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眼瞅父亲,他铁青着脸,频频搓着发红发肿发痛的手指,没有看我。
十指连心,父亲此刻痛入骨髓的感觉,我当然知道,但是,当时的我,毕竟只是一个九岁的孩童,我所关心、我所害怕的,是父亲究竟会不会再度扬起手来打我……
父亲不曾。
当天晚上,父亲五根手指肿得老大老大的,母亲在厨房里为他涂抹药油。在厅里做功课的我,无意中听到父亲对母亲说道:
“痛得实在惨,那种痛,直捣心窝啊!当时,我真想狠狠地掴她一记耳光,但是,转念一想,是我自己把手放在夹缝处的,错误在我,我凭什么打她!”
啊,父亲这几句话,好像划空而过的一道闪光,给了我一个毕生受用无穷的重要启示。
犯了错误,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不可推卸责任,更不可迁怒他人。
磨刀石
次子小时患有哮喘病。病一发作,他的喉咙,便好像被复仇者死命地掐住,必须把嘴巴张得极大极大地,挣扎着呼吸。有时,尽了全力,都还无法把稀薄的空气吸进窄窄的喉管里,他那一双原本就不很大的眼睛,睁得好似两个圆圆的铜铃,那样子,像足了一尾不慎被巨浪冲上岸来的干渴已极的鱼。每回碰上这种情况,我便觉得心上搁着一根香烟,那冒着红光的烟头,把我的心灼得很痛很痛。
遍寻名医,遍服偏方,即连鳄鱼肉和蝙蝠干都买来熬汤给他喝了。多管齐下,哮喘病终于完完全全地断了根。
糟糕的是,哮喘病治愈后,他却患上了另一种无药可医的“后遗症”:他的嘴巴,常常无意识地、愣愣地张着,张得很大、很圆、很专注、很丑陋。这种“张口症”,不分时间,不看地点,随时随地发作。
年届十六岁的他,瘦而高,像是一棵椰树。每每看到嘴巴张得开开的他,旁人总错误地以为他可怜的下巴脱臼了,那样子,傻傻、蠢蠢、钝钝,看得我火冒三丈。
苦口婆心地劝他,一说再说,却发现效果等于零。不论在家或在外,他的口,要张便张,随心所欲。我不惮其烦,劝了又劝,只差没有“声泪俱下”而已。可是,他却在两只耳朵旁竖立了“此路不通”的牌子,我行我素。
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磨刀石,原本厚厚的耐性被他愈磨愈薄,所以,劝诫的语言,不再那么婉转温和,也不再那么委婉动听了。渐渐地,加入了怒气,加入了讽刺。话,越说越大声,越说越难听,语气当然也越发尖厉、尖刻、尖酸了。后来,几乎是一看到他张口,我便跟着张口——骂他。
一日,他坐在电视机前重蹈覆辙,而我一如既往地说着重话时,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神里流满了不被理解的悲哀,说道:
“妈妈,您以为我没有努力,不曾尽力吗?以前有哮喘病时,心里一直有个阴影,老是担心嘴巴一旦合上了,便再也呼吸不着空气。这样的恐惧,一直追随着我。我需要时间来摆脱这个阴影,只有摆脱了这个阴影,我才革除得了这个坏习惯!妈妈,请您耐心一点,好吗?”
一番出自肺腑的话,说得我既难过,又惭愧。
看到病征而不去追溯病因,知道积重难返而偏偏希望立竿见影,这样的一种心态,不也是病态的吗?
诚实
美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在童年时,砍掉他父亲心爱的樱桃树,在父亲暴怒的责问下,毫不畏缩,实话实说:
“是我砍的。”
诚实,在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勇气的。
十分佩服,也十分赞赏。
成了母亲以后,在家庭里充分发挥华盛顿之父的精神。
孩子犯错,事无巨细,只要从实招来,我便从轻发落。我希望通过这种正面的、富于鼓励性的积极方式,刻意把“诚实”这种传统美德灌输给下一代。
在这种“家风”里成长的女儿,与我“合作愉快”。她极富“华盛顿精神”,一做错事,绝对认错,不会藏头缩尾编谎言。
我起初以为“教导有方”,心中窃喜。
然而,渐渐地,我发现不对劲了。
自小便诡计多端的她,竟把“勇于认错”当作免除责罚的一个最最安全的挡箭牌。
把哥哥的课本撕下来折飞机,她面不改色地说:
“是我撕的。”
将我美丽的桌布剪得七零八落,她声音平和地说:
“是我弄的。”
以蜡笔在洁白的墙壁上胡乱涂鸦,她气定神闲地说:
“是我画的。”
有一天,我自外归家,蓦然惊见新买的沙发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割痕,责问之下,这七岁的女孩儿摆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说:
“是我割的。”
天呀,这沙发,价格可不便宜呢!暴怒之下,抡起藤条,朝她鞭了一下。
她吃痛、吃惊,声泪俱下地问我:
“妈妈!你不是说凡事老实认了就没事吗,为什么现在又打我?”
