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起来,队员们才知道因为兰伊的那个决定,他们再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林地的枝叶之间,趴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动物。那些动物只有手指般大小,通体墨绿,跟墨毒蚓有些相似。数个野人和其他动物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林地上,大概就是这些小东西的杰作。如果队伍昨天夜里冒冒失失地走进这片林地,恐怕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然而,前有这种怪物,后有野人,队伍进退两难。布雷德先生迅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整支队伍转头折向野人谷的出口,从山谷的另一侧,攀岩而上。
那个地点离野人谷的出口只有三百多米,侧壁一端是飞鸟难停的悬崖,另一端就是布雷德先生选定的路径。兰伊只看了一眼,就摇着那颗裹着绷带的大脑袋,说道:“太冒险了,太冒险了。”他看向布雷德先生,怀疑地说,“我们有防护衣,应该可以穿过那片林地。”
布雷德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胸部,问道:“野人的这里是什么?”
兰伊想都未想,回答道:“鳞甲。”
布雷德先生点着头,说:“子弹都打不进的鳞甲,在林地里却不堪一击,你觉得我们成功穿过的几率有多大?”
兰伊愣了片刻,但还是不死心,说:“我们可以用刺激药剂,那些药剂应该会起作用。”
布雷德先生苦笑道:“那片林地很深,我们没有那么多药剂。再说,药剂也不见得会起作用,一旦把时间耗费在那里,等到野人发现我们,就腹背受敌了。”
兰伊张了张嘴,可已经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只好坐了下来,看着哈肖贝恩和士兵们向上攀援。山石异常陡峭,加上晨露打湿了石面,难以落脚。哈肖贝恩换了好几个位置,数次攀爬,都以失败而告终。眼看着光线愈发明亮,野人的叫声一连串响了起来,士兵们还是没能攀上这片山峦。
“队长,下来吧。”布雷德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叫道,“野人发现我们了。”
野人的叫声急促而响亮,不多时,漫山遍野的叫声此起彼伏,就像潮头一样,向这片山岩涌了过来。哈肖贝恩急忙滑下,解开绑在腰间的绳索,指挥士兵们占据战斗位置。野人们看到自己苦苦阻挡的敌人竟然出现在背后,恼羞成怒,也不管敌人身在高处,狂叫着发动了进攻。它们扔出的石头不到半腰就力竭而落。看到这种情形,布雷德先生嘱咐哈肖贝恩,除非野人攀援而上,否则不必开枪。
布雷德先生如此嘱托,是因为不想造成更多的伤亡。可是野人眼见扔石无功,纷纷顺着山岩向上攀爬。布雷德先生叹了口气,向哈肖贝恩点了点头。枪声接连响起,数个野人中弹摔下。下方的野人不为所动,吼声愈发响亮,攀援的速度反而愈发迅捷了。哈肖贝恩开了两枪,打在为首的野人头顶,那个野人一声不吭,直直地向下摔去,带倒了一串同伴。
野人的攀爬速度极快,往往只需10多个纵身,就能爬上三五十米。上方散落的藤蔓质地坚韧,方便野人借力攀爬。哈肖贝恩和士兵们眼见百多头采取人潮战术,毫不间歇地向上攀爬,只好分散开来,各自守住一边。又是一阵枪响,10多头爬上来的野人头部中弹,顺着山岩滚落下去。数头雌性野人站在野人群落的后方,尖声督促着野人继续进攻。
安南禾捡起哈肖贝恩丢下的绳索,束在腰间,看着上方的山岩,深深吸了口气。碧茵丽叫道:“南禾,你干什么?”
