天,我是要带着微笑走的,我依然不想带给任何人不愉快。

我想我大概是多虑了。我走后,或许根本就没有人感到这个世界有任何不同,就像咱窗外的那盏路灯,早上灭了,晚上还会再亮起来。没有人会记得我,这是我想要的结局。我为什么要让人记得我呢?记得一个可以让他们茶余饭后取笑的可怜人吗?所以,我选择静悄悄地走,走得不留痕迹。

我命如草芥,也许连草都不如,我就权当我是一粒野草的种子吧。我愿意随风而去,它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也许,来年我会在阴沟里发芽、长大。我猜,那也比我如今猪狗不如地苟活在人世要强些的。

我没多少钱,仅有的几千块已寄给我弟弟。我们之间的联系,仅限于他缺钱的时候跟我要这么简单、直接,我把最后这点钱给了他,不是因为我有多爱他,毕竟我们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液。我已经给他和他爸、他妈写过信了(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的确不能算是我的爸爸),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两年前做过一次阑尾手术,欠过一个朋友的钱,后来她去了外地,这个事情我后来就忘了,我给你留个地址,你想办法帮我联系到这个人,把钱还给她,人走了账可不能带走。我另外给你留了一张1000块钱的存折,那是我应付的这月的房租和其他杂费,你把钱尽快取出来吧。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不够的话,你就帮我垫上,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此生唯一牵念的是我的母亲,尽管我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上。对她我心中此时还存有一份愧疚,是她给了我宝贵的生命,而我却不好好珍惜,昕怡何以有颜与她地下相见?愧啊。

我最近常梦见她,她说她想我,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我想了几天,打算这就过去陪她,因为我也想她。

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喜欢水,我本应该到黄河去,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也只好选择了唐徕渠。

妹妹,多保重!原谅我,姐先走一步,不陪你了。

昕怡绝笔于4月9日

叶子流着泪读完了昕怡的遗书,她感觉她的心在震颤,像秋风里枯黄的树叶,从树上一片片地被吹落到地上,又被风卷起、带走。昕怡是那风,带着叶子的心,去了那遥远的地方。

昕怡在那个世界里会不会也在哭泣?她会孤单吗?她能找到快乐吗?

叶子难过得再也无法想下去。她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客厅,拿起电话来拨打了报社的电话。她因为极度害怕而蹲坐在地上,她冰冷的手里死死地抓着电话,她的耳朵也紧贴着听筒,上下牙齿却在不停地叩着。

电话里面,清脆的铃声响起,传回来,却没人应。

电话那边,方楠关上了门,正要离开办公室,却听到里面电话铃声响起,他以为是昱函打来的,犹豫了片刻,觉得很快就回家去了,便懒得回身接电话。

铃声响过数下后,叶子失望地挂上了电话。这时,猛然站起的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咕咚”一声倒下,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