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卫城终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细白的雪花飘飘洒洒如同女子苦急了的泪,轻轻的落在窗台屋檐下,不过一个晚上就堆冷了人的心肠。
安屛清晨醒来,正懒洋洋的重新燃起炭火,开着窗户缝儿吹散屋内的浊气,张家娘子那伪装过的凶悍身影就在楼下走廊下跺脚,明显是半夜出门这时才回。
安屛从窗口伸出头去:“这么冷的天,你跑哪里去了?”
张家娘子半仰着头朝着楼上瞄了一眼。兴许是昨晚睡得太晚,安屛总觉得张家娘子的眼中黑沉沉的,似乎被朦胧的黑纱蒙过,里面的神色看不真切。
安屛准备掩窗的动作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颤抖着轻声问:“你去打探他的消息了?”
张家娘子猛地把大门给砰上了,抬脚粗鲁的在门框上使劲踹了两下,力道大得两扇门都震了震。
安屛连唇瓣都抖了起来。
不闻不问是弱懦的行为。安屛用自己与孩子的安危为借口,可她与张家娘子都知道,安屛这是怯弱了。她害怕听到噩耗,害怕接受那个倨傲冷冽的男人孤身上路舍弃了他们母女的事实。
阁楼门外,来人的脚步声格外的沉重,嗵——嗵——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人的心坎上一般。
安屛撑在窗边,冰冷的雪花吹入窗棂,落在发丝脸颊上,不多时,被屋内逐渐升腾的热气一熏,化成了水,凉凉的顺着发际、肌肤落下。
门被打开,张家娘子肩膀上的雪还没弹落干净,将衣衫侵染出很大一块水渍,她干涩的开口:“别等了。”
别,等,了!
三个字,安屛只觉得耳膜诺大的闷响,震得人头脑发昏,她堪堪靠在窗棂上,瞬间全身发凉,下意识的想问:“别等了是什么意思?”张了张口,咽喉间却哽塞难言,她使劲的咳嗽,咳得腰都弯了下来。
这个时候,安屛乃至她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更是出不得半分差错。张家娘子勉力忍住心中不停发胀的惋惜和颓然,上前去为安屛顺气,又喂她喝了半盏温茶,这才安静下来。
安屛蜷缩在榻里,仿佛蚕蛹将自己紧紧的裹着,张家娘子强制掰开她一只手顺着鼓动的肚皮缓缓抚摸,这动作无不是提醒安屛要注意孩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飞来的雪花在墙沿下积成一滩水渍,滚红的木炭也慢慢燃成了灰色。
安屛僵直的手指拂开了眼前的碎发,声音低沉的问:“他去的可快?”
张家娘子窥了窥她的脸色,斟酌着道:“刺客的箭上涂了毒,太子妃去得倒快,太子有武功底子,也熬了好些天。只是一路被人追杀,缺医少药,加上颠簸一直很没有将毒箭拔除,等到拔除的时候,毒已经入了肺腑……救治的大夫直接让太子在高热昏迷中去的。”
安屛倏地冷笑:“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若不是我熟知你不是替身,都要以为你现在应当是陪在了他的身边。”
这是连张家娘子都怀疑上了。
“我们身为暗卫,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途径,用关键字串联就能够知道大体真相。”想了想,张家娘子又道,“至于其他,我昨夜探了知府的书房,太子之事不止朝廷,民间也都已经有了耳闻,很快就会人尽皆知了。”
安屛索性抓了踏上的羊绒毯子笼住了头脸,张家娘子以为她禁不住打击人昏睡了过去,细细听了她的呼吸一会儿,正准备起身去给两人弄早点,却感觉掌下的肚腹猛地一阵抖动,安屛咬牙呻·吟了声,长腿一踢:“疼!”
张家娘子大惊,掀开毛毯:“怎么回事?”掀开外裳,隔着亵衣,也依然可以看到肚皮上的脚印,是里面的孩儿在翻滚挣扎。
安屛大叫一声:“好疼啊!”
“真快,眼看着就到中旬,再过半个月就要除夕了。”红衣的宫装女子将方才从树上摘下的腊梅插入白玉镜瓶中,随手就搁置在了廊下石椅上,丹蔻指尖还忍不住轻轻弹了弹坚韧又娇弱的花瓣。
秦子洲单手还提着长剑,温热的巾帕在脸上狠狠的擦拭了一把,很是不悦的看向女子:“你不在自己的院子呆着,跑我这处来作甚?”
“无聊!”女子在石椅上侧了侧身子,白狐斗篷的须毛在她下颌处扫动,她上挑眼,剔着对方,“看样子你那边的事情也不大顺利。”
秦子洲将巾帕抛给身后的侍卫:“宫内被皇后把持,消息比以往难通了些,也不是不顺,我预备着让他们先过个好年。”他顿了顿,满怀恶意的自夸,“作为儿臣兄长,我可是孝顺通达得恨。”
女子嗤笑了声:“伪君子!”
