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宇
一、故玉门关与新玉门关
《汉书地理志》敦煌郡龙勒县班固注云“有阳关、玉门关皆都尉治”。《史记大宛列传》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玉门关在(龙勒)县西北一百十八里”。殿本《元和郡县图志》及《太平寰宇记》、《舆地纪胜》俱同。敦煌石窟保存的晚唐抄本《沙州志》(S.788)及五代写本《寿昌县地境》(散1700)和《沙州归义军图经略抄》(P.2691)亦载此关,但将距寿昌城里数误作“一百六十”0。此关建于西汉武帝时,约废于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七年(即公元51年。说见后),史称故玉门关或古玉门关。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40瓜州晋昌县下载“玉门关在(晋昌)县东二十步。”此为唐人着录的另一玉门关。此关在故玉门关东450余里,因置于故玉门关之后,可称新玉门关。五代与北宋,玉门关似又东移,属唐以后事,本文暂不枝连。
以上两所玉门关,建立有先后,位置分东西,虽同名而并不相混。世人熟知者为旧玉门关,至于新玉门关,其建置年代及所在位置多不甚了然。古代史籍及古人诗文多有言及“玉门”或“玉门关”者,由于世人对新关不甚清楚,或以旧关释之,或以酒泉郡玉门县释之,既乖于地望,复谬于史实。盖皆由莫辨二关地望之异、东西之别,不得要领,姑妄言之,成为我国历史地理学及我国文学史上一桩悬案。
近百年来,不少学者发现了问题,乃从事于新玉门关之考证。但诸说不一,迄无定论。余近年从事瓜沙历史地理研究,认真研读诸家论述,进一步通过实地考察,加以验证,有些新的见解。不敢自以为是,写出来就教于方家。
二、前人对新玉门关址的推测
新玉门关址的位置,明清以来有三说:
1.说在“故瓜州西北一十八里”。此说见《大明一统志》卷37(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关梁)2.说在今安西县东百余里之双塔堡东北。此说以陶葆廉为代表,见陶葆廉《辛卯侍行记》卷5“十一月初九日”记事。
3.说“唐初玉门关在瓜州(宇按,此指锁阳城)西北五十里之瓢芦河上。后迁至瓜州城近处”。此说以严耕望先生为代表,见严耕望着《唐代交通图考》卷2,436440页。
以上三说,《大明一统志》之说并未弓I起人们重视;严耕望先生之说,虽倾向于在锁阳城西北,但亦疑在窟窿河下游之双塔堡东,又疑在小王堡(当地称小宛堡)之西,还提出了初唐以后移关于瓜州城近处的推测。数疑倶存,未作决定。唯陶氏之说影响最大。林竞《西北丛编》,阎文儒《敦煌史地杂考》及《河西考古杂记》等文都对陶说加以推介,或又进而有所申论。阎文儒先生作为考古专家而又亲赴双塔堡一带考察,着文肯定陶说“最为可靠”。其文为今时学者频频引用,或又加以阐发,影响颇大。1992年出版的《安西县志》则迳指双塔堡为唐玉门关。于是陶氏之说几成定论矣。
陶氏于所着《辛卯侍行记》卷5之(十一月九日)记云:
初九日,卯出布隆吉尔堡东门,绕向西。二里,出旧城北门。三里,过小河,即布隆吉水也(原注发于城西南三十余里柳湖之七星泉”),北有草滩。四里,上小坡。三里半逾一渠,迤北曰权家堡。四里半,道北有远树(原注问是潘家庄”)。六里,月牙湖墩(原注南有苹湖,野马沟所潴也”)。十四里过窟窿河(原注:“蒙古称札噶尔乌珠,水出土胡卢村南,相传水中多有大穴,西北流。”),唐时玉门关迁此(原注岑参《苜蕃烽寄家人》诗:苜蓿烽边逢立春,胡卢河上泪沾巾。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注云玉门关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胡卢河上狭下广,洄波甚急,上置玉门关,西域襟喉也,叉,《元和志》:晋昌县东二十步有玉门关。”)。今堡空无人(原注雍正六年筑,周一里一分。”),把总及土民二十余家均在堡外。
陶氏推测的唐玉门关在布隆吉堡西37里,双塔堡东北,当土胡卢河与疏勒河会合口之西侧。其西南之双塔堡,陶氏推测为唐之晋昌县故址。陶氏的推测,并非由于发现了唐晋昌城及玉门关遗址确在于此的证据,而仅仅是根据《元和志》所载瓜州治所晋昌县东去肃州、西去沙州的里程作出的比定。《辛卯侍行记》卷5(十一月初八日)自注中有如下的说明:
