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醺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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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非花(4)

相熟的另一位喜欢昆曲和越剧,尤喜女腔。睡觉时都不放过耳朵,让耳机内的细瘦、清丽和委婉咿咿呀呀地袭击睡眠。偶有聚会,其常常自告奋勇整装出台,一曲唱罢再来一曲,直唱得喜不自胜,莺声燕语听来颇有韵味,他高兴别人也高兴--像我这嗓子比脖子粗的人便免了出丑。某日,一好事者送他一本《怎样做男人》,其盛怒之下,便用那细弱的嗓音唱了一段男腔。

另有一友,细瘦如竹竿,好棋,常夜不归家,在路灯下一蹲便再也站不起来,直到棋收人散。此公入棋便迷,全不顾柴米油盐、妻子儿女,使得家中不睦,常生口角。一星期日,谎称加班,却溜至文化宫内对弈。不巧妻子去彼处参加文化补习班,见状忍不住怒从中来,彼公自知理亏,拔腿便跑,妻随后紧追。其人面老,妻子年轻,皆认为是耍流氓者,遂被派出所扣留,待被单位领导证实确为夫妻,方罢。还有一同乡,好吹牛扯谎,已到了无假不说话的地步。其谎话的特点是毫无边际,面对知情者也公然杜撰,脸不变色心不跳。此人性懒,当兵8年,枕套一次未洗,一层泥垢又黑又亮。吃过的剩菜、馒头发了霉,便连同容器一起丢到厕所的纸篓里,被发现后绝不认账。每早到办公室,便扯几张稿纸擦桌椅,随即从窗子丢出楼外,久而久之,楼底便像种了棉花一样白花花一片。待有人发现查问,老兄竟当着我的面说是我所为。谎扯得大胆,绝不背后中伤,倒也可爱,无奈,我只好从楼下将那稿纸一团一团拾起来,事后按着脖子给他两下。这老兄惟一一句实话是对我说的,说要不说假话心里不舒服,习惯了,说真话倒像说假话一样显得做作。

说罢别人,再说自己。我的嗜好是吸烟、喝茶,“让肚子里冒烟、起火/再用滚开的水浇熄”。那烟是要掐去滤嘴,为的是吸烟的原味。由于吸烟太多,不得不用茶来润嗓子。想这嗜好是一种自由的极致,放纵的自由倒是一种不自由了,吸得嘴唇生疼,喝得常上厕所,随心所欲的结果是事不随心。记得前年去宜兴,几个朋友自题一句话让紫砂厂烧造留念,想到自己的嗜好和无奈,我便题了一句“韩作荣灭火器”,至今,这句话还刻在我那把紫砂壶上。

陶罐·瓷瓶

瓷字从瓦。说起瓦,自然会让人想起敷于屋顶之上的一排排鱼鳞般的陶片。可瓦字的本义却是古陶器的总称,故陶器也称瓦器。

陶是瓷的先祖。作为人类最早的器物文化的遗存,考古学家已发现距今万年的陶罐。当土由于水的介入而变得柔软,在人的手中让想象成为器物,在木材燃起的火中烧造,火则硬化了陶罐,也固定了金属元素所描绘的表现远古图腾的鸟纹与蛙纹。或许,陶罐凝聚了中国最古老的哲学;集金木水火土于一体的万物本源说。

视陶罐为本、为源,则视其为女体的象征便是很自然的事了。古人称家中生女孩为“弄瓦”,三国时孔融称母子关系为“寄物瓶中”,都是将女人视为瓦器的。写到此,我想起半坡遗址中盛装孩童骸骨的陶罐,其顶部有孔,据说为了方便灵魂出入,可我想,将骸骨盛于陶罐之中,该是死后的回归,预示着生命将再一次新生吧。

将瓦器视为母亲的形象,待陶成雅器,呈冰肌玉骨之相,那就难怪人们将瓷器看作亭亭玉立、面目姣好的女人了。

所谓“冰肌玉骨”,在于瓷质的细腻。瓷土虽称高岭土,因产生于景德镇的高岭村而得名,可有如美女多生于苏杭,最好的瓷土却产在苏州,称为“白墡”。当火固定了色彩和光亮,奶白的真瓷清鲜亮丽、脆薄通透,仿佛用手一触便能融化,风一吹便会飘飘欲仙,美得让人心惊、让人心疼、让人颤栗。

