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诸史籍,石关峡早在汉晋时期即见于记载,只是当时还未冠以玉门关之名。东汉曾在酒泉西设置延寿县,属酒泉郡。《太平寰宇记》卷152肃州条记玉石障,按《十三州志》云,延寿县在(酒泉)郡西,金山在其东,至玉石障,亦是汉遮虏障也。”《元和郡县图志》卷40肃州玉门县条记广金山,在县东六十里。出金。”由汉唐玉门县治所今玉门市赤金镇向东60里,正是今玉门市清泉乡骟马城、新民堡一带,嘉峪关黑山余脉可延伸至此。同书酒泉县条记:“洞庭山,在县西七十里。四面悬绝,人不能上,遥望焰焰如铸铜色。山中出金。”《新唐书地理志》亦载,肃州酒泉郡西“七十里有洞庭山,出金。”洞庭山即金山,亦即今嘉峪关黑山,《十三州志》所云金山之东的玉石障恰恰正是今石关峡。关即是障,名称不同,所指属一。汉晋时之所以以玉石障称之,想来一是由于西域各国向中原贡玉的孔道经由此峡,二是当地自古产玉,早有玉石山之名。清乾隆二年《重修肃州新志》第2册载嘉峪山在酒泉西七十里,即古之玉石山,以其常出玉,故名之,乃汉遮虏障之处唐道宣将此处称为“故玉门关”恐怕也有这方面的缘故。今天名闻遐迩的酒泉夜光杯所用部分玉石亦采自此山。
事实上,石关峡为故玉门关直到明清时期在当地仍有传闻。明永乐十二年(1414年),陈诚、李暹受遣出使哈烈国,撰《西域行程》一书。写道,是年正月十七日“过嘉峪关,关上一平冈,云即古之玉门关,又云榆关,未详孰是。关外沙碛茫然,约行十余里,至大草滩沙河水边安营”。关上一平冈,即嘉峪关城楼所在之山冈,远望是山,登临其上为平冈。平冈向西北方向延伸,其北缘群峰突起,正是石关峡所在的黑山。陈诚、李暹路经此地即闻古为玉门关,说明五代宋初的玉门关遗迹延及明代民间仍有流传。
清光绪十七年(1的1年)陶葆廉随父经河西走廊巡抚新疆,沿途所见撰《辛卯侍行记》。
该书卷5引髙居诲《使于阗记》天门关下注其故址盖在(嘉峪)关外黑山湖左右,大道旧在黑山下也。”林竞《西北丛编》亦云肃州至嘉峪关六十里,有天门关址,在黑山下。”上述推测亦大体无误。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肃州知州吴人寿等籑《肃州新志》卷2云嘉峪关,宋元以前有关无城,聊备稽查。”有关无城正是指的嘉峪关黑山之石关峡,峡口天成,自为关隘,故汉晋称之为“障”,今又名“石关”,但这里未见有构筑城堡的史载,石关峡内迄今亦未发现古城遗址,恐自古就属有关无城。
五代宋初的玉门关为何要东移至今石关峡呢?史籍语焉不详,古今学者亦无人论及这一问题。笔者拟从两方面进行分析:
其一,从五代宋初河西走廊一带的政治军事形势来看,石关峡的位置正当东面的甘州回鹘与西面的瓜沙归义军政权的分界处,正处在由一个政权辖地进入另一政权辖地的关口,因而这里自然就成为东西交通的要口。由敦煌遗书见,归义军政权初期曾几乎控有河西走廊全境;广明元年(880年)前后,回鹘侵入到归义军控制的甘州,为此节度使张淮深曾两次出兵收复。淮深死后,归义军内部倾轧,回鹘趁机扩大了控制地域,并向西拓展,到张承奉称金山国(905年)前,甘州回鹘又进而西侵到肃州。迨至五代曹氏归义军时期,归义军于肃州西200里许的原唐玉门县(军)地置玉门镇,为其所辖二州八镇之一,作为抵御回鹘势力的最东部的军镇。当时的《归义军破历》(P.4640)记有“支与玉门镇使索通达细纸壹帖”、“支与玉门副使张进达细纸壹帖”等内容,表明玉门已经设镇。公元925年(后唐同光三年)于阗使臣出使沙州记载河西各地情况的于阒文《使河西记》中,将肃州(SauhM-Cii)以西的第二个城镇记为ggSkamapa,英人亨宁(W.B.Henning)在《焉耆与吐火罗》一文中比定为“玉门”的音译,黄盛璋《于阒文(使河西记)的历史地理研究》(见《敦煌学辑刊》总第10期)赞同此看法。“玉门”一词之后文书又记kamtha,即城镇、军镇之意,知当时确有玉门镇之置。另一件于阗文书《于阗使臣奏稿KP.2741)也提到沙州人要在玉门建立军镇之事。归义军政权遂以玉门镇与统居肃州的回鹘对垒相抗。而石关峡的位置恰处于肃州与玉门镇的中部,又系沟通二地的必经要口,无疑成为二政权的天然分疆之地,因而发展成了东西交通的重要关口,玉门关一名也就很自然地从唐瓜州北(双塔堡)搬到了这里。
