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醺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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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是谁(3)

书读得太多,可以博学、感知源远流长的文化;但明哲,要靠自己的智慧才能达到。世上也有死读书、读死书者,读书费时过多易惰,让一个鲜活的心灵埋在故纸堆中,能钻进去,却钻不出来,用别人的语言把自己捆住,让别人的书把自己吓住的事,也是有的。一个残废的灵魂不适宜心灵的运动,而一个动荡不安的灵魂你硬塞给他一些陈旧、过时的条条框框,便难免被时髦的东西所引诱,然而新的东西并非都是好的东西。

书对灵魂的陶冶是循序渐进、潜移默化的,并不会立竿见影。这让我想起一则幽默,说一个犯了谋杀罪的囚犯诉说犯罪原因,是因为读了描写犯罪、凶杀的作品。对此,法官则问他为什么不去读反犯罪、制止凶杀的作品呢?那样,你将成为我这样审判罪犯的法官,而不是囚犯了。说起来,虽然书籍会对人有所影响,但却不能简单化看待。

或许瓦雷里说得对:一个人只有带着某种纯粹个人目的去读书时,才能理解得好。这是一种需要的阅读,有如食物,只有需要时,才可能吸收其养分。

有病

人,什么时候最关注自己呢?我想,那大概是他生病的时候。就像穿一双合脚的鞋舒适、轻松,人便会把鞋忘记,可鞋不跟脚,走起路来拖拖拉拉,或狭小的鞋子把脚挤出了泡,你就不能不记住它了。一个忙得焦头烂额的人,如同一台风扇,由于转得太快而失去了形迹,把自己转成一团淡淡的真实而又虚幻的颜色,一股动荡的风,人,这时不但自己忘了自己,在他人眼里也只是一个忙乱的影子,失去了本来面目。

可一个病人就像需修补的鞋,停摆的风扇,不得不安静下来,把那具虚弱、易朽的肉体陈列在一张床上。这时候,一切伟大或渺小的事情、分内分外的事情、应该做或不应该做的事情、想做不想做不得不做不做也得做的事情都可以统统抛开,责任、义务、成败得失、神圣、庄严,抑或平庸、流俗、事件、细节等等,都被高烧置于遥远而又临近的虚幻之中。地球依然在转,他自己却有点儿转不动了。于是,他发热、发冷,他说胡话、昏话,他呻吟,他惨叫,他吃药,他打针,让一个瓶子在身侧高处倒悬,为他输液,他躺在一群眼睛般的无影的灯下,被切割,用刀剔除肉体败坏的部分,他喝从罐子里熬出的草药的浓汁,他被一蓬蓬针扎得像一只刺猬,他被电击,被炙烤,被植皮,被穿透,被截肢,被适度地敲骨吸髓……

“人自始至终都是自身感觉的奴仆”。细微的毛刺刺入手指会疼痛难忍,被烫伤的肌肤稍被触及便会疼得死去活来,肉体容忍不了任何外物对其内部的介入,尽管是细微的介入。至于牙疼,肉体的抽搐、痉挛,感觉敏锐部分的外伤内溃,我想再伟大的哲人也要从“形而上”中坠落,再有魅力的美也会黯然失色,再佳妙的美酒珍馐也会失去滋味。不管你贫穷或者富有,是达官贵人还是百姓、乞丐,都会变成“惟肉体主义者”,人纵有亿万美元也消除不了恶性肿瘤,也无法为败坏的血液造血,豪华的别墅、轿车,也无法让一张疼得扭曲的脸舒展。然用药可以减缓伤痛,毅力可以忍耐,但人若非麻木不仁,肉体的感觉不会消失。我想肉体的痛苦比精神的痛苦更难挨,心如死灰者已近于无知无觉状态,并无疼痛可言。可有时肉体无法忍受的疼痛有如酷刑的折磨,让人只求速死,而不愿一点一点地经历那种凌迟之苦。何况人的精神本无法脱离肉体独立存在,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精神状态也绝不会愉悦、轻松。多年来我曾有过几次病痛难忍的感受,胃的痉挛曾让我疼得在床上打滚,那种欲生不能、欲死不能的情景,现在想起来也不寒而栗。得胆囊炎曾使我卧床不起,放射性的疼痛,连轻微的呼吸都好像吸进一蓬银针,从胸腹直透肩背。那时,感觉光是刺眼的,温暖是烫人的,时间是漫长的,食物是令人讨厌的,声音是有牙齿的,被褥是生硬的,欲望是别人的,人是软弱的,似乎只有疼痛是自己的。那一瞬,确有生命就停留在嘴唇边的感觉,那口气似乎随时会溜出去,又被迟缓的肺将其一点一点地扯回来。得一次重病就是一次死亡的预演,让你想到人生的终极命运,将人从蝇营狗苟中拖出来,让一切颜色、光彩淡化。

