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从石佛寺玉文化市场摆摊回到家,我都跟上甘岭战役中钻出来的一样,大声呼唤水。
四月,依然阴冷。当初“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春在我心。
“妈----”
16:10,总有一声欢昵温暖我。
看,仿佛新燕翩跹,掠水滑翔,九岁半的儿子骑着26弯梁自行车,小脚点地:一下,两下----五、六下,精确闸刹在我面前。我抚摸贴心的小脑瓜,儿子总是讪脸直笑。一番温存之后,留下脚踏车,儿子狗欢子似的撒腿跑向学校。16:30,放学站路队,儿子是学生会的,不能缺席。
真是“望断南飞燕”,多少个天天准时送车!
泪水模糊我的双眼,幸福抑或心酸?
家----学校----市场,成等腰三角形,腰长500米。
去年一冬,没有一场合合适适的雪;唯恐粮食涨价,一家人生计成问题,我不得不抠俭,精打细算,计划经济。春节过后,整个玉货市场是老鼠娃哺鸭子,一窝不如一窝。原料直是攀涨,货价直是跌落。
不割人一脖子血,买货的绝不会轻易排出“红叶子”、“绿叶子”。石佛寺玉市场的女人们,习惯称一百元为“红叶子”,五十元为“绿叶子”。
市场不景气。钱,越来越难挣了!
摆地摊时,我尽量少喝水,或不喝水,减少上厕所的机会。厕所一次一元钱;不喝水,半天一次厕所;若是喝了水,三、五次不止,那样冤枉钱不说,担心人走客来,更担心人走货丢。生意越是难做,贼人越多;看护不好,时常眼睁睁地货就没影了,要不就是被调包了。
女人一到中年毛病就出来,见不得水,存不住水,还好口渴,需要水,老跟厕所打交道。
中午,俺那斯文先生送饭来。望着气香缭绕的饭菜,我止不住泪花飞溅,很湿他肩头一大片:
“要是我不贪心,轻易相信人,咱一家也不会落难到这陌生的城市,你的诗集也早该出出来了----”
去年,
去年9月,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合伙人电话:“石料,俄罗斯遭抢!”
----变卖了房产和先前的厂房设备,外加贷款几十万,我凑集的360万打了水瓢----殷实的丈夫,温顺的女儿,乖巧的儿子,一齐对痛不欲生的我又是安慰,又劝解。我真是气我自己怎么恁没脑子,轻易地就入股卖玉。眼见先前穷得就差卖儿卖女表姐表姑子,一个个倒卖碧玉发了大财,又买门面房,又买几百万的车。我眼一红,心就黑了:凑份子,咱也倒卖碧玉!大份是东家,出资二三亿,跑前跑后,跑俄罗斯,一手操办。咱这小份只管兑钱,坐在家里死等红利,压根就见不着一个石头渣。
东家说遭遇不测,那就是不测。电视新闻好像提说俄罗斯社会动荡不安,是不是正巧动荡住咱了?
唉,命运呀,命里没有金钱运,就别想富贵梦!
随后的半年,我病倒在床。西药不见效,中药不见好。亲戚朋友,心连心的教友姊妹,一趟趟探望,好像看一次少一次一样需要抓紧。打击得实在太狠,我险些丧命!
上天也许可怜我的俩孩子还小,才在最后幽幽气儿的鬼门关口,再次发配我回到人间。
四月阳光有些明媚,我刚强了起来。女人,她的名字不叫弱者,我找回自己的信仰。
碰巧,一朋友同情怜惜,赊我翡翠珠子、岫玉项链,碧玉玛瑙疙瘩,拼凑着我在石佛寺玉文化市场南侧路边摆一地摊。
石佛寺玉文化市场上,过往的商贩委实不少,人流量异常巨大。
可是,商贩们一个个瞄着30米开外的棚底,竟直投进那沸沸扬扬的柜台,我这里门前冷落。同样的货,店里能卖一串1000元,批发800元;棚底柜台600元,我450元还追着喊着,叫卖不上价钱。人看衣裳,马靠鞍。地摊,几人能拾到眼里?门面一间一年租金3万--6万,货头货尾得百十万,咱望门止步。棚底柜台一年赁钱19000--32000元,资金得十几万,咱望棚兴叹。地摊,小打小闹,基本不收受什么租金,每月象征性的交100元占道费。朋友怜悯,赊点货,将就着摆一个小小的地摊,勉强打发寂寞的时光,稍有盈利以弥补债台,我咋能不受苦?
