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无房者对分配的房屋无法挑剔,但如何利用房屋的内部空间却是自己的事了。房屋乃人憩息之地,一床、一几、一台、一凳必不可少,若如此,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也足可回旋,窗明几净,简朴舒适,亦不失为充满温馨的家居。可人多为物欲的贪婪者,无论有用无用,总有掠美夺爱之心,甚至千金一掷,购物成癖,还会带来宣泄、占有的快感。日积月累,久而久之,于是物欲成灾,本来不大的旁间便成了堆满杂物的仓库。说来也怪,人的衣服可以有数十件,选择起来还感到无衣可穿,最喜欢穿的也只有一件;诸多的物品积摞成堆,驳杂而丰富,常用和能用者也寥寥无几。面对纷繁的物质堆、无用而又难舍,于是,顶天立地的组合柜、衣柜、书柜、吊柜便挤满了本不空阔的房间,如碰巧主人又是蠢胖痴肥者,那空间会被挤压得紧张、细瘦,转个身都得小心翼翼,不小心便碰烂了坛坛罐罐,仿佛一声咳嗽都能把空气碰出血来。在这样的环境里,放眼望去,并非鼠目,也只能有寸光了。
环境过于拥挤、狭窄,会直接影响人的精神状态。所谓“小家子气”,恐怕主要因家里空间太小,常年围困于物质的夹缝间生存所造成,心胸想宽阔也宽阔不起来。这如同花盆里只能生长扭曲的盆景。人的生存空间紧迫到一定限度,会心烦意乱,精神恍惚,致使精神失常的事也是有的。
或许,要呼吸顺畅,让心态从凌乱浮躁中宁定下来,只能紧缩物质,增肥空间,清理陈年旧物,从尘封中推陈出新,其最要紧处,是要舍得扔。翻箱倒柜,择优拔萃,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统统丢弃。有时候,一次一次地扔掉一些废旧物品,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的快感。可当你彻底清理的时候,那东西似乎越扔越多,可要可不要的物品还是摆了满地,不下狠心,还是难得清静。
自然,由于生存的需要,物质不会简单到一种近于自虐的地步,一些物品还须存留。对于这种“杂于一”的归纳,选用几个低柜比高大的组合柜效果会更好。低柜的妙处是能兼容并蓄,只比床略高,丝毫不占高处的空间,且与衣柜之间高低错落,并无呆板之态。这是空间的拯救,让房间的整个上部空间没有过多的阻碍,会使心境宽舒,也利于精神的畅快与安宁。
墙壁,装饰一下也是必要的,但要恰到好处。那些挂满所有墙壁的装饰品,给人的印象会像开了家工艺美术商店,即使所有的工艺品都精绝微妙,总会有一件最佳者,让工艺品们在墙上打架,相互抵消魅力,不如精中选精,以一当十。
或许,在居室空疏、素朴之中,仍要有所点缀。如几上置霁红瓷瓶一尊,如跳荡的火苗,会点亮你的眼睛,于宁静中增加一点儿生气。
椅子和沙发
椅子和沙发都是供人坐的器具,其效能是稳定臀部,并承载人全身的重量。只不过两者坐起来感觉不同,坐与坐、怎么坐,那作用、效果也不一样。
椅子古来中外皆有,我想该是不谋而合的创造。大抵是受动物四条腿的启示。驼马骡驴之类,腿细长,可乘坐,但坐起来颇感生硬,而猪与兔之类则为矮足,多柔软感,肉多于骨;如长腿动物多用于负重、骑乘奔走、劳作,矮腿动物多供人享用,椅子和沙发的作用也类乎此。
