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普读物将来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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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建国君民教为先(2)

功利化其实不是《三字经》独有的毛病,整个文化传统中,那么多重视读书的宣讲和实例,没有多少是真的看重知识、求知和智慧的,到底不过是通过读书求仕途,读书永远只是改变命运的手段,是敲门砖。真正推崇的还是当官做老爷,“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颜氏家训》所谓“立身扬名”是也。能说出“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朱子家训》)这种话的人毕竟只是少数,而沿着朱熹的路子,你又会发现,古人从另一个层面不重视知识和学问。《弟子规》全书的格局,从“入则孝”“出则弟”开始讲,“谨”而“信”,“泛爱众”,到“亲仁”,最后才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遵循的正是孔夫子的“最高指示”。这种思路从好的角度理解,是重实践、重“行”,更在理论和“知”之上,但从论证读书目的性的角度,仍然有所偏废。对比一下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一开篇:求知是人的本性。即使没有实用,我们也乐于使用自己的感觉。人类的探索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求知本身让我们快乐、充实、幸福和饱满,不以实用为目的的知识是更好的智慧。他区分知识和智慧:智慧以自己为目的,令人自由,也令人服从。探索哲理只为摆脱愚蠢,不为任何其他利益。人生来自由,要为自己而生存,不为别人,哲学是唯一为自身而成立的学术。

也许是求全责备,但传统文化的求知诉求中,虽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一说,但总的来说缺乏这种“以自己为目的而非手段”的向度,我仍然认为是一种很大的遗憾。我也不讳言跟孩子聊这个。

当然,最坏的还是前面那种读书工具化、功利化的倾向。白居易说得多直白呀:营营何所求?无非利与名。科举功名几乎构成了中国后期全部的文化史。这种思路真有潜移默化的坏影响。今天的家长不还这样教育孩子吗,指着环卫工人大声说:“不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扫马路去!”没有对他人的尊重,也没有对孩子和自己心灵的关怀。

之所以要警惕教育的功利化取向,是因为其害处简直无穷无尽:第一,强化职业的等级制度,灌输“不平等”观念,自卑、自轻自贱、自负、狂妄自大,都从这里头来。自尊和对他人的尊重,都从这里泯灭。第二,与之相关,以后只能在与他人的比较中获得快乐和成就感,从此迈出迷失自我的第一步。第三,学习的功利性,脱离“纯粹知识的乐趣”,人生追求和生命境界从此下降。第四,只以成败论英雄,第二名便没有立锥之地。可人间永远只能有一个第一……

我有时简直弄不明白,人怎么可以就那么点儿追求:普通一点的,艳羡的不过“世禄侈富,车驾肥轻”,好可怜;野心再大点的,以凌驾在他人之上为目标,“高冠陪辇,驱毂振缨”,好可怕。我常想,如果以为古中国的事都坏在狗官身上就错了。中国从来只有两种狗官:正在做狗官的和暂时没有做上狗官的。到今天,受了村干部欺负的农民还教育儿子:发狠读书,以后当官!我们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吗,更高的追求:让个体生命更高贵,也让社会制度更合理?什么时候,我们人生的快乐和尊严才不再建立在财富和地位(对孩子来说是考试成绩)的基础上,让制度保障最卑贱的人也能像享受空气一样地享受尊严?

《百家姓》除了认字之外,我不觉得有太大的意义。背百家姓显然不如欧美通行的画“家族树”来得形象、真实、切身。《千字文》也很无趣,最多在正式学古文前读来垫底。里面的部分观念,“爱育黎首,臣伏戎羌”、“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的历史谎言,“孝当竭力,忠则尽命”的愚忠,“乐殊贵贱,礼别尊卑”的等级,“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的价值取向,对“世禄侈富,车驾肥轻”的艳羡和推崇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增广贤文》则更糟糕,充满低劣的价值观:“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愚蠢的行为准则和规范:“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在家由父,出家从夫”、“凡事要好,须问三老”。我粗略算过,增广340多条,能讲给孩子而无害的连一半都不到。这些坏东西,不同书还都互相印证:无处不在的纲常等级、《弟子规》的“待婢仆,身贵端”等,是需要时时为孩子敲警钟的。