生病的人是不大考虑仪表的。瘦骨如柴,弱不禁风,已无法亮丽、潇洒,一脸病容如落满了灰尘,用水洗也洗不去。其时大抵不会有人用炭笔描眉,在唇上涂朱,时装在衣架上备受冷遇,须发野草一样疯长亦不加理会。可病人在家里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过着饭来都不愿意张口,衣来都不想伸手的日子,他不做任何事情,静静地躺在卧榻之上,可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围着他转,甚至一声咳嗽都会让人心惊。来来往往的人用猫一样轻的脚走路,悄然、缓慢地开门、关门,互相间只咬耳朵,不敢大声说话。亲朋好友接踵而来,捧着鲜花,提着水果,一律低眉俯首,神情专注,说好听的话,谈无关紧要的事。他爱吃的东西摆满了橱柜,他却吃不下去。如果亲友面对的是个病重难愈的人,还要被善意地欺瞒,话语轻描淡写,让他相信过一段日子便会完好如初,可那张笑脸扭过去却在淌眼泪。病痛折磨着病人,也折磨着病者的亲友。担忧,夜不能寐,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寻医找药,想方设法求取外物的滋补,甲鱼汤、乌鸡汤、桂圆肉、蜂王精、人参片、虎骨酒之类,应有尽有。可对于病入膏肓者而言,那大抵是对一株根系枯焦的植物浇水施肥,已无济于事,只不过是对病人及其亲友的心理安慰而已。

人的疾病与生俱来,肉体便是疾病之根。施奈德称“厄运生而有之,源于五脏六腑”。疾病是肉体结构、生理结构的一大要素。谁都知道一些先天性的疾病源于遗传。或许,先天性心脏病可追溯至最早的猿人,由于惊吓抑或死亡恐惧所带来的脏器失常。疾病隐藏在身体内部,处于被压抑的或不断被剿灭的状态。可人一旦内伤七情,外感六淫,抵抗力削弱,免疫力减退,则此消彼长,病菌便会兴妖作怪。我常常在自行车跑气、带被扎瘪,或笔无墨迹,失手打碎一只碗的时候想到人的生命,无法预料的毁损,偶然的失误,都会成为病症。想来钢铁有疲劳断裂,植物缺水会枯萎,而动物心跳完成八亿次便抵达生命的极限,人,怎么可能永远健康呢?

病的去除靠对症下药,药到方能病除。但也有久治不愈者,若非绝症,疑难杂症多为病因不明所致。亦有庸医误断,诊治得驴唇不对马嘴,越治病越重的事情。也有那为了赚钱的医院,患者本小病一桩,却动用各种先进仪器,里里外外搜寻,从骨髓到大脑,从头发梢到脚趾甲,药费无多,检验费却高得惊人。何况人的肌体在医院被拆得七零八碎,口腔、肛肠、肺、血液、心脏等零部件分别被安置在不同的楼层,挂号、诊断、划价、取药,在医院里跑上跑下,东奔西走,如入迷宫,像我这样的笨人一想就发怵,看一次病如临大难,没病也得折腾出一场病来,假如再碰上未经认真消毒的针头,一针扎下去,旧病未去,却又染上了新的病症,那病倒不如不看。更有甚者,医生故意误诊,使患者病情加重,以收取高额医疗费,听来令人心寒齿冷。