在敦煌遗书中我们还经常看到,归义军致甘州回鹘的信里有“其天使般次,希垂放过西来"(P.2992)等语。“放过西来”即指经由甘州回鹘界内,穿越玉门关,进入沙州地境。当时中原朝廷不断有“天使”西来,有的甚至远行于阒册封国王。莫高窟第98窟壁画中的于阒国王、第61窟壁画中的于阗公主在画面榜首上自称“大朝大宝于阗国王”、“大朝……天册皇帝……天公主”,都自觉不忘自己管辖的地方政权是中央朝廷统治下的一部分,也反映出这时期“来往如流”的穿越玉门关的丝路交通的盛况。曹氏归义军政权始终奉中原正朔,不断和中原地区保持联系。为使通过玉门关经由甘州回鹘地界东行中原的道路畅通,归义军首脑还曾与甘州回鹘可汗多次交涉。如P.2850卷记,节度使曹元德亲率瓜沙兵去过甘州。归义军的行动也影响了于阒、龟兹、西州回鹘、吐蕃、甘州回鹘、吐谷浑等政权经常不断遣使向中原朝廷入贡,有的甚至是联翩归朝,生动地反映了祖国西北各族人民在10世纪心向中央政权的历史情况。这时期位处甘、沙二政权分界处的玉门关通道也就显得格外重要和繁忙。
其二,五代宋初玉门关东移石关峡还与第五道的废弃,以及沙州社会长期稳定,沙州及其以西道路的畅通密切相关。第五道虽然可由瓜州直达伊州,无须绕行沙州,驿程较短,然而要穿越数百里的莫贺延碛,极乏水草,路途险恶,十分艰辛。《元和郡县图志》卷40伊州条载:“东南取莫贺碛路至瓜州九百里,正南微东至沙州七百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记,这段路途相去百里才有一烽,中无水草,“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遇无免者。徒侣众多,犹数迷失”i玄奘孤游沙漠,“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而如果由瓜州经沙州再至伊州(敦煌遗书称为稍竿道),虽路途较第五道远了近百里,但沿程沙漠戈壁的规模较小,水草条件稍好,行走较易。由敦煌文书见,凡沙州社会秩序安定,未有较大变乱之时多取稍竿道而往;反之,沙漠遭受贼寇,道路不靖之际则往往取第五道而行。如《沙州都督府图经》(P.2005)双泉驿一节载唐仪凤三年(678年)闰十月,奉敕移稍竿道,就第五道莫贺延碛置(驿),沙州百姓越界捉。奉如意元年(692年)四月三日敕移就稍竿道行。至证圣元年(695年)正月十四日敕,为沙州遭贼,改第五道来往。”
考之五代宋初时期,虽中原多乱,社会经济受到很大破坏,但远处河西走廊的瓜沙二州在曹氏归义军政权统治的约130年中却相对安定。曹氏政权坚守瓜沙二州,护卫丝绸之路,攘外安内,辛勤治理,雄据一隅。为了保持与中原王朝通路的畅达,归义军东面与甘州回鹘联姻结好,西边又十分重视发展同于阗等国的友好关系,以至“于阒使人,往来无滞”(P.2704),并且还曾有效地控制过楼兰及其网围地区。《阎子悦邈真赞》、《张良真邈真赞》(P.3718)记,五代后梁时归义军派兵“拒破楼兰”,“获收楼兰三城”。撰于后晋天福十年(即开运二年,公元945年)的《寿昌县地境》,详记古楼兰地区的石城、屯城、新城、葡萄城、萨毗城、鄯善城、故屯城、播仙镇、沮末河等状况,表明这一地区当时仍归属沙州寿昌县管辖,从而保证了由沙州西行道路的畅通。
正由于五代宋初沙州社会长期稳定,道路畅通,因而稍竿道交通大盛,沙州西行于阗等地的道路亦畅达无阻。于这一时期的史籍中见,凡穿越河西走廊东来西往的行旅皆经由沙州而往,而未见有人取道第五道的。如上举S.0383、《武经总要》、髙居诲《使于阗记》等史料,所记行程均由肃州经玉门关、瓜州、沙州而西去。敦煌文书《同光二年鄘州开元寺智严往西天巡礼圣记》(S.5981)、《定州开元寺僧归文牒》(S.0529)所记智严、归文的行程亦是途经沙州的,二僧还受到沙州士庶人民的供养和护卫。《维摩诘所说经》(北图冬字62号)后题:“大周广顺八年(958年)七月十一日西川兴善大寺西院法主大师法宗往西天取经流于(留与)郡主太傅。”知法宗大师亦是经由沙州西行的,并将所带经文留给了莫髙窟寺院。由此可见此时期途经沙州的交通特别繁荣,而由瓜州直达伊州的第五道则阒然无闻,表明该道已弃之不用,该道上设置的唐玉门关(双塔堡)自然随之废弃,遂被置于今嘉峪关市石关峡的新的玉门关所取代。
五代宋初的玉门关存在了约130年,自北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年)西夏占领整个河西走廊后,玉门关就从史籍上销声匿迹了。玉门关自西汉元鼎或元封中设置以来,伴随着东西交通的发展,历时1140余年,五代宋初为其尾声;玉门关址亦经历了几次大的变迁。玉门关在东西交通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一页。
(原栽《敦煌研究》1992年第2期,第89~93,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