秦子洲走入房内,随手披了外衫,抽取桌上的几分急件拆阅起来,随口问一窗之隔的女子:“今年不用你去宫内唱作俱佳的上演婆媳和睦大戏了,你是准备回西衡,还是直接去寻你儿子?”
女子想了想,叹息道:“我死人一个,西衡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横竖也只能陪着你这半死不活之人吃粗茶淡饭了。”
秦子洲翻看完一封信,随手就丢在炭火中烧了,又拆开第二封:“听说你留给你姘头的暗卫又都活动了起来,想来他是准备为你报仇了。就前半月,宫里的御厨房已经悄无声息的替换了两人,他该不是想最简单粗暴的毒死我那野心勃勃的母后和愚蠢的弟弟们吧?”
女子对着梅花皱了皱已经冻得发红的鼻子:“怎么可能。”说罢,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咯咯的笑了会儿,“他心狠着呢!定然是不会让本宫的仇人死得太舒坦,至少也要让那些人尝尝求救无门的苦头。在绝望中死去的人,那神情定然比我这中毒的人难看多了。”
这女子赫然是早已中毒烟消玉损的西衡和亲公主,南厉的前太子妃段瑞芷!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已经被刺身亡的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居然还活着,并笑意滟滟的开始谋算着复仇。
段瑞芷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附和声,朝屋内看去,秦子洲正捏着一封信目光冷凝,仔细观察,会发现他那历来冷静的眼眸中隐隐的颤动着惊惧和担忧。
她站起身来:“怎么了?”
秦子洲手猛地一收,指尖的纸张都化为了灰烬,他抓起桌上长剑,扯起熊皮斗篷,大迈步而出。
段瑞芷喊了他一声:“喂!”
“你一人守岁吧,我去接妻儿。”
段瑞芷急追了两步:“我也去,这里比深宫还冷,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啊!”跑过长廊,已经听到隔墙之外马的嘶鸣,不多时,马蹄声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随着秦子洲离开了。
段瑞芷好跺跺脚:“有了美色就忘了友人的混蛋!”
庄外,梅花正艳,雪色无边。
临近除夕,皇城内外都开始妆点了些欢庆色彩。虽然皇帝病重,太医院传来的消息不好不坏,老百姓们也就放下那些个担忧的心思,专心致志的过起了新年。
文王和武王的府邸比邻,两位王爷本就是双胞,感情比其他皇子们还要深厚些,眼看着要到三十,今年不用进宫贺岁的两人就齐聚在了文王府邸,美其名曰一起守岁等新年,实则,从武王来之后,两位王爷就龟缩在了议事阁里,一天未出了。
到了傍晚,宫里终于来了小太监,念完皇帝送给两位王爷的奖赏礼单后就随着人群一起入了阁楼。
“如今别说是小的了,连副总管也难以见到圣者一面,出入寝宫的除了总管大人,就只有皇后娘娘与七皇子。”
武王冷哼一声:“明明已经封了州王,怎的在宫中还有人称呼老七为皇子?”
小太监躬身道:“这是皇后娘娘特意嘱咐的,说州王年岁还小,比不得众位王爷能够独当一面,让宫中人等依旧以‘皇子’尊称。”
文王是个很和善的青年,终年笑意盈盈的,闻言放下茶盏:“皇后娘娘比之司马昭也不逞多让啊。”
如今这皇后娘娘的司马昭之心已经是宫人皆知了。
武王性子就暴躁些,道:“她一个妇人,难道以为掌控了父皇,就掌控了天下?”
文王笑道:“可不是么。至少,现在不说你我,就连老二和老六都入不了宫。”他品了口茶,嘴角的笑意不减,“如今来看,皇宫都成了围城。我等想要进去是不成了,说不定,里面有更多的人要出来也是不行。”
小太监赔笑道:“小的也是抢了旁人的差事,才赢得了这次出宫的机会,否则两位王爷连最近宫内的事儿都难以知晓呢。”
文王懂他的意思,眼神稍微一抬,就有人捧上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那小太监颠了颠,笑得更为献媚了。
等到太监离开,文王才转向自家兄弟:“你怎么看?”
武王眼珠子一瞪,瓮声瓮气的道:“还能怎么着?皇后说不准就不准吗?我等儿子要见病重的父亲,还轮不到她来阻拦!她不准,难道我就不会硬闯?”
文王摇头:“不妥,总要寻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顺利将父皇从那恶毒女人手中解救出来,又能治一治老七的气焰。他也太嚣张了,以为父皇就他一个儿子么,他会伺疾装孝心,我等就只能在旁边干站着,也想得太简单了。”
武王笑道:“论计谋我不如你,你想法子,我去替你奔走就是。”
文王笑意更深:“你我兄弟齐心,其利可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