如果说陶罐多有隆起的腹部,为母亲型,瓷瓶则多为上宽下窄、袅娜多姿的少女型。陶罐是粗糙的,承担着累累重负,生儿育女的母亲,瓷瓶则是惹人怜爱、娇生惯养的女儿。这让我想起外壁敷满晶莹水珠的缸和瓦罐与滴水不漏的瓷器,虽说吸水率是陶与瓷的分野,可我想到的仍是一身透汗、日夜操劳的母亲与锦衣玉食、弱不禁风的娇小姐的差异。

千变万化、争奇斗艳的釉彩,经历窑变,使陶瓷更为鲜丽可人,让人想起女人时时变换的衣裙,令人目不暇接。柔嫩甜润、汁水莹厚如堆脂,珠光宝气,乌金釉、郎窑红、美人霁、胭脂水,在高温还原焰中浑然结成一体,会让人想起男婚女嫁,满天霞色的喜庆日子……

对于精美瓷器的依恋、珍惜、爱慕,确乎和被敬若天人的美女相仿。瓷瓶胎白质腻、坚硬却单薄、脆弱,既吸引着你的眼睛,又我见犹怜,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护。说瓷瓶为美人,大抵也是冷美人,有光彩照人的光芒,却已没有了热力。面对瓷瓶,是只能看而不能碰的,一旦有了裂痕便再也无法弥合,而失手将其打碎,用诗人的话说,便是满地的牙齿和呻吟。这让我想到有的男人视丑妻为家中宝,而不愿娶个花瓶了;而漂亮女人未必能嫁给一个好丈夫,所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其实对花来说,牛粪是肥料,会使花长得更好。而精美的瓷器,常常和稻草、废纸缠裹在一起,因其柔软而不致破裂。那被置于案几之上、孤立无援的瓷瓶,也以其脆弱告诫人们:动眼、动口,勿动手。

丈内之夫

在不放心的女人眼里,丈夫只在一丈之内才是她的丈夫。有花花肠子的男人是把破椅子,不可靠,需要常常修理;甚至像拴狗一样将绳子牵在手里,待男人超出有效距离之外,绳子一扯便把他拽回来。

可男人既不是能拴得住的狗,也不是有脚不会走路的椅子,每天被目光拴着、被语言敲打着会很厌恶,往往是拴得越紧越想挣脱。诚然,有心甘情愿、希望总让人管着的惧内者,但大都拴得住人拴不住心,何况生有双脚的人也未必拴得住,即使妻子是位母大虫,也免不了口是心非,同床异梦。在女人眼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不是东西,是人,因而男人是不愿意被拴住的。男人知道爱拈酸吃醋的女人多是爱得很深的人,若不爱这个人,你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女人大可以安安静静地喝杯咖啡,嗑一会儿瓜子,绝不会无缘由地吃醋。对此,聪明的男人深为理解。可也有因男人多看了漂亮女人两眼,和女人说了几句话便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直闹得鸡飞狗跳,寻死觅活,令人哭笑不得。

聪明的女人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拴的是那颗心,自然便完整地得到了那个人。温柔之水浸透了男人身心,将心室充满,便不再有缝隙容纳什么。那是一种身心的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躯体里都容纳了对方的整个灵魂,如此,即使是遥远的分离,也是并没有分离。自然,爱情主要靠体内的激素起作用,魅力源于神秘和新鲜感,总是陈陈相因,激情易于丧失。爱情在某种程度上或可称之为诗意的生存,女人真正的魅力,是高贵的气质,是能将肉体化成水的音乐一般的渗透和萦绕,不可言说的内在含蕴,既令人刻骨铭心,又令人黯然销魂,正如一首好诗,每读一次似乎都有新的领悟,令人百读不厌。

对于偶然失足的男人,女人对男人的最大惩罚不是哭哭闹闹,不是打架告状,要死要活地纠缠不休,而是宽恕。据说一位先生去会情人,其妻得知后给他汇了一笔钱去,致使此公颇为心愧。对于默然忍受痛苦,没有一句斥责,仍全身心地爱丈夫的妻子,丈夫除了愧疚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当然,对于夫妻间失去了情感者则是另一回事了。