春期开学不久,学校收作业费15元,订《习学报》30元,《文作指导报》26元,练习册54元。上星期又要求订《学习督导报》28元,说什么平时的家庭作业都在那上边。
儿女说话不长眼窍。三天没开张,我正心情不好,就厉声呵斥:“上厕所一块钱,你妈都不舍得,需要思量再三。你们今天要这钱,明天要那钱?动动发财手,抄一抄,有什么不好?”
儿女哑言。
过后,我很愧疚;乱发脾气,只是碍于脸面没有坦白,没有向儿女公开道歉。
儿子呀,课外活动30分钟,何必劳你辛苦,给妈送自行车?存车只需一块钱。
儿子呀,撅撅屁股,妈都知道你要屙什么屎。你这样不厌其烦地玩“此地无银”的小把戏,妈能不明白?
早上推车来,存在广场,下午再推走,只需一块钱,很方便的。可是,你爸个贱东西,他非要早上电车捎带送我到市场,所以才作罢。你爸爸下午到家,常常已是天黑,妈妈我高血压困扰,实在是坚持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早早收摊。儿子呀,不只是为了节省一块钱,妈妈才不喝水或少喝水!不只是为了节省一块钱,妈妈才身背六、七十斤货物,徒步来回二、三里,踉踉跄跄,不亲自骑自行车!儿子呀,你自主殷勤天天准时送车,妈知道你小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学校收钱,学生敢抗拒不交的几率是零。儿子呀,妈在等你开口。
只要你开口,28元,妈会给的,儿子。
清明节当天,气温反常,燥热,太阳红烙铁一样头顶熨烫。街上,裙子,肉色丝袜,立马有人穿了出来,赤皮露胯。可是,翌日骤冷,阴森无道,时雨时风,皮衣鸭绒袄再度走俏。
四月六日,星期三,雾霭阴云,遮蔽太阳。
16:10,落下零零碎碎冰凉的雨点,大风忽起,扬尘舞沙。
不见儿子喜相的笑颜,璀璨在商贾富吏满腹铜臭的扎堆里;不见儿子瘦弱的身躯,伴随清脆的铃声,亮丽在红旗宝马耀武扬威的缝隙里,我颇感轻松愉悦,喜乐满怀:学校要进行二次月考,儿子又可以天生我才啦!这小子,争胜心非常强,是妈妈的小男子汉,在为争夺第一名而激烈奋战!儿子呀,妈妈生你时差一点搭上性命,落了一身毛病;可是你没让妈妈感觉不值!
这利益熏心的玉石市场,富商昂首阔步,瞒天过海,欺行霸市,飞扬跋扈;中产的贼眼溜圆,盯着的只是大把大把的“红叶子”、“绿叶子”,一个个做着春秋大梦。一块钱的玻璃镯子恨往往诳骗成冰种飘花的翡翠!一般的小本经营,更是眼皮上翻,行云流水,见风使舵,没有一句掏心的实话。羡富仇贫啊!
迫于生计,妈妈身陷囫囵,几乎是活在地狱。儿子呀,不是你灿烂的笑颜,妈妈何见彩虹?儿子呀,不是你一声慰籍,妈妈何感圣神的临在?儿子呀,多少次妈妈都想拒绝你,不让你费事来送车;毕竟你才九岁半,骑车来,飞跑去,一怕累坏你,二怕万一的阴差阳错----可是,可是,妈妈实在是私心严重----妈妈潮湿的心太需要彩虹了,妈妈苦度的灵太需要圣神了,妈妈病弱的身体实在是太需要车子拖带货物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原谅罪责的妈妈,妈的乖儿子,你欢天喜地的给妈妈送车子,妈妈感到多么的欣慰啊!