安南禾指了指上方,说:“我试一试。”
“快过来,那样很危险。”碧茵丽急道。
“嗯。”安南禾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抓着岩缝,向上爬了两三米。
碧茵丽求助的目光看向布雷德先生,布雷德先生皱着眉头,说道:“别逞强,上面山风很强。”
安南禾没有回话,他的精力已经全部用在了攀爬上。他花了五分钟,抓着夹缝里的野草根,又向上爬了三米。然后他从腰间掏出锤子和长铆钉,将绳子绕着长铆钉缠了几圈,把铆钉钉进石壁,只露出一个钉头。上方已经没有回旋的空间,只有一堵直直的石壁,没有任何借力之处。虽然石壁边缘长着几棵细小的树木,但一来离得太远,二来也不见得能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哈肖贝恩和他的士兵们,便是在这里一次次无功而返。安南禾向下看去,士兵们仍在奋战抗敌,山谷底部的野人尸体,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包。他定了定神,慢慢挪动脚掌,将右手两根手指勾在那块石壁下方。接着伸出左手,慢慢地掏出石壁下的碎石和泥土,再缓缓移动,右手的手指慢慢地摸向掏空的部位。花了大半个小时,他终于转移到了石壁的边缘位置。
所有人都不再看士兵们与野人的战斗了,一个个抬起头来,看着在半空中攀援的安南禾。安南禾只觉得自己手脚酸麻,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仿佛只要一张开嘴巴,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就会从口腔里一跃而出。他看着石壁边缘的小树,离自己大约还有40厘米。若在平地之上,这种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现在身在半空,无所着力,他已经无能无力。钩住石壁夹缝的手指像被锤子砸扁了一样,除了麻木,没有任何感觉,他知道,这是脱力的迹象,若再不尽快做出抉择,自己只有堕入山崖,粉身碎骨。
他用力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闭上眼睛,镇定了一下心神,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然后,钩住石壁的手指和蹬着下方石缝的脚趾同时发力,向上跳起。饶是布雷德先生历经大风大浪,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众人,大声叫了起来。没等下面的“啊”声落尾,安南禾的右手已经抓住了那棵小树的根部。“咔嚓”一声脆响,那棵小树断裂开来。安南禾急中生智,脚掌在石壁底部略一借力,左手又抓住了上面那棵小树的根部。有了这一层缓冲,这颗小树终于禁住了安南禾的重量,剧烈地晃了几下,却没有断裂。此前的那棵小树,擦着安南禾的脸庞,带着呼呼的风声落下山崖。安南禾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好像整个躯体不再属于自己,只随着时而舒缓时而猛烈的山风四下摆动。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尽快向上攀援,否则,左手里的小树随时都会在山风和自己的双重压力下再次断裂。到了那个时候,就算自己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抓住其他的小树了。
哈肖贝恩早在众人发出“啊”的一声时,就和其余的士兵一样仰头观望,忘记了开枪。等到安南禾第二次抓住小树,他才吐出一口气来,看向自己的战场。猛然间,一道黑影在自己的眼前闪过,哈肖贝恩就势蹲倒,才发现野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攻到了面前。他顺手向着野人的脚掌开了一枪,打了个滚,转移到另一边。他赶紧向下开了数枪,阻住了下方野人的攻势。士兵们听到枪声,吓了一跳,看见有四个野人跑到了面前,猝不及防之下,对着野人的脑袋,打出一梭子子弹,直把野人的脑袋打成了蜂窝。脚掌被哈肖贝恩打伤的野人狂吼一声,转身一巴掌打向附近的朱莉。朱莉腿部伤势没有痊愈,躲闪不及,诺万特抢上前去,挡在朱莉身前。“啊”的一声惨叫,诺万特被那个野人打出两三米远。幸而那个野人中弹过后,痛楚难当,力气没有用足,否则诺万特就被这一个巴掌打落山崖去了。
多里安捡起一块石头,快步奔上,对准野人的脑袋掷了过去。遗憾的是,准头差了太多。哈肖贝恩转过身来,只开了一枪,那个野人便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多里安趋近看时,野人的后脑勺上,弹孔正在咕咕地冒着鲜血。他向哈肖贝恩伸了伸大拇指,看着士兵们已经稳住了防线,才抬起头来继续看向安南禾。