我尤其不能容忍孩子接触的,是那些中国式的人情世故的“智慧”,什么“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一类的价值和行为原则灌输给孩子,除了灭杀童真,制造童颜皱纹心的小老头、小老太婆外,看不出有什么好的。“无钱休入众,遭难莫寻亲”这样的老于世故,听着就让人寒心,“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则令人不寒而栗。这些都是可以直接“秒杀”童心的。

似问题在孩子看旧小说时就有。中国的旧小说根本没有专写给孩子看的,也实在没多少合适孩子看。孩子零碎读过《唐传奇》、《拍案惊奇》,至今记得的无非“活见鬼”和“杀人的”故事。虽然走马观花,挂一漏万,却奇怪地记住了一条:从别人窗前过先咳嗽一声,如果别人正在说你的坏话,就会住嘴,这叫“耳不听为清”。老天,亏得我还没说“易輶攸畏,属耳垣墙”呢。我只能捧着他的脸说,我不要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老到,我宁可他听到别人说坏话了,气得冲过去跟别人打一架,回家来再想想别人说的坏话有没有道理。即使他必然变得世故市侩,那也尽量晚一点儿吧。

这涉及“童真”问题,我在挑着讲《弟子规》时发现的。其实对于我家性情机巧浮躁的孩子来说,课以谨、信,要求“房室清,墙壁净,几案洁,笔砚正”,也算对症下药。但他要真全盘做到“步从容,立端正”、“缓揭帘,勿有声”,我只怕要长歌当哭了,那还是孩子吗?传统教育中竟好像全然没有“童真”的立足之地,三字经说得直截了当:勤有功,戏无益。《小学诗》要求“一切要安详”、“形容须静正”,中国历来的观念是不可狭戏狎昵,以“十五贯”为代表,旧小说里“善谑跳脱”每每是惹是生非闹官司的由头,当事人也少不得吃苦遭冤,好像快乐玩笑是一种罪过。林语堂翻译“humour”,中国压根没这意思,只能音译做“幽默”。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不喜欢童真和孩子,不能容忍天真烂漫的民族,孩子理所当然会做的事(墙上涂画、蹦跳笑闹),会被家长理所当然地喝止,而习惯性喝止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家长担心别人认为孩子没教养,因而丢面子。也确实有太多的大人,不能欣赏也不能容忍孩子的顽皮和“闹”,认为规矩安静才是教养。孩子渐渐学会死气沉沉、蔫淘和闷骚。而我呢,我宁愿他玩时疯跑,在墙上撞破鼻子,或端着东西洒了一半,也不要他时时做到“宽转弯,勿触棱”、“执虚器,如执盈”。

一方面,传统的规范和规矩会教给孩子沉稳和教养,另一方面,也需要冲淡古书对他的一些负面影响。我曾和孩子讨论这个问题,他说,他们班女生都嫌男生幼稚,但他觉得幼稚比较好,小孩子那么成熟(他用的词是“早熟”)、就像大人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觉得这样不好。孩子能这么认识,我很欣慰。但他待人接物、也真做过好些“没教养”、“不得体”的事。对我来说,注意规矩教养和童真天真之间的动态平衡,不可偏废,是我一直警惕、又一直把握得不太好的一根弦。

客观地说,《幼学琼林》、《弟子规》整体都还不错。“父母教,须敬听”、“出必告,返必面”是要的,当然,到了“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就过了,而且父母无论如何就是不纳谏呢?最后也没说怎么解决。我曾跟孩子分析,传统文化的不足之一,总是在说“如果这样就最好了”,却相对缺乏“如果不这样能怎么办”的对策。很多道理都只讲一半,深入不下去。孔子教诲“无友不如己者”,可见朋友要比自己高明,那他跟你交往,不是“友不如己者”吗?《菜根谭》说“休与小人仇雠,小人自有对头”,貌似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要是人人都不与小人计较,那小人还不被纵容得独步天下、横行无忌了?经史子集都讲上报君,下忧民。且不论“民”是个复合名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不能以一个“民”字总括。就说“忠君爱民”,要是君和民对抗上了呢?君要与民争利,或民要拥立新君呢?瞎了不是!