病治愈的快慢和身体素质有关。伤口要靠皮肉自身慢慢愈合,用刀、用药,也要靠肉体自身起作用,所谓“养病”,即治疗之后的对肉体自身的期待,有些病伤,即使不治疗也会自愈。记得儿时淘气,手脚碰伤出血是常事,并不大惊小怪,既无钱去打一针破伤风,也没有创可贴之类,无非是用冷水洗洗伤口,看那血滴慢慢在伤口凝聚,不久自然就会结痂,创伤大些,也无非是家人扯一块较干净的破布,一包了事。至于偶尔的头疼脑热,挺一挺也就过去了。贫穷之家治病的方式是独特的,长了针眼,在眼皮间来一片烟梗子,很快便会消肿,蚊叮虫咬,长疖子皮肉脓肿,老奶奶便会拔下烟袋嘴,用铁丝搅出烟管中的烟油涂抹在患处。或许是从小就不上医院的缘故,我养成了不愿看病的习惯,伤风感冒的时候也自己翻抽屉,找几片感冒清、感冒灵或冲一杯板蓝根之类得过且过。我相信身体自身的调解能力,前年去九寨沟,旅途劳顿、疲惫之极,又外感风寒,说话声音都变了,可一夜蒙头大睡之后,早晨爬起来则精力弥满,精神健旺,病态全无。我有一颗牙曾因牙根发炎而松动,无法嚼食物,可炎症过后,时间一久,那颗牙竟不再动摇,可以咬苹果了。

我也相信精神状态对疾病治疗的作用。一些病症本来便是精神抑郁,或过于伤感所致,大悲大喜大伤大痛不加节制均能致病,所谓易怒伤肝、乐极生悲,而病者如精神平和、宁静,则有利于病体的恢复。记得一位朋友的岳父曾被诊断为癌,此公得知破口大骂,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得绝症,愤而归家,一过8年竟完好无损。而另一位同事的弟弟患肺癌,已至晚期,被欺瞒后仍茫然无知去医院当一般病治疗,生活得颇正常,可半年后一亲属不知内情,一语道破,患者当即不能行走,下午便一命呜呼。看来,没有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死的恐惧,更有利于病者自身的内在调节。自然,所谓精神的撑持,也要通过肉体起作用,如病体过于虚弱,几近油尽灯枯,再顽强的精神意志恐也无力回天,良医灵药也于事无补,只能无可奈何了。人无法背逆自然规律,世上并没有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情。

除肉体的病痛之外,说人有病,还有另外的含义,大抵说的是人的心理不健康,精神上有毛病,其中的意味是复杂的,带有某种攻击性,有嘲讽、不以为然、感觉可笑的含意,属超越常态的“犯规”、“失度”。诚然,真正的疯癫者,完全失去理智,狂呼,傻笑,哭哭闹闹,吃自己的排泄物,做不可理喻的事,这样的精神病不在此列。但人的精神分裂症倾向,抑郁症倾向,癔病倾向,心理变态倾向,经测验表明,在众多的人群中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尤其在作家艺术家中,比例高得惊人。说起来,创造者进入痴迷癫狂状态,奇异的自动性、不可控制性及变态性,和精神病患者大体是类似的。我的一位写诗的朋友,在理发时刚剃了半个头,突然大叫一声:“停!”理发师惊愕得愣在当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老兄却掏出笔和小本子来,记下刚刚涌入脑子里的诗句。这一异乎常人的举动,成了他人嘲笑的谈资,殊不知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不及时捕捉,会一去不返。一般情况下,人的大脑皮层对皮下情绪中枢的调节基本上处于抑制状态,而当抑制机能被兴奋机能所遏制的时候,情形则不同了。难怪巴尔扎克会对作品中的人物大动肝火,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自杀会觉得自己嘴里也有砒霜的味道。这让我想起第一次滑雪,当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整个失去了自我控制,只能闭上眼睛暗叹一声“随他去吧”,而摔得头晕目眩。

