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禾休息了大半天才缓过劲来,这一次不论是布雷德先生,还是哈肖贝恩,都强烈要求他跟在队伍的中间,不能再走在前沿了。安南禾坚持了几次,但架不住软磨硬泡,只得俯首听命。从这片山岩下去,还得动用绳索,不过这一次哈肖贝恩做了英雄,他带着绳索,踩着岩石间的夹缝,隔不远便固定住绳索,毫不费力地溜了下去。安南禾右手受了伤,在多里安的相助下缓缓下了山岩。
下了山岩便看到顺着密林延伸过来的阶梯通道。众人再一次断定这是人类的杰作,只有诺万特据理力争,说道:“野人都能摆出连环阵,当然也有可能开辟通道。”布雷德先生苦笑着摇摇头,跟在哈肖贝恩身旁,一句话都没有说。安南禾有些诧异布雷德先生的反应,每当队员们说到骷髅岛上存在人类的踪迹时,他就心事重重的一语不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询问,他对这位老教授像父辈一般的敬重,所以他坚信,现在还没有到布雷德先生向他们坦诚相告的时候。
水源蜿蜒曲转,在密林中拐了无数个圈子,远远地伸向卓尼尔山的上方。每个人都知道这条溪流是从上往下流淌,但同时,每个人都有一种错觉,认为这条溪流是从下往上流淌。兰伊一动不动地蹲在水流旁边,观察了半天,可最终结果,只是懊丧地摇了摇头。按照他的意思是追溯而上,沿着水源前进。可布雷德先生认为,水源周围生活的动物种类繁多,必然会对队伍的行进造成困扰,所以他强烈建议沿着通道前进。哈肖贝恩和舒波茨都认为二者各有各的道理,所以没有旗帜鲜明的表态,弄到最后却不欢而散,也未能达成共识。
安南禾倾向于兰伊的建议,尽管他认为布雷德先生的想法安全系数更大。可整个队伍既然踏上了骷髅岛的土地,就担负着弄清这块土地的职责。他已经忘记了前几天布雷德先生郑重警告兰伊的话——“从今之后,剩下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生存”——或者在他的心里,觉得布雷德先生把保证队员们的生命安全这个任务看得过重。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妥,他对布雷德先生很感激,甚至甘愿放弃功成名就的机会,选择一心一意维护队员健全的做法怀有十二万分的敬意。不过,冒险是属于年轻人的天性,不管安南禾多么少年老成,他也不能免俗。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当他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布雷德先生脸上的沉痛,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了安南禾的表态,队伍的大部分人开始转而同意兰伊的建议。队伍在这里休整了片刻,便顺着水源迂回而上。稀疏的树林中,夹杂着鸟兽的惊叫,湍流的水流声,像一曲清脆的音乐。布雷德先生的脸色有些木然,只有眼神里的警惕,还像以前一样。他们穿过了这片树林,走了不到30米,来到溪流跟前。加丽突然大声叫道:“咦,教授,伯罕海蛇。”
布雷德先生大吃一惊。那些在溪流里鱼雷一样游动的长蛇,带着黄黑相间的花纹,不是伯罕海蛇,又是什么?“它们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加丽问道。
布雷德先生无法回答,摇了摇头。他原本设想,这条溪流的某处与上方的海水接壤,于是伯罕海蛇顺着海水游了下来。可是,这条溪流却是淡水河。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无一成立。
“还有,哎哟,小心!”多里安叫道。加丽下意识地向多里安看去,一种冷湿滑腻的东西,擦着她的面庞飞速闪过。那种东西是从水里窜出来的,全身紫色,长着一双薄膜般的羽翅。“也是蛇,那也是蛇。”加丽心有余悸地叫了起来。
安南禾就势一抓,却抓了个空。那条长着翅膀的蛇,体长70厘米左右,翅膀几乎是透明的,飞行姿势奇异无比,先是像阿尔利飞蜥一样滑翔而过,紧接着蓦然转向,一头钻进水里去了。布雷德先生叫众人远离水流,戴上防护面罩,蹲在水边细细观察着。那种会飞的蛇似乎与伯罕海蛇水火不容,刚刚入水,两者便激烈地争斗起来。然而,没等布雷德先生看个清楚,湍急的水流便将这两个小生物冲到下游去了。