在这些问题上,我会提醒孩子加深思考,而不是听了道理的一面就完事。同时,仍然注意接受这些道理的合理一面。学道理和交朋友的原则是一样的,有优点就学习,见贤思齐、见而内自省。如果求全责备,那么人无完人,就交不到任何朋友了。可是不分好歹一切以朋友为判断核心,那是黑帮兄弟的“义气”。

最后还有一个关于“命”的问题,最是要命。不知怎么回事,从看旧小说开始,孩子对“命”的观念急剧强化。动不动就评价“这是命”,很泰然的样子。最早是读《三国》时,他叹息着想当“主公”,羡慕刘备遇事只要“仁慈”地流眼泪,自然有人豁出命来保护他供养他。可成为主公的办法只有一条,就是投胎转世。说到这里他一声长叹:“我的命不好啊。”逼得我道貌岸然地说教:影响人一生的因素很多,出身当然是其中之一。但让出身成为决定因素的,是最没出息的人,而主要依据出身构建的社会,或许稳定和谐,但一定不是好的现代社会。

顺带还打点预防针,说武侠小说是很好看,但里面也有两个毛病要注意,一个是绝世武功的来源,总来自武林秘籍或世外高人,几乎就没有新创的武功。难道什么都只能靠古代遗产,不能根据今天的需要独创新功?另一个就是很多人成为“大侠”,主要靠特殊的出身(父母分别是黑白两道的头)和机缘(碰到高人、秘籍、绝世武器等),其经历和成就都不可复制。依据这些东西来建构社会,是没有保障和常规的。

但没有用。孩子后来看史、经,“命”和“出身”好坏还是挂在嘴边,可以很方便地用来解释很多事情。毕竟书上说穿衣服都讲“上循分,下称家”,明黄或杏黄、龙五爪或四爪就是灭门的事儿。我们也曾讨论:关于被推崇主要在于他忠于主子,但管仲背叛公子纠、辅助齐桓公称霸也是美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该怎么看冯道和叛变?一个人应该死认君王、忠心耿耿,还是可以自己判断、选择明主?小儿认可后者,但这样一来,整个古代史的价值岂不就要崩溃?“那不是什么都不对了吗?”儿子问。孔子说得再明白不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朱子家训》说“守分安命,顺时听天”,《红楼梦》也唱“自古穷通皆有定”。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而那君、父、夫,不是臣、子、妻能选定的,以不可选择的东西作为人生的根本,那不就是不自由吗?儿子之前知道哲学上“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争论,也接受了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现在却遇到了血缘和血统的强大挑战。“到底有没有命啊?”如今这成了他的一大困惑,也是我的一大恨事。

三、我的无奈对策

启蒙读物之后,就是正经的《四书》、《五经》和诸子了。可除了《论语》、《孟子》稍微可读一点(还是必须在有讲解的情况下)外,我觉得让初中以下的孩子读经、子,根本是开玩笑。文字的障碍是其一,思想的困难是其二,《书》、《易》、《礼》、《道德》,大学教授都没多少人真搞得懂,就敢以讹传讹地去教孩子。即使是“弘扬传统文化”,元典也大可以晚些时候再涉足。少儿阶段需要的,是那些既能反映传统精髓,又能孩子符合阅读习惯和偏好的创造写本,而不是简单的注释本、图文本。我曾问美国和欧洲的朋友,他们给孩子读“经典”吗?被问者无一例外惊诧莫名,经典?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人性论吗?头摇得如拨浪鼓,根本不看。注释本、图文本的《理想国》?No!“他是一个孩子!”朋友对我的问题感到匪夷所思。