古时椅子代表尊贵、权威,宝座和皇冠一样是皇权的象征。皇帝登基,便是坐在宫殿内惟一的龙椅之上,而阶下臣子,只能跪下朝拜,肃然立于两侧。椅子代表的等级观念,在江湖草莽中也不例外,山大王有坐第几把交椅之说,《水浒传》中的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百单八将,其威望、权力,也是以座次为序的。中古时代,西方也只有大人物有椅子,平民只能坐长椅和长短凳,直至文艺复兴时期,随着财富对权力的浸润,使用椅子才随便起来。
赫胥黎称:“古代的家具就反映出它们那个等级社会的生活习惯。”不怒而威、一言九鼎者如不庄严端坐,而是松松垮垮,像得了软骨症,哪里还会有尊严?君臣父子、上上下下,都被礼仪束缚在椅子上,上者道貌岸然,下者毕恭毕敬,都须臀稳腰直。时至今日,在老百姓的语言里,椅子仍为官人的代称,人们称那些处心积虑、上蹿下跳、尔虞我诈的争官者为“抢椅子”;所谓团座、委座这样的称呼,也都从椅子而来。
生活追求舒服,是近代才发生的事。随着老的等级观念的崩溃,人类发明了电报无线电的前后才有了沙发、暖气、弹簧床。说起来,中国人是坐惯了硬板凳的,传统的名贵家具,也无非是红木桌椅,名贵之最的龙椅,那心思也放在雕镂修饰上,看起来繁缛富丽,坐起来却未必舒服。而沙发、席梦思进入寻常百姓家,中国人的生活情境普遍软化,享乐意识增强,是近年才得以滋长的风气。沙发作为舶来品,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属高档消费,除高级领导人之外,谁坐沙发,不是剥削者,便是“修正主义”,大抵不会是好人。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风气的流变,昨天和今天会面目全非。人们不愿意过苦行僧的生活,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要在床上、椅子、沙发上度过,让工作不过于劳累,让家庭安乐、舒适,有利于体力、精力的恢复,让人身体健康、精神宁定,何乐而不为?
沙发内有弹簧,或厚厚的软垫,且低矮,靠背稍向后倾斜亦有弹性,坐起来舒服、随意,头可以任意在靠背之上安置,腿可屈可伸,有较大的自由度。靠在沙发上的人多带有慵懒状,半坐半仰,呈散漫、休闲的姿态。庄严隆重的会议、谈判、或诸多的委员会、董事会、理事会之类订条款、作决策是不坐矮沙发的,那是椅子派用场的地方。正襟危坐,胸脯高挺,大腿与小腿弯成直角,庄重而严肃,透着威严。自然开任何会议也不是为了让与会者受苦受难,椅子有直立的靠背,坐累了靠一靠并无伤大雅;议事时间长久,为防止硬木硌破皮肉,便有了椅子和沙发的变种--沙发椅,在椅子的骨架上敷以皮肉,但仍不失椅子的高度及肥瘦适中的风度,既不失尊严,又较为舒适。
椅子和沙发的区别,在于椅子规范、庄重,沙发相形之下随意、自由。自然,椅子也不仅是官人的象征,亦相对固定了人在社会群体中的位置,工作、学习、集会都要坐椅子,是纪律、聚集的象征。当然,躺椅、安乐椅、轮椅,不在此例。而沙发则宜于独处,三两亲朋的闲聊,歪在角落翻晚报、看电视,或闭目养神、听音乐,抑或自由自在、胡思乱想,沙发,是个人化的象征。
当然,舒适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生存状态,并不是人生存的目的。享乐有时并不会给人带来快乐,不然,为什么会有人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服毒自杀呢?