“先叫它紫翼蛇吧。”布雷德先生说道,“带上防护面罩,前方或许还有它们的踪影。”这只是一种假设,至少在兰伊的心里,这种说法纯粹是一种假设。然而,没走10分钟,布雷德先生便听到了前方有振翅的声音。他叫大家停在原地,自己缓缓前行,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一片低矮的林木之间千百条紫翼蛇吱吱叫着,像长尾蝙蝠一样缠在一起,组成一个紫色的圆球。
蛇对热感极度灵敏,尽管布雷德先生屏住呼吸,慢慢退回,可已经被紫翼蛇群发现了。它们“轰”的一声分散开来,急速冲向布雷德先生。布雷德先生立即打了个滚,躲开了这次集体攻击。哈肖贝恩和士兵们紧急冲上,开了数枪,击中数十条紫翼蛇。被击中的紫翼蛇薄膜状的羽翅卷成几道褶皱,冒了一小股青烟,消失不见了。布雷德先生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紫翼蛇见到同类丧命,冲击队形愈发密集。士兵们一边开枪,一边掩护队伍后撤,但这些家伙跟只能滑翔的阿尔利飞蜥大不相同,它们有高超的飞行技巧和奇异的飞行方式,竟然能在飞行过程中直接以90度的方式转弯。士兵们狼狈不堪地退出几百米,它们便紧跟着追出几百米。幸而队员们遵从布雷德先生的嘱咐,早已戴好了防护面罩,这才没有遭受损伤。不过,身在最前方的布雷德先生,状况有些不妙。他被一群紫翼蛇围在了中间,冲不出它们的包围圈。哈肖贝恩趋近上前,一连打死几十条紫翼蛇,其余的紫翼蛇分出两群,一群攻向哈肖贝恩,另一群依然死死地缠着布雷德先生,毫不松口。
多里安和安南禾大急,向士兵借了军刺,便要冲上前去。但是兰伊伸开双臂,挡住了他们。“让开,兰伊教授!”多里安吼道。兰伊有些犹豫,但只犹豫了两秒,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们冲上前去,也救不出他。”安南禾忍着右手的剧痛,一拳把他打倒,快步冲了上去。兰伊捂着受伤的下巴,痛苦地叫了两声,仍然喊道:“回来,不行,快回来。”
多里安和安南禾刚奔到哈肖贝恩近前,就知道兰伊的劝阻是正确的了。这些紫翼蛇在飞行时,用羽翼撕割自己身上的防护面罩,立即转弯飞走,再次重复上一个动作。安南禾挥动军刺,只刺死了两条紫翼蛇,便被10多条紫翼蛇在防护面罩上撕割了10多下。多里安的处境不见得好上多少,但他双手完好,在挥动军刺时,还能腾出手来,将扑面而来的紫翼蛇打到一边。他一连刺死了几十条紫翼蛇,只被紫翼蛇撕割了四下。哈肖贝恩掩护着他们,快步向布雷德先生冲去。布雷德先生双手护住面部,蜷缩着趴在那里,急道:“退回去,快退回去。”
多里安大叫道:“爸爸,爸爸,我们来了。”他手里的军刺就像短剑一般,疯狂地左右切割,但这种攻击方式对付紫翼蛇,显然不占优势。没等军刺割到,紫翼蛇便一个轻巧灵动的转折,飘身飞走了。
安南禾跟在多里安的身后,大声说道:“教授,向前来,我们接应你。”哈肖贝恩向着布雷德先生的上方连开数枪,打散了簇积的紫翼蛇群。布雷德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前跑了几步。多里安一把抓住布雷德先生的右手,向哈肖贝恩叫道:“掩护我。”哈肖贝恩来不及应答,带着安南禾向后退去。可紫翼蛇群已经汇拢到一处,将他们四人全部包围起来。
多里安和安南禾已经不必再观察了,只要挥动手掌里的军刺,必然能够触到紫翼蛇的身子。那种冷湿滑腻的感觉实在让人作呕。多里安脸上的表情像看到了最为阴毒的怪物,咬着牙齿,拼命地四下扑动;安南禾右手不便,只得单手对敌,不过两三分钟,就处于劣势;哈肖贝恩的枪声失去了震慑敌人的效果,不过有些时候,一颗子弹可以穿透两三条紫翼蛇,算起来打了个旗鼓相当。但是布雷德先生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状态极度不佳。兰伊带着士兵们冲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举着火把,立时便把紫翼蛇群驱散了。可被驱散的紫翼蛇群,密密麻麻地附在低矮的灌木上,小小的眼睛里放着红光,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巴可勒医生和诺万特搀扶着布雷德先生到了队伍身后,哈肖贝恩赶紧在队伍周围布置了火堆,严密监视着紫翼蛇的一举一动。布雷德先生已经陷入昏迷,他的防护面罩上满是被撕开的口子。
“神经毒素,”巴可勒医生检查过后,说道,“万幸,没有被咬,只是羽翼擦伤。”他给布雷德先生做了急救处理,细心地听着布雷德先生的心跳。“詹宁,给教授注射一些血糖,他的血压有些偏低。”
詹宁医生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疑虑地说:“血糖不见了。”
