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醺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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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花非花(7)

或许这世界上虚假太多,不仅有假冒伪劣的烟、酒、假名牌的服装,人的虚情假意也并不罕见,因而人都崇尚真实,厌恶虚假,虽然真实的蛆虫远没有虚假的海市蜃楼那般令人神往。

可真假有时确实难辨,假作真来真亦假,真变为假,弄假成真的事也是有的。据说一花费巨资收藏古董者,其满室的收藏其实真古董并没有几件,但其人还是鉴赏家、收藏家;张大千临摹的古画,连许多美术大师都没能识别,可见鉴别之难。对于古董、珠宝,也有特殊的鉴别之法,即无法假造的特征。譬如汉罐,上有银釉,那种局部的不刺眼又温润的光亮。是因为汉釉含铅较多,只有在地下埋藏两千余年才会有这样光泽。去年年底,我曾随作家访问团访问缅甸,有机会参观了缅甸博物馆中陈列的最大的红宝石和罕见的翡翠之类。大使馆的同志告诉我,鉴别宝石的真假,可用棉线缠住宝石,然后用火烧,真的宝石上的棉线遇火并不燃烧。所说真切与否,我并未试过,想来那只是经验之谈吧。我还听说,珠宝翠钻之类,越品质高,越纯粹,则越可能是假的,那大抵是含有杂质的宝物价值不高,不值得造假,也难以造假,因为杂质本身就会有了假的意味。这让我想起了任何缺点也没有的人,光美得无任何缺陷,皮肤光滑得甚至没有颗痦子,那恐怕也是个假人。人们常常慨叹真的花像假花,而假花倒像真花,这世上的事,确是真假难分了。

因为珠宝的价值,便引来了人的贪婪的占有欲,因而窃宝、夺宝常成为小说中的故事,而现实中巧取豪夺、囤稀居奇者大有人在。说起来,在某些历史时期珠宝较其他物质更具有血腥气。

有时我想,好心情是无价的,就存在于人的本身,永远不会丢失。当然,这是个不懂珠宝的人的胡言乱语,作不得数的。

汽车随想

汽车是代步的工具,车轮子转起来总比脚程快。它是速度,是距离在心理上的缩短。所谓轿车、房车,大抵是轿子、房屋和车的结合,是可快速移动的小小房间。

我想,汽车的发明或许和仿生学有关,就像看到蜻蜓和滑翔的鹰隼就让我想到飞机。汽车似与马象驼驴之类相似,都可乘坐役使、载物负重,只不过四个蹄子已变为车轮,腾跃已变为旋转。

汽车也让人想到战车,长矛甲马,雄性的争斗,浴血的杀伐和马蹄迸出的火星。从兵车、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到今天的装甲、坦克、铁马骑士的豪气与狂野,显现着男人的力度与风采。最富刺激的枪战片,犯罪与反犯罪,争分夺秒靠的都是汽车;追逐,冲撞、鸡飞狗跳、人仰车翻,浓缩的瞬间容纳着罪恶、正义、伤害、镣铐、英雄行为和死亡。而赛车,体现的也是争斗意识,抢眼的四个大大的轮子,几乎让汽车其他部分忽略不计。看来,爱车者,和青春期的宣泄,冒险,流浪,以及内心残存的英雄崇拜关联着。

可车,有时和人的关系不大。一些过于豪华的车中极品,不仅是为了实用、快捷和方便,而是身份、地位和金钱的象征。“轿车”的“轿”字,让人想起新嫁娘和官人,身体被扛在肩上的“人上人”,是“四抬”还是“八抬”,是“鸣锣开道”,还是“警车开道”,一丝也马虎不得。“房车”则充满了贵族气,乘车和坐在房子里一样,舒适随意,那种雍容华贵,“铁醉金迷”也多为装饰,在常人看来,像六指一样,也是奢侈与多余。啰里啰嗦的擦车、打蜡,挺累。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囤稀居奇”,车也同凡高、毕加索的画一样,成为可收藏的艺术品。

如今,驾车早已不是男人的特权了。偶尔在街上见一辆胭脂色女车,照得人眼睛一亮,精致、圆润,车灯如两只丹凤眼,流线型的车体那么舒缓、流畅,一位漂亮的女性坐在驾驶位上,车子已成了她身体的延伸部分,如一袭旋开的衣裙。

过去,女性常常是车的装饰。现在,车常常是女性的装饰。而有时,女性与车都是男人的装饰。这,是该庆幸呢还是不幸?