人,是既要坐椅子,又要坐沙发的。只坐其中一种的人,恐怕就不大正常了。
厨房里的词条
为懒人开脱,我赞成“君子远庖厨”这样的话。可自己既非圣人也非君子,在家里也只能做些下里巴人的事。拣些脏活臭活做,比如洗碗、倒垃圾、打扫厨房、厕所之类。其实,这都是些伟大的工作,不吃饭人无法存活。不排泄活人也会被憋死。厨房和厕所是维持生命的两极,既关乎“形而上”,也顺应“形而下”,和深入、通透这样的字眼连在一起。这里,先略去厕所,仅就厨房里的几个词若有所思,说一点儿自己的理解。
厨房:厨房是锅碗盆勺、油盐酱醋、青菜豆腐及鸡鸭鱼肉蛋之类的堆集处,让可食之物经过烹煎烧烤,来对付人的那张嘴。厨房是人饮食欲望消解的前奏,穷其一生也填不满的那张嘴,实在是个无底洞。说“民以食为天”,厨房便该是天堂了,对饥饿者和嗜美食者来说,视诞生美味的厨房为天堂,恐怕一点儿也不过分。不过说句反胃的话,厨房和医院的解剖室相近,只是厨房解剖的是食用的动物和植物,两者面对的都是尸体。但厨房需要的是肉的鲜嫩,既不研究动物的生理,也非愚蠢的人,解剖一只鸟去寻找歌声的来历,剖开一条鱼来寻觅游泳的技能。厨房是个小屠场,是毁掉无数生命来维饲人的生命的地方。但炒菜做饭上升到烹饪,则成为艺术了。如果说用火是人与动物的重要区别,厨房便达到了人类文明的极致,火候的把握已让食物趋于臻善臻美的境界,所谓食文化,大抵也是在厨房里源远流长。
刀:刀证明了人自身的无能与人的聪慧。我想,刀是受肉食动物牙齿的启示创造出来的,刀是握在手上的牙齿。刀用来屠宰动物,剥皮、剔骨以及其破碎的功能,比起肉食动物锋利的牙齿来得更为便利。对于动物而言,“剑齿虎”这样的称谓是本末倒置。有利齿的虎存在的时候还没有剑的发明,像狼牙棒一样,称剑为“虎齿剑”倒更顺理成章。刀也让我想到庖丁解牛,所谓游刃有余,靠的是比刀更锐利的能穿透一头牛的目光和手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刀还让我想到我写“杀鱼”的诗:“割去腮,切去鳍,刮除鳞片,那鱼煸在锅里还在蹦。我想,鱼该恨那把刀吧?刀呢,该恨刀柄;可刀柄是块木头,它不会恨我。”
骨头:当诗人呼唤着报晓的雄鸡,“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的时候,诗的风骨多么让人感动。自然,吃掉司晨的雄鸡并非吃掉了光明,黎明照样到来,但对于脊椎动物而言,没有骨骼如何能支撑生命?可一只雄鸡一旦入了厨房,却只能被割断喉管,让拔光羽毛,继而开膛破肚,清炖、红烧,鸡肉被吞食,而对生命而言最重要的部分,即鸡的骨头,却被抛弃,成了垃圾。看来,食者所抛弃的,倒是诗人所看重的东西。可我也想,把骨头放在诗里,还是把骨头放在锅里熬成汤喝,该不会有高尚和低下之分吧。何况骨架该是死亡的象征,没有血肉,只有骨头,哪里会有鲜活的生命?诚然,“冢中的白骨总以它的永久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可一架骷髅带给人的却是恐惧。我们不该鄙薄肉体。自然,这已是和吃无关的事情了。
根本:一切植物被放到菜墩上,便失去了根本。可植物的根须,曾有着何等漫长的地下之路和柔韧顽强的伟力啊!根须原本是植物的小枝,当第一丝海藻登陆,丝叶扎入泥土演变成根须,便成为地球上所有植物的远祖。根须,是在地下生长的枝叶,有资料称,一株燕麦4个月后便长出608公里长的根系。并有根毛140亿根。庞大的根系稳固着植物,又像抽水机一样将水送上每一张叶片。植物失去根本便不会有生命。可植物一旦被食用,无论是被摘取的茎叶,还是果实、根块,等待的都是被切割、油烹火烧的命运。越是鲜嫩欲滴、茎青叶绿,灭亡得越快。倒是那些老黄瓜蔫茄子之类,懒得有人动它,却存活得长久,即使腐烂了,也留下了再生的种子。在食用者眼里,最无用的该是植物的根须了,只能被切除。所谓“根本”,常让我想起庄稼的根茎,在乡间的灶里成灰,烧煮的却是自己生成的谷物;想起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锅:锅是一种具有亲和力的器物,是由生硬而达糜软,鲜活而达细嫩,由熟变而生颜色、透彻而生滋味的媒体。