那看什么呢?希腊神话、《圣经》故事,因为孩子看得懂。别的呢?阅读的基本原则是,孩子就读孩子的书。哲学?没问题,《写给孩子的哲学启蒙书》六种和《儿童哲学智慧书》四种,是已经引入国内的,类似的书还有很多,讨论最深刻的问题:生死、自由意志、物质和意识、形式和本质、实体、幸福、人生的意义,用的却是生动童趣的语言、有趣的插图。基本的人文主义观念、文化多元等价值取向,全在里头了。经济学、政治学,no problem,这些书都有,有大学教授专门写给孩子,他们已经吃透了文本的精髓,再用孩子能接受的方式写出来,完全不在乎和拘泥形式上的“精确”,他们怎么说都不离其宗,不至于陷于任意发挥,自陈个人心得。这就是有基本共识的文化体系的好处。

可惜,或许是涉猎不够的原因,我至今没发现这样真正的儿童版国学。别看古籍浩如烟海,简直没多少是为孩子写的,更无从谈“根据孩子的心灵写作”,少数几本启蒙书,完全是写给“微缩成人”的,连音韵启蒙里都毫无忌讳地“巫山云雨”,我夫复何言?

有时候,我甚至有“宁缺毋滥”的想法,在打“底子”(指基本的价值、原则、生命观)之前,除了诗词、讲故事、玩些“飞花令”、“迎春令”之类的雅致游戏外,或许暂时不让孩子碰国学了。一方面,基本的国学读本孩子大致都涉猎过了,另一方面,传统经典里当然有不少可取之处,但那些可取之处,诸如诚信、不撒谎、友善、孝顺、清洁、好学、关爱、刚毅、正直,其实是人类的共识,几乎所有的文化文明都在强调,未必需要格外通过中国典籍来教育。而中国典籍里特有的那些东西,却让我不能放心。

子夏曾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解释,孔子的回答是“绘事后素”,这条原则适用于孩子教育。正义、公正、自由意志、生命珍贵和尊严、平等,这些都是素。在素底上彩绘中国文化才会好。我想先保证孩子能成为光明、自信、理性、独立、尊严的现代人,然后在锦上添加传统文化的花。

“绘事后素”可能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是最不坏的办法。所以,唉,虽然我也期盼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后的伟大复兴,但现在,还是让他继续读他最爱的“国际大奖小说”系列和“哲学启蒙书”去吧。

《书城》2010年11期

《少年儿童研究》2011年第2期转载,题为《孩子的国学阅读体验》

2 棋盘上的君臣和国民

小儿粗通象棋,近来偶尔见识了立体形象的国际象棋,大感兴趣。我乐得顺水推舟,买了国际象棋,从棋盘、棋子、基本走法到意大利开局,一点点地教他。小子多嘴,我一头教,他一头多有评论和惊叹,总是拿了两种象棋的规则来比附。而我在他的多嘴多舌中,竟恍然发现了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这对兄弟的同与不同,让人感慨良多。

据说国际象棋的老祖宗就是中国象棋(其实国际上更普遍的说法是,国际象棋源于印度chaturanga,不过有些中国人出于“爱国”情怀,不愿意采纳这种起源说),后来,中国象棋经由中东波斯和其他阿拉伯国家,传到欧洲,经过一番欧化的改造(如“王车易位”、“吃过路兵”等),遂成为当今的国际象棋。

所以,两者的棋子设置和规则中,多有相似之处,比如,马都走“日”字,“象”都斜飞,都以“王”的存亡为棋局胜负的标准,等等。但真正发人深省的,是两者有几个非常重要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