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醺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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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职业和职业病(7)

或许是对那个政治替代一切的年代的厌恶,提倡文学的“纯粹”,成了文学的另一种偏颇。诚然,就文学本身的艺术规律而言,有其相对的纯粹性,但纯而又纯的文学大体是不存在的。所谓“纯”,是在物理学谈论净水上的意义而言,纯粹的文学也只是作品中片段的存在;是的,生活中谁会,谁又有可能用蒸馏水洗脸、做饭、洗衣呢?真正的大家对写作的题材是无所顾忌的,包括一些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并不回避诸如政治、战争与宗教的内容,只不过,好的文学作品都是一种追忆,需要时间的发酵,对人、社会、自然的透彻、深入的理解。

我很赞赏一位印度作家的话:房子着火的时候,诗人应停止歌唱,赶快去救火。是的,一个民族面临危亡的时刻,铅弹应当比铅字更有力量。我甚至认为,这样的时候,宣传、鼓动应大于文学。同时我也赞赏艾青的话:当一位青年随着启动的列车高声呼喊着“给我火把”的时候,艾青则回答:大白天,要什么火把!我想,只有暗夜需要火把,只有打仗时需要战鼓,这应当是常识。因火把终没有太阳明亮,而鼓声,除了庆典之外,天天敲鼓,只能是对人的惊扰,让人厌恶了。

就当下的理论而言,有人指出,“上帝死了”、“理论死了”,在中国是伪话语。因为在中国,何曾有过上帝和西方哲学中具有先验性和纯思辨概念的理性?真可谓“未知生,焉论死”。而“终极追寻”,恐也是超验与神性有关的概念,与中国的儒家、道家及近当代的理论思潮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后现代主义,大抵是后工业社会的产物,且后现代是相对现代而言,中国的当代文学其实并没有西方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又何来后现代主义?写及此,让我想到曾被借用的“假晶”这个术语。这个地质学的概念,是指某种岩石的熔岩注入另外一种岩石的缝隙和空洞之中,造成一种混生的“假晶”,其结果是,从表面上看是乙,实际上仍然是甲。用后现代主义理论来剖析中国当代文学,是无法进入另一种“岩石”内部的,只能产生一种“假晶”现象,说其是一场虚假的学术表演,似也并不为过。

在西方,后现代写作对文学规范的全面颠覆,让人感到批评“再也无力管教现代写作顽童的胡闹”的时候,在中国,则是对不同的文学观念的认知、借鉴与重新熔铸规范的时候。从这点上着眼,中国文学或许可称为上升期,而非衰败期。能否出现拉美式的“文学爆炸”?能否出现一批大家?我看并非没有可能,抑或出现了,也没有得到及时的认识。或许,这一切都只在酝酿之中。

我相信,所有的编辑对文学的认识都是偏颇的,最好的编辑也只能做到有偏爱而不偏废。

文学和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一样,都处在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之中,或许,只有创造、不断的否定和变化与新的生成是不变的。但变化中应有相对的稳定,稳定中也存在着逐渐的变化,在文学中,持续的开放与必要的保守同样重要,僵死的艺术观念固不可取,妄目的趋新,作家的涌现像割韭菜一样,几天一茬,也不现实。

先锋固然可喜,尖新犀利之作有时也会有足够的刺激,也确有出类拔萃者,但一些先锋作家并不是好作家。布勒东创立了超现实主义,可谓大名鼎鼎,但权威的超现实主义作品选里,也很少选他的作品。有研究者指出,一种写作方式的成熟需要二十年,大抵是七十岁、五十岁、三十岁左右的作家有不同的写作观念和方式是正常的。青年作家处于上升期,虎虎有生气,和时代有着天然的联系,常常代表着新的文学潮流,但真正出色的作家也不会多。每个年龄层,或可称为不同的艺术观念支撑下的写作,其作品都有上、中、下之分,代表性的作家都只是极少数人。也许,大多数写作者都是普及文化者,而创造文化,不可能也不需要更多的人。

作为编辑,可以激赏某一类作品,但好的编辑,应当对不同质的作品都有深入的理解和把握,在不同质的作品中选优拔萃。当然,只执着于某种作品,将刊物办成流派性的刊物,先锋性刊物也无不可,形成自己的特色,卓然立于刊物之林,也是一道文坛风景;但开旗立派,界定了区域,便限制了自己,流派本身便是一种束缚。何况,在有宗派而缺少流派的文坛,旗帜林立,艺术观念与作品脱节,大体上也是图个热闹,是少数人在那里折腾,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编辑是有局限性的。自信的我也常常自省:我对文学的把握,是否就是爱丁顿所说的网?--一位鱼类专家把网撒向水中,使一定品种的鱼暴露水面。他查看捕获物,并按科学家的惯例行事,以便把捕获物所暴露的东西纳入一种系统。于是他得出两项一般性的结论:1。没有海生物短于两英寸。2。所有海生物都有鳃。这看来很可笑的结论,这种探寻方式对未知领域的探求,其结论却往往令人深信不疑。