“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是指过近过密的关系,“同吃一锅饭”则是一个家庭的代称。无数家庭组成了社会,锅就是铁质的细胞,简言之,社会便由无数口锅组成。锅也是食物与火之间的阻隔、分寸与包容。水的蒸煮氽涮,油的焖烧煎炸,以及烹炒煸烤之类,色香味俱全的精美食物,都是人控制火恰到好处的杰作。锅由不同的金属制成,但砂锅是个例外。砂锅以文火煨制的食物,通透糯软,不夺味,由表及里,既保有热度,又有深度。作为媒体,报刊、广播电视中的新闻炒作,大抵也是由炒勺的启示而来。那是纸也能包住火的爆炒,有如锅中之油起火,掂几掂便该出锅的,倘一过度,便会焦煳。而炒作声响最大者,常常是最水的东西,滚油锅里进了冷水,一碰就炸,其实是只能让人听个响。
碗:碗是较小的容器,中空的圆。就碗本身而言,只有中空才能容纳,才成其为碗。但碗作为锅与嘴之间的中间物,如果总是空的,人的生存就艰难了。工薪阶层称一份稳定的收入为“饭碗”,而这饭碗一旦打破、摔碎,便“满地都是呻吟的牙齿”了。我想,世界上的第一只碗一定是一位母亲创造的,当她无力哺乳渐大的孩子,便用泥土烧造了一只人工的乳房,纳入代替乳汁的食物。当川端康成写抚摸乳房的人“他的手变大了”,用来描述伸张五指捧碗的手,该有异曲同工之妙。
壶:壶让我想到高烧108度的爱情,当水在壶中翻滚,在火的煎熬中难以抑制,会将人的肌肤烫伤。当壶口喷出白汽,不加节制的热力会将水烧干,将壶底烧穿。壶有时被比作男性,家里生个男孩被称作“带壶嘴儿的”。旧时有人为纳妾辩解也曾说:一把茶壶可以配四个茶碗,一个茶碗却不能配四把茶壶。可比喻从来都是跛脚的,难免偏颇,说一个汤盆可以配八个汤匙似乎也未尝不可。有人还从生理机能上为男人开脱,说精子有一堆,而卵子只有一个,似乎这把壶便可以“韩信点兵”了。说来说去,其实壶只是壶,是烧水的器具,它不能煮饺子,不然,有嘴也倒不出来。
筷子:筷子和西餐具相比,更带一点东方的雅致,有着小巧腾挪的功夫。刀的切割,叉的刺穿,以及勺子像推土机一样在盘子里移动,则显得过于粗蛮。筷子最怕孤单,一根形单影只的筷子,只能让老单身汉挑个馒头,用手指抓咸菜条食用。筷子总该成双成对,若即若离,共同进退。筷子相对无言,但配合默契,像手指之中又生出的过于细瘦的两指,总是用合力灵巧地夹起哪怕是微小的食物,来维饲生命。筷子如勤恳劳作的夫妻,共同抵抗着生存的压力。筷子修长平等,上方下圆,它们是如此般配,既相互贴进而又有些许疏离。既不失规范而又能灵活相处。木筷是轻浮的,骨筷、银筷稍嫌滞重。只有竹筷强韧且重量适中,能伸缩自如。据说银筷能试出食物是否有毒,看来中国人的争斗、暗算,防范与猜忌,在筷子中也可见一斑了。
调味品:再好的食物,不放入调味品也会索然无味。即使是活水煮活鱼。吃的是原汁原味,也要放点儿盐的。所谓色香味俱全,食物中的佐料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佐料为“佐”,便非为主之意,谁能将盐酱料瓣味精桂皮当饭吃呢?佐料多为辛辣之物,葱椒蒜姜之类,有足够的刺激,通窍开心,让挑剔的舌头品得有滋有味。自然,菜谱中也有猛料厚味者,如川菜中过度的麻辣,吃得人唇舌疼痛,汗流浃背,像怯懦的人经历婚外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让人又惊又怕。调味品中,醋或许是更有意味的液体。醋意浓浓的女人蹲在瓶子里,瓶子一旦打翻,会熏得人骨软筋麻。糖该是让人喜欢的,甜蜜毕竟胜于苦涩,但糖吃多了也未必舒服。就口味而言,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地域不同,口味不同,味觉的偏好实际上极为顽固。诸多的调味品中,盐应当是最重要的了,菜中可以缺少其他,但不能无盐。我想,或许所有的动物都是由海里爬上岸来、逐渐演变而成。鱼是人类的先祖,对盐的需要该是生命遥远而又古老的遗传。不食盐,人则虚弱无力,须发也会变白。
有口难言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