据称,在美国,女性购车占全部汽车销售的51%,她们还影响80%以上的购车决定。这就难得汽车商大投女性之所好,为怀孕女性设计腰撑,连按钮都颇为平滑,戴着冠帽,以防损坏指甲;“双安全气囊”、“遥控锁”,从车身到车内装饰,都以“柔软”、“平滑”向女性传达一种“温暖、友谊”的感觉。

驾车甚至改变了女性的装束。操纵方向盘、踩刹车,使服装简洁、流畅,放弃了花边衬裙,换上了短裙和紧身衣裤。

汽车是机械时代的产物,机械文明让人们受益颇多。比如乘车的便利快速,可车太多之后反而失去了便利。黑压压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的车堵在一起,犬牙交错,确是进退两难,也难怪有时人们会慨叹“走路比乘车快”了。在城市,虽有了高速公路、立交桥和地铁,可迅猛增加的车辆让堵塞的交通仍难得缓解。

我对轿车工业的乐观是怀疑的,城市道路的承受能力已达极限。我甚至蠢笨地想,富裕之后的中国人如果每家盖一间车库,得占用多少土地?可没有土地,我们吃什么?

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走出路来。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大抵指开拓者而言。可世上有路的时候,车太多了,就没有了路。这大抵指坐车者而言。

或许,车如过江之鲫,是坐车者太多而开拓者太少的缘故吧?

国外的某城市禁止私人轿车入城,只允许医生驾车行医。这种做法还是很人道的,救死扶伤,时间就是生命。不过也绝对了些。譬如迎宾、可作艺术品欣赏的车辆,也不妨进城走走。当然,就中国而言,这大抵是痴人说梦。

歌唱

人称歌唱诞生于生命的激情,只有大幸福、大悲哀才歌唱。这说法有其道理。但我们这个年代是个频于复制的年代,如同一张画能复制出千万张,一本书能印出数十万部一样,一首歌的诞生除去磁带的发行,又能从千万张口唇里哼出来。种种不同的情调赋予同一首歌,那就不仅是幸福、悲哀时才歌唱,轻松、无聊、献媚、焦虑、暗示、挑逗、斥骂,抑或登台表演、假意虚情、养家糊口之类,想唱不想唱会唱不会唱都得唱的事情也是常见的。这让我想起艾青诗中的黑人姑娘,她背上的孩子那么舒服,却在哭,她背负着孩子,那么劳累,却要唱。看来,人歌唱的缘由是多方面的,无论有没有激情。

一首歌动不动人,曲调大抵是首要的,所谓好听,该是指美的旋律。一首不动听的歌让再好的歌手来唱,效果也未必好。至于歌词,想来该处于次要地位,如同观书法,欣赏的是字体的结构、气韵和笔触,却不在字本身的意义上。

或许是不懂音乐,也许是偏爱和职业病,面对一首歌,我更多地是对歌词的挑剔。一些好的民歌,譬如“高山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着也想你”,“肝花花想烂心锤子疼,一床床被子半床床空”等等,只读这词,便能深深地打动我。一首歌,曲调优美,词亦有魅力,再让一位通情达曲的好歌手唱出来,那该是真正的好歌子了。