《元和志》瓜州晋昌县本汉冥安县,东南至肃州四百八十里、西至沙州三百里。”今肃州至安西州六百六十里(宇按,清安西州城即大湾旧城,在今安西县城东北三里,城垣仍存。)又西至敦煌即唐沙州二百七十里。乾隆时,考古者以安西州西南六十里之瓜州口为唐瓜州(宇按:此指今六工村西之破城子),则东距肃州逾七百里,西距沙州祗二百一十里,较《元和志》所言相差太远。俞浩《西域考古录》疑之,以布隆吉为唐瓜州,继又云“在双塔堡”,则近似矣。盖布隆吉东距肃州五百里,较《元和志》多二十里;其西距沙州四百三十里,较《元和志》多一百三十里,左右未均。
若双塔堡,则距肃距沙较《元和志》各多数十里。近代,有司定驿程,报部之数,率浮于实量之数。以是核之,双塔堡之去肃、沙,与唐瓜州之东西二至道里不甚悬殊也。
从陶氏的说明中可知,把唐晋昌县城定在双塔堡,除了东距肃州、西距沙州里程“不甚悬殊”之外,别无其他证据。陶氏根据肃、瓜、沙三州里距之比定而作出的推断其实并不可靠。岑仲勉先生指出:
按依《侍行记》所载,双塔堡至安西113里,再加安西至敦煌270里,共380余里,比《元和志》多80余里,而肃州至双塔堡522里,比《元和志》祗多40里,仍是左右未均。况古地理书传久失真,里数多误,《元和志》亦所不免。总须旁证他说,方可得其通。《通典》174“瓜州东至酒泉郡526里……西至敦煌郡280里”。又依本篇(宇按,“本篇”指明佚名《西域土地人物略》)校正道里,肃州至瓜州应590里,瓜州至沙州260里,前者比《通典》多65里,后者比《通典》少20里,未见得双塔堡之比定较优。问题尚不止于此;尤其让人生疑的是双塔堡处既无古州县城址及瓦砾陶片散布,附近又没有汉唐州县城必有的同时代墓葬群。据乾隆初《重修肃州新志柳沟卫册》记载,此城系雍正六年所筑。时在双塔一带驻军,置千总衙门,因筑堡城,遂有双塔堡之名。此堡规模不大,同书、册记云城周围一里一分零,高一丈八尺,宽一丈七尺。南北城门二座,各有城楼。”督工建造者为吏部文选司郎中马尔泰及光禄少卿汪隆。筑堡之时,此地并无古城遗址,仅其西3里及6里处小山上各有故烽火台一座,督工者汪隆有《双塔堡》诗云:“塔影参差旧迹荒,营屯卒伍启新疆。雪峰南耸当山阁,红日东来照女墙。草色满郊千骑壮,河流双汇一川长。幽情更爱禽鱼盛,闲向溪林钓猎忙。”(《重修肃州新志柳沟卫册艺文》)近处景致提到了“塔影旧迹”,“河流双汇”以及“草色”、“禽鱼”、“溪林”;远处景致则说到了“雪峰南耸”、“红日东来”,却不曾提到此地有古城废垣。若当地本有古城废垣,正堪凭添今昔兴替之慨,诗人岂能漠然放过不着一字?阎文儒先生到此作考古调查,除见到清雍正六年新筑的双塔堡城之外,也未发现古城及古墓葬群遗址。向达先生指出唯今双塔堡、乱山子一带仅余古烽墩二,其他遗迹悉化云烟,关址所在,疑莫能决。”可见陶氏之说,并不足视为定论。
另一方面,从唐代瓜伊释道经行路线进行评量,玉门关亦不合置在双塔堡。
唐代瓜伊二州驿道,是从瓜州城(今锁阳城)向西北,115里抵常乐县城(今安西县六工村破城子),北入莫贺延碛路(又名“第五道”,见敦煌遗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新井驿”、“双泉驿”等条),又西北785里抵伊州(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哈密市)唐之玉门关,即置在瓜州往伊州驿道之首途——瓜州城至常乐城之间。唐僧慧立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玄奘西行求法,行抵瓜州,“因访西路,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庐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又记玄奘“与少胡夜发,三更许到河,遥见玉门关。去关上流十里许,两岸可阔丈余,傍有胡桐树丛,乃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此云玉门关在瓜州城北50余里。按常乐县在瓜州西北,伊州又在常乐县西北。就驿道取向来说,玉门关当在瓜州城的西北为是。而双塔堡则在瓜州城的东北方向100里。一则方位不合,二则里程过于悬殊。自瓜州城往常乐县直趋西北为程115里,若绕道双塔堡再赴常乐以入莫贺延碛路,其行进路线则是先东北、再西南、又西北,里程远达270余里,枉作转折,劳力耗时,有何必要?退一步说,若从双塔堡直指西北不再绕道常乐而径趋伊州的话,就地形论之,则当自双塔堡直插红柳园(唐乌山烽)人莫贺延碛路。然而双塔堡至红柳园间二百余里,从唐至今皆无通行驿路,漫漫戈壁,既无水草,亦无驿站,行旅无所补给,故汉唐以来无就此道而行者。由此可知,作为“西境之襟喉”、瓜伊驿道“路必由之”的玉门关,必不置在并不当道的双塔堡。