女人对丈夫不守、不盯、不拴住不放,那是女人自信或彼此间相互信任才能做到。无缘由地吃醋、疑心过重者即使是基于爱所致,也往往事与愿违,想当然地处理事情常常会闹出笑话来,甚至伤害夫妻间的感情。写到此,我想起三国时蜀君刘备,因干旱欠收,下令禁止酿酒,胥吏在一户人家查到酿酒器具,便欲治罪。彼时简雍与刘备同游,见一男一女在路上行走,简雍便说:“那个人想奸淫,为什么不派人把他抓起来呢?”刘备说:“你怎么知道呢?”简雍答:“他身上有淫乱用的器具。”刘备听了大笑,下令释放了想要酿酒的人。

这让我想起了太监。或许,当男人不成其为男人时,才能让人放心吧。

或许,当爱情不是一种占有,而是相互给予的时候,丈夫,才不会是丈内之夫。

门里·门外

我想,人大概可以称之为总要把自己关在门里的动物。和铁笼中的兽,竹笼中的鸟相比,人是自己把自己关在门里,或锁在门外。早出晚归,由此及彼,即使路途遥遥,人都是奔一道门而来去。人的一生,都是在开门、关门中度过的。

门的作用是隔离、遮蔽。让人与这个世界暂时分开,把风雪阻在门外,与阳光的热辣分离,或在噪闹中求得一点儿宁静;门是遮掩隐私的关卡,酒徒刘伶赤身裸体在屋中见客,是把房子当衣服穿的,客人惊异,他却说来人钻进了他的裤裆,我想,如同夏娃知羞耻后遮住私处,那门该和无花果叶的作用相同。

房屋与门类似动物的甲壳,让易破损的肉体不轻易受到伤害。可实际上人所关心的却并非人本身,门成了私欲的产物。锁称保险,铁门防盗,护卫的是暂时属于一个名字的物质。可细想起来,精心防护的珍宝可以被窃,保险柜可以被切割、炸开,一把锁、一扇门又能挡得住什么?门其实只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对不安全感的躲避,自我欺骗的笃信。富贵之家养狗,甚至养枪看门护院,也只是想把心里的恐惧移到门外。

家园的护卫,一城一地的得失,门的阻拒力量,实在是微乎其微,所谓固若金汤,在于心智,在于智慧之门的开启。这让我想起诸葛亮的“空城计”:大兵压境,城内空虚,却大开城门,遣几人在门前洒扫,而武侯端坐于城楼之上弹琴,敌兵遂退。难怪兵家争斗以攻心为上,门的开启和关闭皆人所为,得与失在于人心的向背,诚如俗话所言,家贼难防,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说起来,人把自己关在门里,无非是想清静一会儿,门内更多的是精神的憩息之所。让寂静包裹伤口,让音乐抚慰心灵,于宁定、舒适之中养精蓄锐。可人大抵是无法安宁的,总会有叩门声像啄木鸟啄虫一样响起来,让人不得不收束心神,去面对这世界的形形色色。

时间长了,从敲门的声响、节奏,便知道是谁来了。声音不疾不徐、不大不小,大抵是查电表、收房费的熟人,那声音也堂堂正正、不卑不亢、礼貌得体;若声音火爆,指骨似乎在门上奔跑,多少带一点儿霸气,那大约是查煤气表者,那实在是因为你欠了人家一些数字,来人是讨债,连声音都带着火气;敲门声轻而弱,来人该是相知的老朋友,声音似乎也是一种理解,气息相闻,声音虽轻,却通透而入微;若敲门声低弱而间隔稍长,多为首次登门来访者,声音多少带一点儿期待、忐忑、徘徊状;而那种敲击随意、半敲半推、没有清晰的节奏,声音亦高低不平,该是胸无芥蒂,相交几十年的至友来了,因为你与他已不分彼此,似乎来者在通知另一个自己为他把门打开……