我是非常羡慕歌唱家的,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加之训练有素,人人都能哼的歌在他们口中唱出来,仿佛有一种金属的音响,一般人无法到达的高音仿佛在云层里飘浮,有一种可感的超拔与亮丽。听着这样的声音,让人惊异,顿时肃然起敬。有人认为这种华丽而又冷漠的唱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嗓子对生理极限与技术极限的探求,令人惊叹不已而又望而却步,对此,我也有同感。当声音被束缚在美声的规范之内,我总感觉那是假的声音,物的声音,被凝聚得紧张的声音,缺乏生命本身的气息。当然,那是高雅的艺术,难免曲高和寡。但我感到美声更适合于表演和烘托气氛,以我粗俗的见解,其类似于典礼、剪彩等仪式上的燃放烟花鞭炮一类,一些庄重的群体集结时大抵用得上。美声,是很古典、很典雅、很正规、很惟美的歌唱方式。

民歌与流行音乐都是以本声发音的,被认为是“人声在文化层面的还乡”。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不仅是民歌和流行音乐,一种即时表达,与氛围、情境融于一体的歌曲,用本声唱来,是心与心的倾诉,那种渗透与表达,气息轻扬,会率直得令人动心。

我是个不善唱歌的人,朋友聚会,一定让我出个节目,没办法,便朗诵一首诗搪塞。也有实在拗不过去的时候,便唱个广告里的“我们是害虫”以拙藏羞。也有自动哼歌的时候,及被发现,自己也吃了一惊。那大抵是异常放松且兴奋的时候,纯属下意识。从这点看来,我还是愿意唱歌的,虽然平时只听别人唱歌,自己上不了台盘。

圆的诱惑

一个圆圆的球体,由12块黑色的五边形、20块白色的六边形连缀而成的球体,腹内因注满了气而外圆中空,这由虚无支撑的物体,因为与脚有关,便叫足球。

面对这黑白相间的圆,我首先想到的是第一个创造足球的人。将32块多边形组成一个浑然的球体,应当是个天才的艺术家。笨拙的我曾想,即使把西瓜切成与足球相同的块状已是天大的难题,这天衣有缝的制造,留给我的只能是惊叹。它告诉我,圆也可以由无数直线组成。

由足球,我继而想到杀戮。这是个残忍的话题。如果说,古希腊奥林匹克远古的奥运会,更多地体现了力量和征服欲,各城邦间的杀伐、劫掠证实了“体育是人类侵略性和掠夺性的一种发泄形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体育已演变为文明与和平的竞争。可这“文明”中依然有着血腥,人们把刀斧和枪弹深入动物的体内,随之刀俎烹烧,津津有味地咀嚼其尸体,把柔软的皮毛披在身上,将坚韧的皮革制成衣物和鞋子,也没有忘记那在脚下踢来踢去的球。

自然,我不是僧侣,也不会在食肉时对一头猪或一头牛、一只羊顿生悲悯,可我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我常常想,当人类玩弄着一个生命的外壳、充满气体的外壳,所激起的情感动荡,抑或丧失理性的疯狂,是人玩弄了球,还是没有生命的球玩弄了人?如同鸟笼在关鸟的时候也封闭了自己,狱卒在看守囚犯的时候,也把自己囚在狭小的范围之内。

我相信,人类对圆圆的物体的钟爱,对旋转、运动的全身心的投入源于“天性”。人生活在旋转的地球上,即使是肉眼凡胎,看到的也是宇宙间大大小小星球的运行。人驻足于球体之上,呼吸着地球外的空气,对足球的需要,却是球之内的空气,让一口气憋死在肚子里,才能给人带来愉悦、力量和冲动。

圆是充满诱惑的。譬如人体之美,从五官、四肢到整个躯体,那种曲线美让人心旌摇摇,你会看到所有的动人处都由S形的某一部分组成,人体的无数柔美的曲线、那种天然的神韵,几乎是无法再现的。说造物主神秘地在人体上造就了那么多风景,说浑圆的乳房是两座石灯,固然是美的,但文字和人体本身相比,诗人的语言显得那样力不从心。我无意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证明对圆的渴望是一种力比多压抑的结果,但女性的躯体是“一切人类的家园(每个人在开始时都曾一度在那个地方居住过)”,人在梨形的子宫内生成,在潜意识中,对圆的依赖该是一种天然的依赖。这让我想起孩子总是喜欢皮球,亲昵的人往往环抱在一起,而运动场内,各种各样的球占有了人的四肢、手脚、身体、情感和心灵,其中,尤以足球为甚。

