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女子,多数时候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所以,中国象棋的棋盘上,自然就没有女性(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的象棋,也是至今没有女性)。而希腊既然以美女为战神,文化传统不同,国际象棋中,皇帝身边便有了一个皇后。而且这个皇后,还是整个棋盘中最厉害的角色,能横冲直撞斜行,进退自如,杀伤力第一。我极喜欢这个魅力四射、光彩夺目的女人,看她在棋盘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就像亲见雅典娜披挂盔甲,在特洛伊战场的上空指点江山,气贯长虹。
自然,国际象棋中的王后,也是在历史岁月中,一步步成熟和成型的。在最初的几个世纪里,“王”身边站着的,在印度象棋里是“大象”,在阿拉伯象棋里是“维吉尔”(“军师”“大臣”或者“幕僚”),它们的战斗力都不是很强。后来,也许是随着德意志两代皇帝(奥托一世和二世)身边两位皇后的崭露头角,“军师”“近臣”渐渐变成了女性、变成了皇后。之后,“后”又从一次只能斜进一格,变成能在四面八方都收放自如。在美国,这段发展历史被女权主义者整理撰写成《国际象棋“王后”诞生记》一书,还打入了畅销书排行榜。
认真论起来,中国自来都有抛头露面的女人。权且不论从秦代巴寡妇清、大汉头牌女吕雉到唐代帝王武则天、晚清叶赫那拉氏的杀伐决断,也不说被艺术化的花木兰、梁红玉或杨门女将。单说有史料明文记载过、真上过战场的女人,第一个,甲骨文里留名的妇好,“上得战马,下得厅堂”,协助老公商王武丁打天下,战功赫赫,列土分疆;荀灌娘十三岁时率军突围,报信求援,比贞德得到“神启”早了好几年;李世民的妹妹平阳公主驻防和血战的娘子关,至今留在山西阳泉;京郊潭柘寺观音殿里的拜砖,是元代妙严公主磨出的脚窝,作为忽必烈的亲生女儿,妙严出家前是威震四方的女将领;秦良玉南征北战、讨逆抗清,被载入“将相列传”而非“列女传”……
但是,个别女子惊世骇俗的灿烂人生,改变不了女性在一种文化体系和文化观念中的整体地位。中国象棋的游戏拼盘里,没有女人的位置,比不得欧洲皇室的女孩儿家,明白白有继承权的。
“皇后”不同,皇后的丈夫也不同。中国象棋中的“王”,正像西天取经途中的唐僧,桃园三结义里的刘备,那叫一个窝囊无能。九宫森严,足不出户。可怜棋盘之大,他贵为天子,却最多只有九处立足之地。这真是极大的限制。下过棋的人都知道,中国象棋下到最后,要把一个孤王憋死在四方的紫禁城里,比国际象棋中憋死那个能如泥鳅一样左突右奔的王,要容易得多。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利玛窦中国札记》里说的,皇上离开皇宫禁地时,“整个朝廷都处于军事戒备之下”,沿路密布着便衣警卫,“人们会以为他是在敌国中旅行,而不是在他自己的子民万众中出巡”。而后来,“近世的皇上”干脆“废除了公开露面的习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对于皇帝来说,是一点也不适用的。而且,皇帝出宫一般也不被认为是好事,要么劳民伤财,要么好大喜功,再不济就是自欺欺人的“西狩”“南巡”之类了。
更让人沮丧的是,固步自封、画地为牢的,还不只“王”一个。“王”的贴身侍卫“士”,也不能出九宫,且只有五个地方可以驻足;“王”的近臣“象”,不能过楚汉界河,平均每个象也只有四个立脚点。
算起来,底线上的王士象马车,能过汉河楚界的棋子只有五分之二。真正能走出“国门”,也就是具有主动进攻性的,除了兵,就只有炮、马、车三个。其他都是守护性质的自卫队队员。一句话,越是贵人越不能动弹、不得自由。在外面颠来跑去的,注定都是要当炮灰的那几位。一边下中国的象棋,一边也就理解了中国的长城、故宫、禁海令和郑和下西洋。
