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
1
燕道天倚一棵歪脖子树,起劲啃着黄瓜,眼瞅膊爷杀猪。周围的空气都游动一股黄瓜的青气和香味。燕道天每回进城,都爱看屠户膊爷杀猪。
膊爷杀猪出名,是猪的克星,竟是副猪相,透着过分的蠢实,胡子拉碴的肥脸,总是憨厚的笑意,下手却恶。宫步门的人都吃他杀的猪肉,宁王府的猪肉,都是出自膊爷之手。这在南都的屠户行当里,算是膊爷脸上挂得住的一桩荣誉。
这次,他又受雇为王府杀猪。还没有正式起刀,杀猪棚边就挤了不少看客。
膊爷一身浮肉,天热,精着身子只围皮裙。动作起来,浑身的肉都在动,仿佛全在帮忙把一头猪放倒。膊爷杀猪的时候,几米开外的看客总爱发出一些响动,以示助感,或是对膊爷手艺的评价。看客的声音有时像鸡的尖叫,好像被黄鼠狼撵上了。有时又像一只破麻袋扑在地上,冲起一团灰尘。
膊爷不语,知道众人的眼睛都盯在他手上,也就愈起劲,动作更麻利。
燕道天看得兴奋,牙齿咬着黄瓜的声音也是水汪汪的,有一种凉爽感觉。他身上却在淌汗,脸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胸前,肚腹的汗水像蚯蚓在蠕动。但这并不影响他啃黄瓜的劲头,更不影响看杀猪的兴致。
膊爷人高马大,几乎不要帮手,一人就能将一头二三百斤的大猪扳倒。小厮只围着打转,像是多余的,膊爷只喊拿草绳,拣粗的。
在嚎叫和挣扎中,猪四蹄便被缚牢、捆定。
膊爷一头拎猪的双耳,一头揪住猪尾,“嗨”地一声便将猪撂到杀猪凳上,随手拖过木盆,从盆里操起一口尺长的利刃,眦上下白牙,将刀衔住,脸上的笑意便有了几分慈悲。小厮端来一桶清水。膊爷恍若未见,揪猪的招风耳往凳的一头拖,颈刚好对了木盆,伸手就到水桶里摸一把清水,抹在猪的喉部。猪像是感受到了死神的触摸,便死劲蹬。
膊爷不急,将手又到桶里摸了一把,将湿凉的手在自己淌汗的腹上拍了拍。用五指头将刀从牙缝里提下来,握紧,照猪喉咙捅。尺长的刀进去,猪哭,声音像哽了东西。眼里便有和眼屎搅在一起的混沌泪水。咕隆几下,便飙血。刀取出,扔进盆里,盆里的血很快将刀淹没。
被草绳捆死的猪蹄仍在蹬,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便散了劲。
膊爷松口气,右手尚拎未放尽血的猪头,左手便在猪腿间将绳头一扯,草绳扔凳脚。猪不动了,膊爷从血盆里捞起刀。
咧嘴笑着说“燕大哥你也来了”地打招呼,一边将刀在血里搅几搅。
一根黄瓜才啃了一半工夫,膊爷就宰好了一头猪,燕道天禁不住想称赞几句,膊爷,你这手头真是好俊功夫呵。
哪里,哪里,只是杀猪把式,混口饭吃。膊爷竟是一嘴说惯了的谦辞,手没停,刨毛、吹气、开膛、掏内脏……
几头猪杀下来,就有几大桶猪血,血里撒了盐,兑了水,渐凝成冻。苍蝇绕桶而飞。赞美着血的腥鲜气息。
燕道天自小在宫步门街巷里长大,和膊爷是一辈人。
膊爷杀猪为生,却没少被街霸恶棍欺负,人拿了他的猪肉不给银子是常事,燕道天看不过眼,总为膊爷出头讨公道。城东的张大户说吃到了膊爷的瘟猪肉,带四、五家丁要砸膊爷的铺。膊爷作拱打揖赔不是,老婆、孩子、小厮向人家跪了一地。
张大户只说这地盘再也容不得卖瘟猪肉的了。恰巧燕道天进城,“咦”一声便走过来。
知道膊爷他是谁不?
他是这角地的主——自小就生在这活在这长在这!