生病是有症候的。如果孩子不再淘气,女人不照镜子,酒鬼不再喝酒,嗜烟者不再吸烟,那病者该是病得不轻。生病的表现不同,那想法也奇奇怪怪。把生病当成休息和解脱,当成人生的滋味之一去品尝者有之,将病当成保护壳,无病也呻吟者有之,病情垂危者,一次次死亡却获得一次次新生,变得更加谦恭、善良者有之,那种静谧所抵达的深度,生命的平稳之流,令人钦敬。而卡夫卡则认为,患病之所以可怕,并不仅仅在于肉体的痛苦,而是没有安全感的灵魂的无家可归。或许,更为匪夷所思的是那种喜欢患病的人,一位士兵偷偷爱上了小护士,无法接近,便想方设法弄出点伤病来,那是在制造爱的机会,让人觉得傻得可爱;一位女士感到针灸能产生莫名其妙的快感,便一次一次“患病”,好让那一根根针刺入皮肉……

对此,我想起一句哲人的话:我们只认识疾病,却不了解病人。

论“伤害”

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是遭遇的磕磕碰碰多了,遇到事情那心思也能拐几个弯儿,像汽车的消音器一样,将一场爆发的轰响消于无形。这看起来委实要有点修养,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时候的自我安慰罢了。

不再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炸,因为那实在只能让人听个响,为他人制造一点儿气氛而粉身碎骨。也不想当马桶抽子,只有在下水道堵塞的时候,插入排泄物中派派用场。一块干净毛巾拭污去秽,最后只能随污秽一起扔掉。

希望能活得轻松些,可这只能是活得并不轻松的人才有的奢望。真正活得轻松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感叹。不是不想轻松,而是身不由己,如果身在漩涡之中,你想避也避不开的。

平地能起风波,无缘由地受到伤害,你怎么办?那只好机灵点,把心包上一层硬壳,以蔑视面对丑陋,近在咫尺你也看不见他;或冷眼旁观那上蹿下跳、不断变幻面具的表演,不买票而能看戏,不是很有趣的事情吗?至于刀向你砍来的时候,干脆闪身于刀背,不但免遭伤害,还可以善意地警示他:挥刀时,别砍了自己的脚!

真正的伤害,来自被称作“朋友”的人。你的心灵向他敞开,没有防范,一刀捅来,会捅得你鲜血淋漓。这是一种“内伤”,你只好默默地自己为自己包扎伤口,彼此“陌生化”,让时间结痂,避免再度遭受伤害。

对于那些卑劣的伎俩,也许你只能一笑置之。一条狗咬了你,你能再咬狗一口吗?最好避开。实在避不开,就踢它一脚,踢得它远远的也就是了。对于含着满眶热泪,声称自己不可原谅仍乞求原谅者,一个见不得眼泪的人,除了原谅之外,你又能把他怎么样?纵然擦干了眼泪,他又会在背后捅你一刀。可他无法伤害你,你只需怀着怜悯注视他已经够了。你看那逃来逃去的眼睛,在你的注目之下由恶毒变得疲软的目光,那里面含着恐惧。或许为恶者能感到恐惧还算有救,你只能感叹:哎,他好可怜。

其实,有时伤害别人只是一种自戕,是虚弱的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这无非是下作的追名逐利之徒总也去不掉的心病,心气过高,可又力不从心,整天算计别人的人实际上是在耗费自己的心血,你无法把自己肥硕的臀部压在别人的头颅之上。自然,那愿意当椅子垫的人例外。

可人是有血性的,无欲无望无悲无喜者恐怕已没有了人性。面对卑鄙和罪恶,你无法不气恼、愤怒。但,“不可含怒到日落”,不然,那会真的受到伤害。我倒觉得,说人“没心没肺”,这恰恰是这种人的福气。面对蝇头小利的你争我抢和数不清的鸡毛蒜皮挖空心思,寝食难安,甚至不惜出卖灵魂为夺得一己之利,不是活得太难太累了吗?只要衣能遮体、食能果腹,做一点儿自己愿意做的事,那便是有质量的生命存在了。这世界,要活得心里安宁也并不容易。

语言的“艺术”

我只能在词和词之间使用语言,只能在语句之上和语句之下使用语言,只能将语言置于特定的背景之中使用语言。

可你将词和词乱点鸳鸯谱,或让一句话和另一句话“离婚”或“婚外恋”,的确会产生奇异的效果。这种“超现实”的语言搭配方式,实在可称之为一种“艺术”。即使不善于把词语调动得令人目瞪口呆,把话说得好听,也是颇为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