而国际象棋中,“王”能够一步一步踏遍所有的疆土,其他的每个子儿也都能走遍整个棋盘,无论是长趋行还是短跨步。而且,棋子们行动中的限制显然也少得多,马不会蹩脚,象也不会被塞象眼(国际象棋早期的“象”斜飞的时候,甚至能越过中间的棋子)。谁站在开阔地,谁的自由空间和力量就大,越被边缘化,行动越受约束。而不是像中国象棋中的“王”,躲藏得越深才越安全。
“王”的另一个不同是,中国象棋的两个王不能“照面”,不管中间隔了多远,都要你遮我避,彼此不能“对视”。而国际象棋里的两王能近到一步之遥,只要不是贴身肉搏就行了。
棋盘上除了王侯将相,还有贩夫走卒。不同的棋局规则,体现的是对普通人的不同态度。无论在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中,士兵都是最底层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拱的。碰到危险,也总是要“丢卒保车”的。不同的是,中国象棋中,士兵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进不能退。前进前进前进进,一直进到底线,还是小兵一个,而且到此被用完了,基本上就是死棋,没什么价值了。
国际象棋的士兵则不同,虽然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冲锋陷阵能进不能退,但一旦冒着枪林弹雨、冲破重重硝烟,挺进到最后的底线,它便能升格成任何棋。(当然,“王”除外)再卑微的一个棋子儿,也有机会脱胎换骨,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激励和嘉奖,足可以成为出身寒微者的梦想。
有趣的是,国际象棋里的棋子,最高的“王”和最低的“士”,恰恰是两个随着棋局发展“逐渐”成长的棋子。中盘之后,“王”往往开始御驾亲征,投入战争,而“士”也准备大力挺进、争取升格。它们一开始都很弱小,都越来越成熟、勇敢和强大,常常带来惊喜不断。
而中国象棋里的王和士,越杀到残局,越孤弱无力。“士”临近底线,便临近被弃,“王”若被破了“士”和“象”,被将军时便只能左避右闪、疲于奔命,每每险象环生。
两种象棋还有很多区别呀,比如,国际象棋没有楚汉界河,所以开战之前,没有疆土和地盘。两军对垒,谁先冲入中间的空白地带,谁就占先机。又比如,中国象棋的棋子都站在十字交叉点上,就像中国人更多地生存于关系网中,国际象棋的棋子站在自己的格子里,各有独立的地盘和空间……
事实上,没有一种游戏不是严肃的。无论游戏源于本能、发泄,还是生存演习,也无论游戏理论家如何众说纷纭,真正决定游戏的,却不是玩家、游戏者,而是游戏规则。游戏规则根植于其诞生的文化土壤,有其独立的文化和思想诉说。
我曾见识过天才棋者同时挑战两种象棋、两个对手。一边是楚河汉界中九宫,一边是8×8格黑白相间的正方棋盘,棋手端坐其间,左右逢源。我看着看着,却走了神,在两边战场的硝烟弥漫之外,分明还有远比战争或游戏更深远、深重和深厚的思想文化和制度,在默默地对决。是的,一局棋盘上的棋子们在厮杀,不同的棋类之间,也有较量。这是棋盘的较量,与棋子无关。
《博览群书》2010年第2期,题为《两张棋盘的较量》
3 学术需要行规和敬业精神
从业有行规,我喜欢这样的话,显得很专业,而且有敬业精神。自来中国文化里,人无论贵贱,事无论大小,总还是讲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是生意人的德行;“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是手艺人的品质;“文死谏、武死战”,是臣子的规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为非作歹者的行规,可谓盗亦有道;穷酸书生读书人,就是读傻了,被洗脑了,也有他的操守,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是也。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规,办事有规有矩,做人才有模有样。