当编辑的人常常是眼高手低者。其实这也正常。一个合格的编辑只要“眼高”就可以了,能在火的热力中感知光的烛照,能在果实的腐败和馊饭中品味出酒的生成,是对作品质的把握。编辑不是作家,谁也不能要求编者都必须是一流作家。况且,一个创造力颇为强劲的作家也未必能当成一个好编辑。

或许编辑多少带一点儿文坛裁判员的性质,年轻气盛,居高临下,长在山顶上的小草仿佛比谷底的大树还要高,占据一个位置便不知自己姓什么的事,也是有的。譬如我吧,不及三十岁时在《诗刊》当编辑,就曾发过狂妄之语,读过何其芳几首不算好的诗,就断言他不是一个好诗人。当邵燕祥把何其芳早年的两本诗集送我阅读后,我才不禁脸红、冒汗、深感自己的无知和愧疚。此后我便再也不敢小视任何一位诗人和业余作者,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前几年还写得平平、仅次于一般的作者,某一天突然有了质变,跃上一个新的高度,会让你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我是主张编辑也动手写点儿东西,最好是眼高手也高者。只有动手写过东西的人,才能体会到写作的艰辛,才能对别人的心血之作更为尊重、更有责任感。如果编辑不仅是个习作者,写作能达到相对的高度,他便会知道哪些话是不容易说出来的,作品中哪些细微处更为难得,堪称神来之笔;这样,假如对作品不得不动手修改时,才不至于伤筋动骨,去真存芜,且很可能使作品增色。

我想,编辑可以不是个好作家,甚至不是作家,但编辑应当是个好的评论家。能将作品看透、看准,一语破的,说得出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或许并不太难;能判断出作品在整个文学潮流中所起的作用,是否具有文学的新质,能否推波助澜,则是对编辑更高的要求了。

在文学座谈会上,一些作者常常问我作为编辑的选稿标准,我回答有三条:一是作品能不能让我感动;二是作品有没有重要性;三是我自己写不出来的作品。这三条标准说起来很抽象,可文学既没有固定的尺子来衡量,几尺几寸才能入围,也没有天平可称,达到多大重量才算合格;我读作品时也不能先背诵几条美学原则,然后一一对照;但作品既使人的心脏加速了跳动,又触动了人的心灵,那种鲜活灵动、可感可知,不仅仅写得像文学,对人有一种强大的身心的吸引,这样的作品已并不多见。至于作品的重要性,则是对作家创造力的肯定,看其是否为文坛带来一点儿新的东西,有没有新的贡献;它可能是不成熟的,但应当是独特的,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作品。说“我自己写不出来的作品”,固然指令我叹服,甚至给我的写作以启迪的作品;但这也并不是自贬,我相信就诗歌写作而言,自己并不是低能者,其中还包含着艺术的多元并存状态的认知,不以自己的偏好来决定作品的采用与否。

编辑最好不要删改作家的作品,可改可不改处干脆不改,一定要删改的,可向作者提出意见,请他自己删改;作者不愿意删改的,作品还可以他用。

成熟作家的作品是不需要删改的。所谓“改我一字,男盗女娼”固然是苛刻之言,但对大师的作品,不用是可以的,确不该妄加改动。记得瓦雷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出版后,引起轰动,评论家甚至说,对这样的作品,不加以评论是不敬,可加以置评又不忍,因为对作品进行剖析,便有打碎晶体、破坏作品完美的危险。绝妙的佳作,评论家都感到置评无处下嘴,妄自删改,只能是一种对完美的摧毁。

但完美之作世上罕有,即使像《荒原》这样的二十世纪象征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面世时也被编者庞德删去了三分之一,才得以成为经典。庞德有一个观点,他告诫青年人,不要听那些自己没有写出出色作品的人的意见。此话诚然有一定道理,但恐也失之偏颇。据我所知,国内外的一些作家的作品粗糙散漫,有的作家甚至没有结构能力,但其作品确有含金量,其作品的出笼也确是编辑帮助结构、删改与打磨,才得以成功的。美国的小说家汤默斯·沃尔夫趴在电冰箱上写作,写完一页就往旁边的木箱里一扔,这部三名壮汉才抬得动的五十万字的《岁月与河流》的原稿,是着名编辑家帕金斯代为剪裁,最后成为美国文学史留名的二十万字的佳作。

编辑和作家,由于立场不同,对作品有不同看法、争论、商讨,甚至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都是可能出现的事情。但他们之间有一点应当是共同的,那就是对艺术的痴情。“删去错误的东西跟写进正确的东西是同样重要的”,正如福克纳写给编辑康明斯的话所言:“我们的看法虽然从未完全一致,但是我们看的总是同一个东西。”

一般说来,作品都是不需要大加删改的,如需大加删改,那就不必刊用了。诚然也有你怎么改都可以,只要不改作者名字的投稿者,但这也是极个别的人,作品都是自己的好,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删改,这是极大多数作者的心态。