巴可勒医生愣了片刻,惊道:“不是带有好几瓶高浓度的血糖吗,怎么会不见了?”
詹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脸上同样带着不解和疑惑。高浓度的血糖直接服用会导致血液中的含糖量急速升高,反而对身体有害,谁会偷走血糖呢?
多里安和安南禾没有受伤,但用力过度,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坐在地上便抽搐着不能动弹了。史莱特医生给他们做了检查,告诉大家他们两个没有大碍,让大家放下心来。哈肖贝恩回过头来,看着兰伊,大半天才挤出一句:“兰伊教授,谢谢你。”
兰伊对于别人的感谢似乎没有心理准备,听到之后居然愣了片刻,才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多里安和安南禾稍微恢复过来,也向兰伊道了谢。安南禾说道:“对不起,教授,那一下子……”
兰伊装模作样地捂着下巴,说道:“那一下子可真不轻。”他笑了两声,接着说道,“没关系,没关系。”
多里安和安南禾也不再客气,凑到布雷德先生身旁。教授的脸上带着疲惫之极的神色,多里安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父亲并不是万能的,也有老去的一天。安南禾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心里的伤悲,并不在多里安之下。哈肖贝恩和诺万特围在教授的身边,表情凝重,碧茵丽和朱莉满脸凄伤,轻声啜泣着。
一个小时之后,布雷德先生才醒过来,他看着围在身边的众人,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多里安紧紧握着他的手,叫道:“爸爸。”
布雷德先生慢慢点了点头,语气轻微,说:“别担心,我没事。”
巴可勒医生问道:“教授,你感觉怎么样?”
布雷德先生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张了张嘴,沙哑着嗓子:“麻木,瘙痒,”他苦笑着说道,“类似的感觉,好像骨骼和关节里都有针扎的痛感。”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问道:“加丽呢?”
加丽揉了揉泪眼,走了过来。
“记下这些,”布雷德先生勉强地笑着说,“会有用的。这是你的研究方向,不是吗?”
加丽忍不住泪如雨下,点了点头。
“浑身无力,腹部胀痛,头疼眩晕,心律失常。”布雷德先生强撑着说完这些才停了下来,然后看着多里安,说,“我没事,别担心,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巴可勒给我注射药剂了吧,他是个好医生,我一直都知道。”
巴可勒医生笑了笑,却回过头去,抹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兰伊呢?”布雷德先生轻声叫道。
“教授,我在,我在这里。”兰伊说。
“我听见你……你叫他们放弃救我。”布雷德先生顿了片刻,似乎用尽了力气,说道,“很好,真的,你还有些理智。”兰伊满脸通红,不知道布雷德先生是发自内心的表扬,还是故意讽刺。不过,所有人都认为是前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是绝不会刻薄待人的。
“歇歇吧,教授。”巴可勒医生说,“只是擦伤,不会有事的。”
布雷德先生点了点头,又看着安南禾。安南禾俯下身子,还没说话,就听见布雷德先生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小心史莱特医生,照顾好你的伙伴,全靠你了。”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活力。不过安南禾看得出来,那只是教授太过紧张。然而,安南禾不明白,教授为何如此郑重地要他提防史莱特医生。
他没有询问,因为布雷德先生已经眯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昏迷。多里安擦了擦眼泪,抓住巴可勒医生的衣领,怒气冲冲地说道:“治好我爸爸,你一定要治好我爸爸。”
巴可勒医生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咳嗽不止。安南禾伸左手挡住多里安,叫道:“多里安,冷静,冷静!”