可这“常识”到了今天,竟然显出明日黄花的过气景象来,就连最应该讲规矩的学术圈,也开始“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剽窃抄袭之风大盛,学术造假的新闻不绝于耳,真可谓今日目睹之怪现状。
学术乱象的危害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后来的入行者没了章法和分寸。
学术界之所以讲究师门、师承和传统,是因为“大鱼带着小鱼游”,言传还在其次,身教才有强烈的传承和示范作用。可是从1950年代末期开始,直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中国的学术文化断裂长达二三十年,如今在学界当道的,正是“文革”后成长起来的“新三届”那一代人,作为学界的教父,他们在学习阶段和心智生长期,适逢天下初定,旧章法已经打破,新规范没有建立,他们是在没有“父亲”指引的情况下,自己摸爬滚打着长大的,自己定规矩、自己玩游戏,又在壮年期迎面遭遇了市场潮流和物质冲击波。如今,他们掌握资源、引领潮流,对新入行的学子有塑形再造之力,可谓上无传承,下却有开启。于是,他们的丛林做派、童子功不足导致的虚火上旺、务实到没有超越精神的现世立场,成名太快太容易导致的浮躁心态,对权力和资源的贪恋和占有欲,对真正的学术缺乏敬畏的态度,无不在“教育”后来的学子,
青年学生和学者眼见种种学界乱象,不知道真正的学问是什么,真正的论文怎么写,真正的学人风范是什么。即使知道眼下的学界和学术不对,也不知道对的是什么,不知道正经学问应该如何做。这样一来,就连学界的未来都没有了。这么说并非杞人忧天,君不见如今很多博士生连自己的身份都搞不懂,刚刚获得入学资格成为“博士生”,就开始自称和互称“博士”,有过博士后研究资历的,则在学位一栏中大填“博士后”,以示比博士高明,殊不知是在闹笑话。凡此种种,都是学术领域没有规矩和章法的表现。
当今学界正处在一个规范逐渐建立和强化的过程中,有志于学术的青年学生和青年学者,或许该读读《史学论着撰述规则举要》这样的文章,文章收录在郭世佑《记问沉浮:近代史的求真之旅》一书中,讲的是怎么写史学论文,实实在在的学术规范和技术性指导。从如何区分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强调学术商榷不是政治批判,到如何引用资料,如何建立和坚持匿名评审制度,都有板有眼,规规矩矩。比如强调引文要注明出处,不能将转引当直引,注释要规范,更有史学论着中时间表达的细节:应该使用中性和准确的时间概念,避免有倾向性的用词。比如将清朝称为“满清”,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各省的武装响应称作“光复”、把袁世凯为总统的国民政府叫“北洋军阀”、把蒋介石为首的南京政府叫“国民党政府”、“国民党反动派”,将近代来华的外国人都不加区别地称作“帝国主义”、“帝国主义侵略者”或“西方强盗”,把研究对象当做第一人称例如“我党”、“我国”、“我军”,或用“同志”、“先生”来称谓,均不确切。
这些规矩和章法要言不烦,又能切中时弊,应该作为史学学生的入门读本。
4 一生一世的老师
在我的人生中,认识父亲的过程,就是寻找自我的经历。
大概中国的每个小学生都写过“我的理想”命题作文。小时候的我,心比天高,不爱家乡,满心满意地向往远方和变动,想做记者、旅行家、摄影师、飞行员、潜水人,总之,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做幻变无穷的工作。爱好广泛,兴趣多变,总不能确定自己长大后做什么,倒是很早就非常确定不当什么——不当老师。