三、新玉门关址的重新考定
近年来,笔者在对瓜沙历史地理考察研究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这样的概念,即.唐玉门关必置在瓜州城至常乐城(即锁阳城至六工村破城子)之间,位置当在锁阳城的西北而非东北。推测其所在,当在锁阳城、北桥子及踏实乡破城子之间三角地带范围内。于是我把这一三角地带确定为重点考察地段。这一地带如今大部分退化为盐碱荒滩,古代遗址颓毁严重,髙地遍布齿壳圪成,低地沮洳泥泞。汽车不易通行,步行亦甚艰难。我多次进行踏察,仍不免多有遗漏。因此提请安西县博物馆的朋友注意这一地带,建议他们在这一地区注意查找。19%年8月,我又去安西考察,同安西极旱荒漠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宁瑞栋处长谈到唐玉门关遗址问题,他很同意我上述的看法,并回忆起桥子乡西北15里马圈村西有两所相近的古城遗址,正处在我所指出的三角地带重点考察地段之内。
8月15日下午,我同宁端栋处长、潘发成工程师及安西县博物馆李春元、李旭东同志一同趋车前往察看,果然是两座大小不同又错落毗邻的两所古城遗址。
小城筑在一古河道西岸。东西二垣各长60m,南北二垣各长68m,平面占地4080m2。东垣下临古河道,由于河水侵蚀而大段坊毁。另外三面即西、北、南垣外有护城壕环绕。城内西南隅间隔出一小型子城,北墙及东墙各长19.5m,子城平面380m2。此城四面城垣及子城墙垣绝大部分巳坍毁成土垅形,残髙2.5m。仅北垣东端还残存一段夯筑原墙。残长4.4m,残高82cm,顶宽1.4m,穷层厚15cm(图版一氕宁处长回忆其十余年前多次到此,此墙尚高约4m,长、宽亦倍于今。十余年来,牛擦羊刨,毁坏益甚。
小城西南30米许(合二十步),有一大城,东垣因临河水浸,全已坍毁;南、西、北三面城垣犹存土垅。佘步测其西垣长约260m,南垣长约220m,城址呈长方形。平面占地约57200m2(图版二)。如此规模,在汉唐时期之河西地区,相当于县级城址城址内外盐碱侵蚀严重,卤壳累累,遍地荆棘,一如小城状况。
以上大小不同的两座城址,东西错落相邻,乍见之际惊喜异常。忽忆《古今图书集成方舆典陕西行都司肃州卫古迹汇考》云“晋昌废县,在故瓜州北。本汉宜(冥)安县,属敦煌郡;隋改常乐县;唐改晋昌”及《元和郡县图志》“玉门关,在(晋昌)县东二十步”之语,揆以二城规模之大小、次居之方位、靠近之距离,唐之晋昌县城及玉门关城蓦然闯人眼前!数年来,余一直寻找而不见踪影,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幸从宁瑞栋先生指点中得来,奔波劳累立时顿消。
小城在大城东北“二十步”,正是唐玉门关城。城内西南隅之子城,当为关官衙城。城东古河道,必即玄奘所说“上置玉门关”的“瓤庐河”、岑参诗注中的“胡卢河”。此河从小城东南26里东坝滩乱泉处发源,发源处西南15里即锁阳城(唐瓜州城)。西流10里抵南坝(在堡子村南4里,锁阳城北12里),折西北7里过头坝南侧,又西北10里至马圈村南,又西2里抵马圈村小古城(唐玉门关城)东南,北过小古城东侧,折西北,穿过平湖、蘑菇槽及野糜子湖,抵截山(唐常乐山)南麓计20里;沿山南麓向西南流,24里至青山子入黄水沟。又西南流18里至八楞墩(汉-唐烽火台)南;继沿山南麓西南流,18里过双墩子(唐烽火台)南;又西南21里至牛桥子;又西南5里至土墩子南(土墩子为唐宋佛塔);又南17里抵芦草沟峡谷南口,此峡即常乐山与悬泉山分界沟;西北穿山10里抵峡谷北口;北流18里,至阶亭驿南,折向西北,22里至T.37.e烽燧(即唐代之廉迁烽,地理坐标:X16702.8,Y4484.25);过汉长城,又西北2里散入沙碛。此河全长220里。这条古河,由于都河引水干渠废弃,水源顿减,上游自源头抵平湖一段,河水断流,河道废湮,面貌改观;其中游因得到沿途诸泉补给,尚未断流,但水量甚小,至土墩子以下,水量稍增;下游在芦草沟北口之东北三里许渗人地下。此下尾闾段亦断流无水,河道废毁变形,宽窄不一。所幸者在于,通过考察,这条具有历史地理意义的古河道毕竟得以复原。
复原后的这条古河,又正好同敦煌遗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原编于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开元以来续修)所载之“苦水”恰恰相合,实为同一条河。今引《图经》所载原文,别加对照解说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