面对这项“言而无信”的“指控”,拿着藤条的我,愣愣地看着她……
向日葵
到伦敦度假,住在女儿的公寓里。
那天,约好在她下班后共进晚餐,做事有条不紊的女儿体恤地说道:“餐馆坐落于九曲十八弯的窄巷里,不太好找,你们就在餐馆附近的小公园等我吧!”
早上出门时,气温微凉,我穿了一袭宽松的棉质衣裙,没带外套。天色愈暗,气温愈低,到了傍晚,气温居然降至六摄氏度。
我和老公提早十分钟来到游人稀少的小公园,那种刺骨的寒风夺命似的想把人的脸皮整层刮掉,我冷得几乎连血液都凝结了。到了七点整,一向准时的女儿仍不见踪影,我们的手机偏又留在公寓里忘了带,无法联系。
寒气肆无忌惮,我冻成了冰湖底下一尾郁悒的鱼。看着时间嘀嘀嗒嗒地流走,怒气像蚂蟥一样往我心里钻。到了七点半,我的脸,已幽幽地长出了一层青苔。
“天这么冷,她竟不为我们着想!”我口出怨言,“简直就是个工作狂呀!”
“唉,”老公叹气,“伦敦的工作压力真是太大了!”
七点四十分,女儿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连声道歉:“爸爸、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工作堆积如山,做不完呀!”
我和老公对看一眼,果然不出所料!
我被冻得有如一片在树梢瑟缩颤抖的枯叶,我的声音,比雪更冷:“工作做不完,不是还有明天吗?你过去守时的好习惯,去了哪里?”说着,我径自往前走,不再看她一眼。
到了餐馆,女儿轻车熟路地点了各种美食,刺身、煎和牛、鳗鱼饭、酱渍豆腐、软蟹手卷、天妇罗……
可口的美食一道接一道地上,然而,我觉得心里冒出了很多冻疮,灼灼地痛,半点胃口也没有。
女儿欢欢喜喜地说着办公室里的一些趣事,我没有搭腔,只一筷一筷闷闷地吃,一心只想快点回家盖上厚厚的被子蒙头大睡。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醒来。薄薄扁扁的阳光从窗隙硬生生地挤了进来,看看钟,哟,九点多了!奇怪的是,厅里竟传来了女儿和她爸爸说话的声音。我翻身起床,走出厅外,还没开口,女儿便说:“妈妈,我今天请假。”我讶异地问:“咦,你的工作不是堆积如山吗?”她笑嘻嘻地说:“工作做不完,不是还有明天吗?”
桌上放着一大束精神抖擞的向日葵,黄艳艳、活鲜鲜的,大捧大捧的热情源源不绝地释放。向日葵旁边,有个奶油蛋糕,还有一张卡片。
卡片里,装着女儿圆润的字体:“亲爱的妈妈,记得吗?那一年,您到土耳其旅行,看到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回来向我展示照片,满脸陶醉地说,那种美啊,简直惊心动魄呢!您每回看到玫瑰花、荷花和桂花,都露出馋馋的目光,想吃它们;唯独向日葵,您打心坎里爱着它宠着它。妈妈,我和哥哥们,其实都是您的向日葵;而您,就是我们的阳光。”
读毕,抬起头来时,女儿絮絮地说道:“妈妈,昨天下班后,我赶去办公室附近那家花店,不巧它因事休业。我匆匆坐计程车赶去另一家,又碰上塞车,我真的急坏了呀!终于买到了您最喜欢的向日葵,还得赶回家把它藏好。这样一来一往的,才会迟到呀!”
说着,她又笑眯眯地自问自答:“您猜我把花藏在哪儿?贮藏室!可是,我又担心它难以透气,半夜还起来浇水呢!”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可是,在这一刻,我的眼眶里,都是泪。
不快乐的蛹
坐在我面前的,是个眉头轻锁的少女,她很努力地控制着晃动在眸子里的眼泪,不让它掉落下来。
“妈妈完全不了解我的想法,也从来不尝试去了解,她一厢情愿地要我照着她的方式去生活,有时,我觉得她连每秒我要吸入多少空气都想控制!”
她母亲,是我远房姻亲,不能忘记十多年前初婚时造访她的情形。
坐在厅里,她那张不苟言笑而显得过分严肃的脸,看起来好像是工匠不小心雕坏了的一个塑像。第一句话居然问我什么时候辞职,我反问她干吗要辞职。她认真地说:“结婚后,不是应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吗?”我暗暗心惊:20世纪,居然还有如此食古不化的人!见我不语,她现身说法:“你看你看,我是个会计师,可是,女儿一出世,我便辞去了薪金优厚的工作,当个全职母亲。你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地照顾你的孩子,便没有当母亲的资格!”我唯唯诺诺,不予置评。甲苦心营造的乐园,可能是乙受苦的囹圄。这道理,浅显得我不愿白费唇舌。
之后,我做了母亲,老大老二老三相继出世,而我,依然坚守工作的岗位。在教育孩子上,我坚持着某些重要的原则,我刻意让孩子在自由的空间里快乐地成长。孩子是泥,我给他们提供多样化的模子,只要能够成形,是方是圆,是长是扁,随他们。
我那姻亲不同,她要她的女儿成为不方不圆不长不扁恰恰好的那种十全十美型。她放弃专业,改行当“雕塑家”,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会弹琴会跳舞能绘画能游泳兼通三语精通电脑的完美形象,但是,她忘了放入一个最最重要的元素:细腻的爱心。
这少女,明明白白的是一只不快乐的蛹。她母亲是丝,长年长日紧紧地缠着她。
可以预见,这蛹,一旦化蝶,将会飞得远远远远的,永不回头,永不。
给他们一个梦
大地有耳朵吗?