只因为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在我的理解中,教师是最没有创造力的工作,学生一拨又一拨飞向远方,老师却永远停留在原地,在同一个教室,拿着同一本教材,讲同样的话。我对这样庸常的人生大不以为然。教师只是人类知识链条的传送带、传播者,而我志在参与人类知识历史的创作,我要做生产者。
父亲是很乐意我当老师的。我考上师范大学、离开家乡时,父亲就美滋滋地憧憬:“好好学,毕业了回母校来教书。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不委屈你。工作两年分房子,我们住对门。”我暗地里冷笑,你就一厢情愿美你的吧,“道不同不相与谋”。
说归说,父亲对我却开明。放了手任凭我自己做选择,从不置喙。我当记者的生活很丰富,很多出差、应酬、宴请、约会,走马灯一样的人,满天翻飞的名片。人在江湖,父母都是可以忘记的。接到电话,总不耐烦,也就春节回家待两天。父亲和家乡的中学一样,除了一年见一年的老,好像是凝固的。母亲有时会很骄傲地说到父亲:他评上特级教师了、他当校长了、他上电视台了、他的课题获奖了……我似听非听,从来不往心里去。中学的活动,在我心里通通是小儿科。
浮华喧嚣的生活持续几年,心灵的空虚和贫瘠日甚一日,我越来越尖锐地感知到高谈阔论背后的空洞,聚光灯镁光灯下头的阴影,峨冠博带里的“小”。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于是重返校园。在别人眼里是深造,对我来说则是逃离。但不知道要逃向哪里。虽然怀着劫余逢生的欣然,却不知激流变法、重新做人的方向在哪里。
这期间,父亲退休了。他的学生给他开了个生日party,几乎闹了一通宵。那晚我见到了他的很多学生,那些曾经叫我“小不点”、带我玩过的学长们。他们从海外、从各自的岗位上齐聚到父亲身边。为了赶到,有的人在两天之内,往返几千公里,累得贼死。那份盛情让我惊愕。父亲不过是一个中学老师而已!
一个学生说,那年小升初,按成绩他在可能考取、可能落榜之间徘徊,也就受到更大的压力,做了更多的习题。那天他怀着朝圣的心走进二中。发下来的考题,竟然是“校门正对的雕塑就是二中的校标,她是什么?有什么涵义?你觉得这个作校标怎么样?什么样的校标是好校标?”他的头一下都大了。要不是考试前嫌老妈唠叨,烦得把头一甩,无意中有了一瞥,他当时就要交白卷了。他放开胆子,大放厥词地把那校标批评了一番,结果被高分录取。
出题的人,就是父亲,他们称“老夫子”的。
又一个学生说,那天上语文课,外面飘雪了。湖南的雪少见,他望着窗外发呆。突然听“老夫子”宣布,全体学生去操场,这节课的上课内容:打雪仗!那一次的作文题,就是《雪》。
又一个学生说,中学时他被溺爱得不行。“老夫子”当着他父母的面,拍了桌子痛骂他,那时他恨不得跟老夫子拼命,半大小伙子捏紧了拳头几乎要动手,多年后回头想,没有那一顿,他现在或许在监狱,而不是法兰克福。
又一个学生说,那年眼看要高考了,她的神经紧张到了极致。“老夫子”找到家长,说,你的孩子成绩没问题,问题在于心理。最后这几天不准她来上学,也不准学习,好好玩,好好休息。高考那天按时去就行了。如今她从香港毕业回来,在复旦大学工作。
又一个学生说,他写作文,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卖肉的,这样就每天都有肉吃了。父亲看了表扬说,好,写的真实。但要记住,以后卖肉的时候不要缺斤少两,干任何一行都要有敬业精神。还有,自己吃肉的时候,要记得世上还有人吃不起肉。他现在一家外企工作,“敬业”和“分肉吃”,这话他到今天还记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而父亲总说,他的得意,不在于学生后来的发展有多好,而在于他们是善良的人、合格的公民。他们组成的社会,可能不高歌猛进地飞速发展,但不会是坏的社会。他们建立的家庭,可能不光鲜夺目,惹人羡慕,却和睦温馨,平实安稳。这就是优秀。优秀的人,优良社会,优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