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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玉门位置辨

方诗铭

《史记大宛传》云:

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

“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沙碗(Ed.Chavannes)博士于其《斯坦因所获中国简滕考释》(LesdocumentschinoisdecouvertsparAurelsteindanslessablesduTurkestanoriental)中,乃由此而创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应在敦煌以东之说(D。王国维先生于《流沙坠简》考释序文中,即本沙氏之说而大加申论,劳干先生复于其《两关遗址考》一文中,修正王氏之说。考证之业,有如积薪,历经增改,殆成定论矣。自沙氏创此说后,并世学者对其说仅有所修订而无所非难,及方回先生《玉门关阳关杂考》出(此处原文编排有误,原之注文应为下文“敦煌置酒泉都尉”的注释,此处编者另补之注文,原文变为注,余类推。——编者注),始对此说加以质疑,谓汉代玉门一关并无改置之事,太初以前之玉门即太初以后之玉门也,其地当在敦煌西北。《大宛传》所述之玉门乃系酒泉郡之玉门县,故天子使使遮之,贰师之兵乃留于敦煌也。方说似甚辨,然细案《史》文,则其论证,犹有可商,爰发箧陈书,略贡己见,甚希方先生及并世学者有以正之。《史记大宛传》云:

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

又《汉书张骞传》云:

于是天子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

又《西域传》云:

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

汉由酒泉列亭障至玉门,《史》、《汉》均未着其年代,然其事在赵破奴王恢封侯以后,由《汉书景武昭宣功臣表》知赵破奴封浞野侯在元封二年,王恢封浩侯在元封四年,则列亭障至玉门,当在元封四五年间。此玉门当即指玉门关。如敦煌简烽燧三云兴讯土况,玉门关候满丞兴,尹君所不宜籍官”;又四云玉门候造史龙勒周生萌健口士吏”,此两简均出TXIV之地,一称“玉门关候”,一称“玉门候”。更如敦煌简簿书六,十二,十三之“敦煌玉门都尉”,即《汉书地理志》之玉门关都尉,均可证玉门即玉门关之省称也,是玉门一关在元封四五年间当巳建置。李广利之伐大宛在太初元年,其败归即在次年,其时玉门关尚在敦煌酒泉间,则初建时之玉门,自当在敦煌以东矣。

《史记大宛传》之“使使遮玉门”句,《汉书李广利传》作“使使遮玉门关”,为增一“关”字,方氏云《史记大宛传》使遮玉门一语,其玉门当即指玉门县而言。太初二年贰师将军自大宛败归,巳入玉门关抵敦煌,将自此东归酒泉,汉玉门县在今玉门县属赤金附近,适扼人酒泉之要道,故武帝使使遮之,使不得人酒泉耳,《汉书》于玉门下臆增一关字,恐有未谛。”(页394)然玉门即玉门关,前已论及,故谓《汉书》于玉门下系臆增一关字,殆未当也。

《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效谷县下云:

本渔泽障也,桑钦说:孝武元封六年,济南崔不意为渔译尉,教力田,以勤效得谷因立为县名。

方氏云:“依桑钦说,鱼泽障之立,最速亦当在元封三年(诗铭案:敦煌本《沙州图经》及涵芬楼影宋景佑本《汉书》、汲古阁本、清官本均作元封六年,方氏引作三年,误),与《大宛传》所纪合(诗铭案:此即谓酒泉列亭障至玉门一语),如太初二年以前之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今玉门县附近,而《史记大宛传》所云自酒泉列亭障至玉门一语,为指敦煌以东之玉门关(方氏即向达原文为“玉门关”,引文误为“玉门县”。——编者注)而言,则班氏本注引桑钦说元封三年崔不意为鱼泽障都尉一辞,将无从索解矣。”(页393)然班氏为书,因所采史料各异,故其矛盾冲突之说极多,此熟读班书者自可知之,即如方氏文中所引敦煌一郡建置之年代,即有本纪之元鼎六年与地志后元元年大相背驰之二说,可为明证也。且班氏此注,极不可据,不能援以为说。盖由其言元封六年渔泽障已改为效谷县,则自不当有渔泽障一地矣,然《汉书孙宝传》云:

上以(唐)林朋党比周,左迁敦煌渔泽障候。

此哀帝时事,则渔泽一障下逮哀帝时犹未废而为县也。又敦煌简簿书六一云:

人西蒲书一,吏马行月曰中时扬威卒受卒赵仲。

此渔泽尉即渔泽障塞尉,有障塞而后方有障塞尉,贝!1渔泽一障且下逮东汉明帝永平十八年以前,尚未废而为县也,故班氏此注实不足深信。论者或谓效谷即渔泽障所改,其说虽不足信,而元封六年前固已有渔泽障矣,然班氏此注,元封六年改渔泽障为效谷之说已不足信,则元封六年前有渔泽障之说亦殊难令人置信也。

《汉书西域传》云:

楼兰既降服贡献,匈奴闻发兵击之,于是楼兰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后贰师军击大宛,匈奴欲遮之,贰师兵盛,不敢当,即遣骑因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时汉军正任文,将兵屯玉门关,为贰师后距,捕得生口,知状以闻,上诏文便道引兵捕楼兰王。

任文既屯玉门为贰师后距,则当在贰师伐宛时,由《汉书武帝纪》及《李广利传》知首次伐宛在太初元年,二在三年,此云“贰师兵盛不敢当”,当指二次伐宛也,则任文之屯玉门,当在太初三年矣。又《史记匈奴传》云:

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是岁贰师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

任文之击右贤王,在贰师破大宛岁,是岁太初四年也。任文既于三年将兵屯玉rr为贰师后距,则其破右贤王时亦系当屯于玉门,设吾人谓其时玉门居敦煌西北,则右贤王入张掖酒泉,其道途至远何得相击救耶?方氏云如任文所屯之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今玉门县附近,则自此至楼兰为程二千余里,岂得云便道?又自敦煌以东并属汉地,匈奴生口岂得自投敌境,束手受缚,以泄其欲遮杀汉使之状?唯以任文所屯之玉门关在今敦煌西北小方盘地,逻骑入碛游弋,是以截断匈奴与楼兰之往来,故能捕得往还于匈奴楼兰之生口也。”此《宛传》所谓便道,盖以当时玉门为国防边境,对国内派兵至楼兰言,此实为便道,且其时敦煌固尚未建郡(见后),位于塞外,故时得有匈奴生口之往还也。方氏又云盖太初三年贰师将军伐大宛,汉因筑五原塞外列城,至庐朐,并筑居延塞,以固武威酒泉北边,保持西域门户,匈奴之于是年秋大入定襄云中,张掖酒泉,坏光禄诸亭障,正于破坏汉武帝防边之策。不谓挫败于任文之击救,以在张掖酒泉之攻略未成,匈奴乃转而入楼兰以绝汉师后过者,又以任文之进屯玉门关弓I兵捕楼兰王,而完全失败。此为太初三年贰师将军二次伐大宛,汉与匈奴在河西诸郡攻守之形势。”任文之击救酒泉张掖,由前所论,知在太初四年,而任文之屯玉门关引兵捕楼兰王,则在太初三年,是屯兵玉门之事在前,而击救酒泉张掖在后也,方氏叙此不免倒置。且任文仅屯玉门关一地,而非先居酒泉张掖,复进屯玉门,缘方氏之所以如是为说者,盖以任文之击救酒泉张掖,系由玉门而来,则与其玉门一关位敦煌西北之说不合,因任文不能由此以远救酒泉张掖也。

敦煌郡建置之年代,《汉书武帝纪》云

(元鼎六年)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

又《地理志》云:

敦烟郡,武帝后元年分酒泉置。

元鼎六年至后元元年,其间盖24年,则二说相异实至为惊人。后元之前已有敦煌郡(此处原文为“掖煌郡”,误,见下段《汉书刘屈犁传》引文。——编者注)之称(见后),其说自不足据。方氏云本纪所志疑得其实”,则亦属非是也。《史记大宛传》云:

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谷以给使外国者。

此事叙在贰师破宛岁余之后,贰师破宛为太初四年,则敦煌置酒泉都尉当在天汉二三年间,与敦煌置都尉则应称之为敦煌都尉矣,何得称酒泉都尉耶?明此时敦撞故地尚属酒泉,故其地所建之都尉得称酒泉都尉也,则敦煌之建郡,当尚在天汉二三年以后。《汉书刘屈嫠传》云:

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

巫蛊事变在征和二年,上迄天汉二年,其间共9年,则敦煌一郡建置之年代当即在此9年中矣。然天汉之前载籍亦颇称敦煌,如《史记大宛传》云:

是岁太初元年也,而关东礼大起,蜚西至敦煌。

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

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

此贰师伐宛时事,均在太初时,则远在天汉前数年,巳有敦煌之称矣,论者或可持此以难敦煌建郡建于天汉二三年之说。吾人于此不得不溯原于敦煌一名之所自,《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注引应劭曰:

敦,大也,煌,盛也,敦音屯。

此何所取义,疑莫能明,据藤田丰八氏云此原为中国人好以一切地名用字义解释之癖习,不足采也。”其言极是,故或有以此系土名之对音者,藤田拟之为即托列美(Ptolemaeus)地志中之Thagura。考敦煌初为月氏故地,《史记大宛传》云:

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

《汉书张骞传》云: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

《汉书西域传上》云:

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万余,本居敦煌祁连间。

又下云:

乌孙本与大月氏共在敦煌间。

张骞之言乌孙与大月氏倶在敦煌、祁连间,事在元狩四年,盖由骞传知其封博望侯在元朔六年,后二年浑邪王降汉,河西地空,又后二年汉击单于于幕北,天子乃数问骞大夏之属,方有是言,是固当在元狩四年矣即如方氏之论谓敦煌之建郡在元鼎六年,由元狩四年至元鼎六年,其间尚差9年,则敦煌建郡9年之前,已有敦煌一名之存在矣,故敦煌之名称非与祁连类,为该地之土名不可c藤田之论,实仅略得其近似,盖其谓敦煌为Tliagura固尚相差一间也,岑仲勉先生更谓月氏即吐火罗,“敦煌”即“吐火”二字之对音,云。

今试依(1)之假定,Tokhari即大月氏,又依(2)之旧说敦煌为大月氏故地之一部,是侵入Bactria之蛮族,其一即来自敦惶之Tokhari也。to(睹,吐)如加入n收声则为敦(如安都与安敦)。西元初期,外语带r收音者,汉译往往以n收声字表之,故khar(货,啤火)变为khan则为惶,然则Tokhari非他,易言之即敦烟人也。盖Tokhaia族先居敦煌,故其地得有Tokhar之称(地以族名,或族以地名,历史均有其例,但在文化未开之时代,则前例居多也),汉取族以名地,故为我之敦煌。Strado所记乃其族,我称大月氏,彼称“敦煌人”。又我初译为敦煌,再译为睹货(罗),吐呼(罗),及吐火(罗),论乎名原,皆二而一者也。

岑氏之论极是,故敦煌郡之名,即取自其地之土名,而其建郡以前之敦煌,亦即指月氏故地也。此种即以故地土名为所建郡县之称,在河西四郡中,实不乏其例,若武威郡之姑臧、休屠,张掖郡之删丹、居延皆是,其余由字义不足以解释其名称之所自者,意亦当得于其地之土名,惜今尚未足以知其语原也。

贰师伐宛前后,敦煌尚未建郡,故其地尚位于当时国境线之外,天汉二三年间于其地置酒泉都尉,是固尚属诸酒泉,既置有都尉矣,则国境线当巳前伸,而玉门一关之迁徙亦当即在其时也。敦煌未建郡之时,其地当已极为重要,故贰师出师前后,均屡提及其地,盖汉人于其地经营已久,始则徙关,继则建置郡县,此均由汉代经营西域为保护此贸易之通路故也。

故综合论证已具云如上,盖汉庭之经营西域,实逐渐发展其势力,而以贰师将军之破宛归来,为一划时代之事件,使西域之经营,骤然加甚,玉门之迁徙,敦煌之建郡,均由此种政策所由影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