安南禾此时已经抓住了第三棵小树,离石壁上部只有半米了。但那半米周围,再也没有别的小树,甚至连藤蔓、野草,都没有一根。他踩在第二棵小树的根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又回到了他的胸膛里,痛感也回来了,可他反而希望麻木的状态持续的更久一些。他向石壁的旁边探出身子,用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掏出周围的泥土,试图以此建立着力点,然而这里经受连年风化,碎石早已被山风吹散了。他只掏了几下,就割伤了手指。然而,安南禾的心里却涌起了希望,他突然想到被割伤手指的地方,是一个缺口。他慢慢地弓起身子,向那里靠去,只听得右手里的小树根部发出“吱吱”的声音,眼看着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没等他的脚掌蹬住那个缺口,小树就“嘎吱”一声,断成两截。安南禾甩开树根,右手张开,死死地贴住石壁。手掌急速下滑,直滑出30厘米,脚掌才钩住那道缺口。碧茵丽轻声哭着,不时地捂住眼睛,又忍不住抬头向上看去。安南禾的手掌被石壁磨去一层皮肉,血流不止,顺着石壁向下滴落。布雷德先生和多里安站得最近,冷不丁被几滴血滴打中面庞,竟然冷冷的生疼。安南禾没有时间顾及右手手掌,借着脚掌蹬住缺口的机会,左手死死地抓住侧壁,右手跟着摸去,像壁虎一般,过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慢慢地爬了上去。
布雷德先生和多里安同时大叫,抱在了一起。众人欢呼雀跃,相互拥抱,就连一直目瞪口呆的兰伊,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紧紧抱住了诺万特。诺万特不停地说道:“放开我,放开我。”他想挣脱兰伊的怀抱,跑去拥抱朱莉,但他刚刚挣脱,又被金宋狠狠地搂住了。碧茵丽抱着朱莉,试图擦去眼泪,却哭得愈发厉害。朱莉温言宽慰,拍着她的后背。哈肖贝恩笑着叹了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野人们还在不停攻击,可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士兵们开枪时故意打在野人攀爬的上方,以此延阻野人的攻势——过了10多分钟,安南禾在山岩的侧壁固定好了绳索,将绳索扔下,才趴在山岩上,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
哈肖贝恩和布雷德先生先后顺着绳索爬了上来,然后站在山岩旁边,帮助余下的同伴们攀爬。有了绳索的帮助,攀爬就显得轻而易举了。碧茵丽毫不费力地爬了上来,可看见石壁上安南禾留下的大片血迹时,又忍不住哭了出来。安南禾微微笑着,说道:“没事,我没事。”碧茵丽慢慢地把他抱了起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又拿过他的右手,轻轻地挑去手掌里刺入的石砾。朱莉腿伤没有痊愈,攀爬时略显困难,但在诺万特的帮助下,还是有惊无险地爬了上来。兰伊体形肥胖,爬到一半就喘着粗气无法坚持了,在布雷德先生的鼓励下,勉强撑到石壁上方,被多里安和布雷德先生拉了上去。士兵们殿后,向着野人上方密集的地方开了几枪,顺着绳索像猿猴一样,迅疾无比地攀爬上来。最后一名士兵割断了最下方的绳索,防止野人跟踪而上。
巴可勒医生为安南禾处理了手掌的伤口,用厚厚的纱布包了一层,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没有人再说什么,他们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想。这种难得的个人英雄主义,不是鲁莽,更不是蛮勇,让他们打心眼里敬服无比。布雷德先生拍了拍安南禾的脑袋,眼睛里带着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南禾微微一笑,用左手握住了教授的手。诺万特被野人打伤的部位肿了一圈,整个左半边脸部,像隆起的山丘,比右半边脸凸出了一截。安南禾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多里安跟着看过去,也笑了起来,接着整个山岩上笑成一团,仿佛笑炸了锅。诺万特坐在地上,翻着白眼看着取笑他的众人,一语不发。朱莉走了过去,轻轻的抱了抱他,这才让他的心情好转一些,他大叫道:“是那个野人打的,你们看见吗?要是你们挨上一拳,恐怕小命就去了半条。”
“好了,大英雄,闭上你的嘴巴,”史莱特医生笑着说,“让我瞧瞧。”
“我没事,我没事,”诺万特不想和朱莉分开,连声说道,“谢谢你,医生,我没事。”
史莱特医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只好退了下来。布雷德先生站在山岩上,向前看去。这片山岩右前方是密林的延伸处,但林木稀稀疏疏,看来已经绕过了那些手指大小的虫子。说起来那种虫子,布雷德先生就有些心神不宁,他不知道类似的阿尔利群山的种种动物,是否真的会在这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