敲门者虽可猜度,但多为常来常往的熟人,更多的敲门声让你一无所知,其中有敲错门寻人者,送推销广告连同赠送一点儿装潢漂亮的产品者,有事需结交者,无事闲串者,礼尚往来者,胡吹乱侃者。只不过,虽说来人都是客,你想见的人未必能来,不想见的人却常常联翩而至。自然,偶尔也有惊奇和意外,开门一看,让你眸子一亮,欢叫出声,来人竟是多年不见的亲朋好友,可遇而不可求的相聚,会让时间充满了光亮与温热。若来者是个想不到的不速之客,比如卖菜刀的,刚开门便见来者手中刀光一闪,不亚于宁静中裂开的一道闪电,会把女人和孩子吓个半死……

被一道门隔在门外的人,那情形恐怕也是千差万别。有入豪门大户如履平地者,有门槛太高迈不进去者,有欲投门下却找不到门径者,亦有被拒之门外,或铁将军把门无人可寻者,亦有门虽可轻易入内,手却重若千钧,一生一世也不想去推敲者……这,让我想到月光下捻着胡须的贾岛,看僧人在门前抬起手来,猜度他推门还是敲门,虽一字之差,内涵却大不相同。或许是山门野庙,门户虚掩,户枢吱呀一声,野趣天然、无拘无束;或许是一种谨慎、期待,或回归、叩问,在相通和阻隔之间心安理得或忐忑徘徊。对于“推敲”这个典故,诗人炼字之说诚然有理,但我更愿意理解为人生的尴尬与两难的处境,人立于他人门前,清苦孤寂,欲入其门而不得入,或不想入其门却不得不入,那门外汉的滋味想来不会好受。可无法入门者,那原因也奇奇怪怪,本来往里轻轻一推就可打开的门,却死死地往外拉,这种不开窍者,空耗多少气力也是自费。即使一扇里外皆可拉开的门,若里外两人同时拉门,力量两相抵消,那门也是拉不开的。而最令人沮丧的则是把钥匙锁在门里,面对自己的家门自己却进不去,有家而不能归,只有破门而入,以损毁来达到目的了……

其实,若想入得门来,和门相关的动词很多,并非只有敲、推、拉、拽、打、踢、踹、溜、摔、撞、顶、劈、撬、砸、抢、轰、炸等等,每个字都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因果,但如此对待门,恐怕非偷即抢,不是有深仇大恨,便是图谋不轨。除此而外,也有大门不能入只能走旁门者,前门不走专走后门者,或有门不走却翻墙而入、跳窗而逃者。自然,也有自动打开的门,无需用手、用脚,人到门开,有如星级饭店,但那门是用钞票开启的,该是有脚无钱莫进来。

门之作用,在于关、键、或明或暗的锁闭,无锁无键之门想来世上无多。诗人阿坚的门是从不上锁的,谁都可以进进出出,门已非门。或许是诗人太穷,没有怕丢的东西;或许是一个以天地为栋宇的人心中无门,开门、关门已与他无关;或许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怕丢的人,锁对于他已没有意义。

可在这世界之上,无欲无望、无悲无喜的人大抵是没有的,人要生存,有私有欲在,这世界必然门户林立。我想起一位诗人笔下的孤独者,在无人迹的荒岛之上独竖一门,无室无墙,此人不断地在门之两侧进进出出,我猜想不出,这两侧哪一侧是门里,哪一侧是门外,他是总想逃离这个门呢,还是总想进入这个门?抑或是总想进入、也总想逃出?

拯救空间

一间房子,和一口锅、一把壶有相同的功能,都是能够容纳的器物。只不过壶里装的是水,锅里盛的是食物,而房子供人居住。这些器物之所以有用处,都因为它们中间是空的,倘若都是些实心疙瘩,那么锅、壶之类只能叫铁砣钢块了,而中间没有空隙的房子,据说北京故宫有三间,为障火用,其虽有房屋之表,实际是几堵厚墙。

供人居住的楼舍,其外部形态如何,是壮美、奢华,还是简朴、丑陋,那是房地产开发者、设计师、建筑师的事儿,和住房的人没有关系,如同人的模样是爹妈给的,无法返回子宫再造。诚然购置房屋有如自由恋爱,尽可以随意挑选,可收入不多的工薪阶层,房屋的使用须靠带有某种福利性质的分配,花园别墅虽美若天人,但贾府焦大爱不了林妹妹,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窘迫中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已经是该谢天谢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