有。
我相信有,是因为母亲说它有。
母亲绘声绘色地说:“人间每天都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发生,大地好奇,便把长长的耳朵伸出地面来听。”
天上的云有眼睛吗?
有。
我相信有,是因为母亲说它有。
母亲煞有介事地说:“善良的云,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它在天上飘来飘去,一看到人间发生不平的事、不乐的事,便簌簌地掉泪,我们把这泪唤为雨。”
海洋有嘴巴吗?
有。
我相信有,是因为母亲说它有。
母亲言之凿凿地说:“海洋的嘴巴大大的、阔阔的,它喜欢唱歌。当它唱歌的时候,海涛便穿着镶上花边的裙子,一进一退地跳舞;海鸥呢,听得入神,看得入迷,在海洋的上方盘旋不去。”
火山有鼻子吗?
有。
我相信有,是因为母亲说它有。
母亲比画着说:“火山脾气极坏,当它生气时,圆圆的鼻孔便吱吱地冒出一团一团白白的烟气。这时,人们便得赶快跑得远远的,因为啊,这是它大发雷霆的前奏曲。紧接着,它便会射出火焰、喷出熔岩,那些懒得跑的,或者跑得不够快的,全都会活活被它烧死!”
树木有手脚吗?
有。
我相信有,是因为母亲说它有。
母亲口沫横飞地说:“树根是它的脚,树枝是它的手。你们可不要随意踏它的脚,更不要随便扭它的手,它会痛的哟!”
母亲随口编造的故事,为我的想象力装上了一对美丽的翅膀,带着我高高地飞;而那个声色娱乐匮乏的时代又赋予我一颗单纯的心,使我得以充分地浸浴于故事所带来的童趣里。等我初通笔墨,而跌入由文字所酿造的醇酒内,我才醺醺然地发现,口语的张力,其实远远不及文字。
口述的故事像纸鸢,非常有趣,可是,它所能飞的高度有限,能提供思索的空间也极有限;文字的世界呢,却像连绵不断的风、强劲有力的风,能将你带到云深不知处,让你哭哭笑笑不能自主,让你反刍,让你思考,也让你的想象力无拘无束地扩展到极限。
从此,痴痴地迷上了文字,难以自拔。
如果说文字是大米,我便是老鼠;如果说文字是桑叶,我便是春蚕;如果说文字是落叶,我便是狂风;如果说文字是池塘,我便是锦鲤。
而今,文字已经变成了我的氧气。
现在的孩童,不相信大地有耳朵,浮云有眼睛,海洋有嘴巴,火山有鼻子,树木有手脚。
不相信,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忙得没有讲故事的余暇和心情。
不相信,也是因为泛滥的资讯过早地戳破了他们童稚的梦。
早熟的孩童,无趣地活在一个无梦的年代里。
一个无梦的孩子,肯定无法将快乐的色素织入人生的锦衣里。
能扭转乾坤的,只有文字。把亲爱的孩童化成一只只可爱的绵羊,将他们放逐到文字广袤的草地上,让他们尽情地、尽量地嚼食文字的绿草,从中汲取精神的养分,寻觅人生的大乐趣。当文字的嫩草在孩子们的味蕾上泛出让他们难忘的甜味时,阅读便会让他们终生上瘾。长期以来,我伏案埋首,孜孜不倦地写,写写写、写写写,一心只希望以文字为读者的精神世界开拓出一片又一片怡情养性的草地。
孩童与成人,都需要精神的草原啊!
电话留言
在网上读到一则以英文撰写的《电话答录机留言》,觉得它尖锐辛辣而又无奈惆怅地道出了当今世界普遍存在的家庭问题。
全文试译如下:
早安!我们现在不在家,请在听到“嘀”声之后留言。
如果你是我们的孩子,请在拨号之后,选择1到5,让我们知道你是排行第几的孩子。
如果你需要我们去你家照顾孙儿,请按2。
如果你需要借车子用,请按3。
如果你需要我们为你洗烫衣物,请按4。
如果你要把孙儿送来过夜,请按5。
如果你需要我们代你到学校接孙儿放学,请按6。
如果你需要我们星期天为你烹煮晚餐并送上门去,请按7。
如果你要到我们这儿用餐,请按8。
如果你需要钱,请按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