爱默生称“圆是世界密码中最高级的符号”。是的,比如足球,它既是可触摸的实在,也是中空的虚妄;球体的任何一点都是起点,也是终点;一种时间的多样性,一种空间的旋转和流动,都聚集在一只浑圆的球体之中。而由此引起的紧张、狂热、激愤、感叹和悲哀,以及意外与新奇、焦虑与抚慰,那么敏感、复杂。足球,成了世界上不断重现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而作为“圆”这个字符,已成为美好的象征。圆满,是一种没有缺陷的最佳状态;团圆,则体现了聚集的欢乐和心理的满足;月的圆缺喻示着人的悲欢离合。我相信,球迷的梦也该是圆的,那是一种希望,整个生命的投入,有一种旋转的向心力……

然而,当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看这“圆”,它却有着另外的意蕴。从数学上着眼,圆只是“零”。而足球中空的存在方式与“0”本无二致。从实用的观点讲,对足球投入体力、情感和智慧,足球本身并不产出什么,只能是从零到零。于激烈的争逐中,横冲直撞、粗粝而蛮野,甚至踢得骨断筋折,到头来,胜者扬眉吐气、狂呼雀跃,败者哀叹低首、冷泪飘零,一只球竟牵动着那么多人的心弦。可零本身既不是正也不是负,胜也好、负也好,和零一起计算得到的都是零。如果说足球是一种艺术,而有时艺术的本质就是消解实在,靠虚无支撑,足球本身的特征似乎说明了这一点。

如同纯粹的艺术只是理想中的存在,在一切都可以变成商品的今天,踢球只不过是踢球,只不过是一些人在一起玩玩的想法,只能是我这样不懂球的人的一种浅薄的想法了。当经销商以着名球星做广告,让运动鞋去占领无法计数的人的双脚的时候,明星的价值又让无法计数的人目瞪口呆。对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体育已不成其为体育,足球已不成其为足球,圆也圆滑得脱离了本义。

然而,我还是固执地相信,圆的诱惑仍天然地存在着,足球,还是更大程度上体现了人争斗的本性,自然,这是一种文明的争斗。在铺满绿茵的足球场,我听到的是血的喧哗和人类巨大的心跳。

足球与审美

一个不懂足球的人谈足球是件可笑的事,所谓“外行看热闹”的我是谈不出内行话来的。可从另一个角度看,看热闹的人或许更为冷静,没有卷入漩涡者大抵不会身不由己地被漩涡慑住,有如不懂世事的孩子,碰巧会说出一两句虽然浅薄但却接近本质的话来,也未可知,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雕塑家在雕塑一块岩石的时候,一位孩子问他:“你在干什么呀?”雕塑家回答:“过几天你就会知道了。”几天之后,那块石头已被雕成一匹奔马,孩子见到后便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石头里有一匹马呢?”孩子的发问似乎是可笑的,但却道出了艺术的本质--形式感的重要。

对于足球,我便如同这孩子一样无知,但因为已不是孩子,恐怕提不出孩子那样发人深省的问题。

偶尔打开电视,若碰到球赛,让我眼睛为之一亮的是那方葱绿的草坪,绿得似乎滴水的颜色仿佛会从荧屏中弥漫开来,让这枯燥、灰暗的水泥板块间透出新鲜的空气。初始的感觉是既无球也无球员,只被一片新绿所吸引。而那草坪的长方形,恰恰是被实验心理美学家认为最受喜爱的几何形体,它接近于黄金分割,优于四方形和带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