要他走,行。他得赔你肉。是多少,你从膊爷这买到了多少瘟猪肉?
五,五斤。张大户知道燕道天的名头,心早怯了。
膊爷,你割五斤上好的猪肉来。燕道天吩咐,眼却直盯在张大户的脸上。
膊爷递来一大块猪肉,燕道天抓过就往张大户嘴里塞。
好,只要你把这五斤赔你的上好猪肉现成吃下去,我就让膊爷一家再不到这地面上出现,你吃!
嗳,燕,燕,燕大侠。何,何,何必呢……
那你打算咋样?
我,我不跟膊爷过不去,还,还不成嘛。
成!那就滚,别再来这儿买肉了。
是是是。
张大户领家丁灰头土脸赶紧撒开了脚丫子。
膊爷心里早就感激燕道天,这一回全家人都把他当了恩人。硬要留燕道天在家里吃饭。燕道天也不客气,就坐了上首。
喝了几碗水酒,膊爷就说出心里苦衷,原来是自己婆娘有几分姿色,城东大户便起了歪心,就以吃到膊爷的瘟猪肉为由来寻事。其实我什么时候卖过瘟猪肉哇!膊爷一脸委屈地摊开手。
燕道天便笑,看你整天拎着把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竟这等胆小。你是男人啊!别人欺到你老婆身上了,你还能缩嘛?燕道天摇头:膊爷呀膊爷!从小到大,我只看见你在猪身上使劲,那可是三头六臂般不含糊,就没见你在人前雄赳赳一回。
是男人得有男人的胆啊!膊爷。临出门时,燕道天留给膊爷这一句话。
说得膊爷三伏天一身冰凉。
他甚至不敢看身边的老婆一眼,但听到老婆既感激又充满依赖的声音:没有燕大哥,我们日子还怎么过。
膊爷心里虽不快,还是应了一声:那是。
膊爷是怕老婆的。
2
王府管家卜向膊爷付银子,让府役取走猪肉。膊爷脸上笑吟吟的,格外客气,他想向管家卜说点什么,卜却淡着脸,好像没有和膊爷搭话的兴致。
他见府役推着盛猪肉的车子走得消失了,才离开膊爷的肉铺,却没走王府的方向。膊爷望着卜的背影只有嘿嘿地笑。
管家卜人精,却摆布不了自己的儿子。
卜的儿子葵不争气,几乎是个街头混混,身上有一种迷幻颓废的气息,仿佛被什么腐蚀过。滕王阁黑市上出现的宁王府的东西,大到字画,古玩,小到饰物,鼻烟瓶,十之八九是葵摸出来的。他却说是从一个飞贼那里转手得来的。
这使南都飞贼陈徒手很愤恨。
葵是黑市上的常客,东西一出手,就往酒家钻,灌饱了黄汤,打着酒嗝,就去逛芙蓉院或兰心坊。
听说兰心坊来了两个新****,****又大又白。
你是说烟罗与青衣吧,那可是一对美人儿。
正好炮打双灯。
吓,你的炮打得响吗?
呸,你才是哑炮哩。
……
这日葵又在滕王阁下溜达。
他手里挟着一件东西,找了几个摊主,都出不了手,正又急又懊恼。有人拍他的肩膀,喂,相好的,有啥好货,可不给我看看。
葵转头,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不如寻个地方坐下谈?葵说。
行啊,我随你。那人答得爽快。
葵又有些不太敢信对方似地,上下打量着他。那人豪爽,也不打哑谜:我叫步七,是从外地来南都贩古董的生意人。
哦。葵见步七说得爽快,也就少了戒心。便说: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怕你不敢要我这件宝贝罢了。
步七就笑,天下只有要不到的宝贝,没听说过不敢要的宝贝。
好,你随我来。
他们就踏进了滕王阁附近的得雨轩茶楼。
个把时辰以前,葵也将几个摊主约到茶楼,拣个僻静座头坐下。
几个摊主的头凑过来:有啥好货?
葵得意万分地将一件东西搁到桌上,今天叫你们开开眼,瞧瞧我从有名飞贼陈徒手那里转手得来的宝物。
什么宝物?