作品的删改有时并不是作品本身艺术上的问题,常常是文学之外的因素在起作用。譬如帕金斯只要求海明威修改那些“猥亵”的字眼;康明斯建议奥哈拉删去某些污言秽语,要求德莱塞删掉几十处可能构成诽谤罪的文字;虽然作家因此曾恶语相加,甚至大打出手,但,最后也不得不删掉。在中国文坛这种事碰到的或许更多些,除污言秽语,可能构成诽谤的文字之外,还有在政治上容易引起误解的文字,可能造成民族争端的文字,影响社会稳定的文字,以及涉及中国的对外关系,政治经济秩序,军事设施,国家保密档案等文字,有时确应慎之又慎,一旦出了差错,则会酿成大的事故。当然,这些因素在文学作品中并不常见;但有时稍不注意,便会引来麻烦。徐怀中的作品中曾有“习水大曲赛过茅台”这样一句话,曾引来茅台酒厂的同志来编辑部评理;一篇小说的主人公与湖南省委书记熊清泉同名,编辑部也接到湖南省委的电话,最后则在刊物上予以说明;一篇散文涉及到某个民主党派,也收到了询问电话。有时候,你说谁好也不行,因为你没有说别人好,于是便告状,致使作品在已披露名单的得奖报告文学中差一点儿抽下来,官司打到中央,最后由邓小平同志批示才得以了结。

与上述事情无关,有的编辑是有改稿癖的,把稿子改坏,或改得驴唇不对马嘴,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时有发生。当编辑的前几年,对一些并不成熟的作品,我也曾有过代为删改的毛病,对名诗人的作品,也曾做些小的改动,固然有的诗人来信称赞改得好,使作品增了辉,我想也一定有不以为然,心里不痛快者。虽然我对绝大多数作品不妄自删改,甚至自己下决心不再改作品,能用则用,不适合用者则不用,但由于版面技术上的原因,有时则不得已而为之。诗人、散文家周涛希望我做他的责任编辑,并将删改权仅授于我,我很感动。但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他的文字的。

虽说曾下决心不改别人的作品,但近年我还是违背了原则,有一两次大加删改了别人的作品,致使作品丧失了本来面目,刊登出来,作者也并不高兴。看来,有些毛病,改也难。对此,我也只能引以为鉴,再下不改稿的决心了。

我想,文学的繁荣,应首先感谢树皮、苇草、破渔网之类,由于纸张、印刷术的发明,才能使印刷文化替代口头文化;不然,将一部中篇小说刻在甲骨或铸在钟鼎之上,得捕杀多少乌龟、熔铸多少青铜?又有多少人能读到呢?即使木椟竹简替代了龟甲青铜,学富五车者所阅读的文字也不会超过今日的一部长篇小说。

然而,当印刷文化逐渐被电子文化所替代,人类文化传播媒介的更移,使更多的人已不再通过阅读,而是通过视觉来“有目共睹”这多姿多彩的世界,这或可称为眼睛对脑的征服,心脏对心灵的征服,荧屏颠覆了文字的霸权,致使文字沦为影像的附庸,人与现实的关系,已由语言转向了影像。在这种状态之下,文学期刊的发行量日见萎缩,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说过去人类生活的主要内容是政治、战争、宗教和艺术,可在制作一件衬衣也需要二百余道工序的今天,劳动越来越枯燥乏味,机器没有情感,节奏越来越快,时间争分夺秒,让人感到沉闷、困苦与无助。于是,对娱乐、新的经历的追索则成为正常的心理欲求。这就难怪夜总会、歌舞厅如此兴旺,流行歌曲、摇滚乐更令年轻人神往了。据统计,当代人之间的交流,语言文字只占7%,而形体、行为方面却占93%,人们的兴趣已经转向,当代人会有多少人阅读文学作品呢?

在这种情境之中,一些文学期刊仍在苦苦支撑,甚至千方百计地提高刊物质量以图生存。可刊物的质量并不能与发行量成正比,国内一些刊物办得很有特色,有明确的编辑意图,且颇为文学界所推重,但印数也只能在几千册之内徘徊,大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之感。

自然,艺术与生活同一,通俗文化极大地缩短了现实与理想间的距离,可庸俗的撒娇,具体的柔靡、伤感,对意义的消解,又常常使通俗流于媚俗。而以娱乐为目的的媚俗,多是对人生理欲望的刺激。欲望,正如一位哲人所言:在它匮乏的时候,使人陷入痛苦;在它满足的时候,使人陷入无聊。面对欲望,人只能如钟摆流动于其中。

我仍然相信,语言是精神的家园。如果人的生存只有反映的敏捷而无内涵的丰厚,只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却无话可说,只有心脏的搏动而没有心的灵氛,而文明,也只能成为文明病了。

就电视这被称为“综合的综合艺术”的第九艺术而言,其直接服务于眼睛,似乎并非服务于大脑;但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也未必不能入脑、入心。例如电视剧,其文学剧本仍旧是一剧一本,“印刷物逻辑”仍旧制约着“显像管逻辑”。我仍然相信,代表一个民族精神高度的,仍旧是音乐、文学、绘画、数学和哲学。

当一切都成为商品、消费品的时候,灵魂是不应当出卖的。办一本高格调杂志的编辑,在商品化大潮中感到寂寞,甚至有挫折感,也是正常的。文学本来就是寂寞者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