今天这等鬼天气,儿子你不来,是明智的选择!飞沙走石的鬼天气,没事谁不是往家里钻,往窝里躲!
出离市场,一路东上。今天,意外出手一打项链,价钱也令人满意,净赚600元,开了个大张!
石佛寺中学门口斜坡加拐弯,这地方经常堵车,拥挤难行,眼下依然。紧贴一家家门面房穿梭而过,我忍不住羡慕的蛊惑,多多抛洒了几眼----琳琅满目,真是气派!想喝水,就喝水,有卫生间,有沙发,有床,累了还可以躺一躺!店房就是家!女人缺水,没个润相,干瘪瘪的,瘦巴巴的,华容尽失。鬼门关前发配回来之后,我自己都感觉自己不像个女人。
“这么小的孩子就骑车上街,家长就恁放心,就恁大司马?”
“又是有娘生,没娘管的料!”一个狠毒的妇人腔。
“胡说!”一声稚嫩的抢辩,“妈,是好妈妈,世上最好的妈妈,是我自己要骑的。”
多么熟悉的声音!从“呱呱”落地到现在,依然奶气十足。
“儿子!”甩掉行囊背包,我拨开人群。
见儿子左耳后根鲜血流凝,左胳膊自然搭垂。我一摸,断了。一阵阵剧烈的血喷,冲撞脑门,幸好坚强,我没有倒下;相反,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弯腰躬身,背起儿子,大步流星朝坡上的医院奔去----
路上,儿子尽力将脑瓜贴放在我肩上,细细的鼻息一点点****着我的脖颈。
“妈--”儿子轻声呼唤。
“噢---,儿子,痛么?”强忍一江泪水,我开导儿子,“哭出声吧,儿子。哭哭,就不觉得怎么疼痛了。”
“我能挺,我要妈妈那样坚强。不疼。才摔在地上时,头好象烂了,痛得钻心。可是不大一会儿,睁开眼,看到一个雪白衣裳天上来的妈妈,抱住我,手抚我脑袋,就一点也不痛了。妈,你一提引子,现在感觉有点怪怪的痛痛呢。”从小儿子的嘴皮就特别能呱嗒,话儿多是一个人。
“傻孩子。真的?怨,完全怨---妈妈。”我心如刀绞,外加一千万分内疚。儿子落下什么残障,我将一生如何原谅自己?可是儿子面前,泪水肚流,我需要外表的坚强。
“妈---”儿子再次轻声呼唤。
“什么事?”我赶紧吞咽下正要翻江倒海的一肚子苦水,“那一天完全怨妈妈不好,孩子成了出气筒。《学习督导报》,咱明天就订,你和你姐姐,两份,两份,一人一份。”
“不用了,妈。”儿子挺稳妥,“班里好多人订了自己不做,都是我和姐姐替的。”
“啊。”我一惊,“那,老师检查作业时咋办?”
“老师从来不亲自检查,每次都是我和姐姐,小老师检查全班的作业。”儿子乐滋滋地快速回答。
稍顿,他又认真地轻声呼唤:“妈---”
“咋啦?“
“就是,就是---”儿子天生利索的嘴皮子竟然有点小结巴,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就是长大了---我不想当神父。”
我大惊,勉强遮掩,“谁要你长大当神父了?”
“嗯。”儿子不容否定地幽幽地回答,“妈,你天天祈祷,我都偷听到了。”
“啊!”有关信仰,我是不会让步的,“不做神父,长大能有什么出息?”
“总理,我要做国家的总理。”
“总理!”我失声,“有什么好?”
“儿给你建厕所,满大街都是,免费的。妈,你不用-----”
水,水,津染太平洋的泪水,我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