“我怎么冷静?”多里安一拳挥出,把安南禾打倒在地,“那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他蹲下来,用手捂住脸,低声哭了出来。碧茵丽扶起安南禾,咬着嘴唇,惊恐地看着发狂了的多里安。
兰伊已经成为队伍唯一的指挥者,他叫自己的两位组员抬着布雷德先生,让巴可勒医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布雷德先生,绕过紫翼蛇所在的区域,继续前行。安南禾没有怪责多里安的鲁莽,他理解多里安心里的伤痛和无助。
布雷德先生发着高烧,直到队伍走过了三道水流的分叉处,仍然没有醒来。他像是操劳了太久,终于得到了酣睡的机会,再也不愿意醒来似的。多里安跟在巴可勒医生的身旁,甚至当队伍再次面临紫翼蛇的攻击时,也没有离开片刻。紫翼蛇和地衣蛇同是记仇的动物,它们畏惧队伍的火把,却没有停止追踪的计划。兰伊束手无策,他唯一应对的方式,便是要殿后的士兵和队员手中高举火把。安南禾暗暗摇头,揣摩着布雷德先生话里的意思,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捉摸不透。
紫翼蛇的再次攻击,在哈肖贝恩的意料之内。他对兰伊的应付方式显得有些不满,作为士兵,他讨厌被动挨打的处境。与野人的对垒,早已让他们憋了一肚子气。他走在队伍的后面,想到了刺激药剂,可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决了。就在此时,紫翼蛇吱吱叫着,绕过拿着火把的队员,向前面的成员发动了攻击。
兰伊的成员放下了布雷德先生,在他的身上铺上了两层防护面罩,这是吸取了杰特里弗斯丧命的教训,以免紫翼蛇趁火打劫。安南禾冲了过去,拿着一根弹性极好的树枝,站在了多里安的对面。多里安看了安南禾一眼,说道:“刚才的事,对不起,我……”安南禾击退两条偷袭的紫翼蛇,打断了他的话,简洁地回应道:“没关系,忘了它吧。”
紫翼蛇的攻击方式没有丝毫章法,但愈是这样,愈叫反应迟钝的兰伊难以掌控。他大声指挥着哈肖贝恩对着上空开枪,只求枪声能够惊退紫翼蛇,可哈肖贝恩早就试过了,这种方法不起作用。他将兰伊的命令抛诸脑后,要士兵们围在队伍的周围,只射击那些俯冲的紫翼蛇。安南禾安排队员们在周围点起火堆,冲腾而起的浓烟,让紫翼蛇对于热感的把握失了精准度,竟有一连串的紫翼蛇,高速撞在树干上,成了一滩肉泥。
安南禾眼见这种方法生效,忙带着诺万特和莫里克,用铁条做成多个圆圈状的环形器具,里面放上散碎的树枝和木块,浇上汽油,挂在树木的半中央。建立了两层火把防御体系,紫翼蛇阵营大乱,不是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就是一头扎进了火头。但安南禾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时刻留意着环形器具里的火头,生怕它们被紫翼蛇撞翻,引起森林大火。不出半个小时,地面上铺了一层紫翼蛇的尸体,残活的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在地面上不停地滚动。
哈肖贝恩向安南禾大叫道:“干得好,伙计!”他的士兵们不必再苦苦作战,退进了火圈。兰伊咬着手指,看着紫翼蛇一条条自寻死路,一脸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