瞧好了。葵边说边扯去包布,露出一长条锦匣,再揭开匣盖。
看见没有,这就是当今天下至宝,葵用一手指揍到嘴边小声地说,也就是宁王府的镇府之物。
啥?众人不太敢相信似地伸长脖子。
——太阿剑。
哎呀!摊主们一惊:使不得,这要命的买卖谁还敢做。
皆忙不迭作鸟兽散。
落得个人走——茶凉。
葵和步七在得雨轩坐定。
是什么宝物,也让在下见识见识。步七有些迫不及待。
小二,上茶!要上品毛尖。葵吸取上回经验,打算先将对方稳住。
小二泡上茶来,葵很客气地请步七饮茶,说得雨轩泡的茶是南都最好的,先生可先尝尝。
步七只得端茶呷了一口,眯眼,品味:嗯,好茶。
茶是好茶,却不知先生可识得好货。葵幽幽然道。
哈,只要是好货,我便不会让它从眼皮子底下溜过。步七既老练又很大气地说。
葵的手指在茶桌上快速叩了几下,眼望步七:那,先生肯定是带足了银子啰!
哦,你是怕我没钱是吧!喏。步七将一袋银子往桌上一顿,分量不轻。
好好。葵笑眯了眼,便将包着的剑取出。看看吧,这太阿剑三个字一出,就吓跑了南都的所有商家,先生才是这宝物真正的主嘞。
桌上的剑,古色古香,放在两盏茶中间。茶在冒着幽香,门外有官军的马蹄骤驰而过。葵的手伸向了那袋银子,嘴里不无神秘地说:听,外面的王府武士正在找这把剑呐。步七的手像猫逮老鼠一样,将葵抓银袋的手压住。你开玩笑吧!
啥?
步七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这——不——是——太——阿——剑。
啊!葵顿时故装上当状,我被******那个飞贼骗了。
腾身就要开溜。步七飞起一脚,便将葵瘦弱的身子踢到桌子底下,十分不屑地“哼”一声,就头也不回走出了茶楼。
躺在桌底下的葵,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那确是王府武士的马队,却不是来寻剑的,而是加强戒备,要捉拿对王府不利的人。
3
葵腰酸背疼,好不容易从桌底爬出来,卷桌上东西打算走人,突然被一只手按住。
这位仁兄确是胆大,敢公然在茶楼出售从王府偷来的宝剑!
葵扭头,腮帮子在桌腿上撞肿了,嘴还挺硬,谁说是我偷的?
来人是旁边一张茶桌上坐的茶客,眉毛有点焦黄。
不是你偷的,那你就说说这件东西的来历。
你,我看你不像公差。葵看着对方眼眨眉毛动的样子说,该不是想黑吃黑吧。
来人就笑,咕咕咕的,有些像母鸽子声音。葵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的这种笑声,也就跟着笑,他的笑只咧在嘴角,声音却像卡在喉管里,发不出来——这人即便不是公差。也是来找茬的,葵认准了。
对方笑定,焦黄的眉毛往上一撑,道:黑吃黑,不是我陈徒手干的事。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找你是有笔账要算的。
哎呀,陈飞侠,久仰久仰!小弟对阁下可是仰慕得紧哪。今日得见,真是有幸,您坐,坐,小弟去叫人泡茶。葵边说边想脚底抹油。
嗬。陈徒手拧住葵细瘦的脖子,眼剜着他说:你从王府盗得的东西全栽到我头上,说是我做的。我这颗头,都快顶不住那些案子了。我们是不是该了一了这档事?
陈飞侠,您这可是冤枉我了。
怎么冤了你?
实在是您陈飞侠的名头太大,哪儿少了东西,就自然算到了你的名头上,真怪不得我……
葵说着,一脸委屈。
滑头!陈徒手从腰间摸出短匕,在葵面前一晃,你看,我这东西也不轻易放血,今日只要取你口中的三寸之舌!
妈呀!陈飞侠,我,我我,求求您,陈大爷,饶过小人这一次,以后小人这张嘴再也不敢乱说,再也不敢了。陈大爷……葵哭腔一出,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嘿,只怕我答应饶你,这把刀也不答应!
陈徒手说着,便以手扼死葵的下巴,把他的嘴掀开。葵求饶的声音也就含糊,嘴里的涎水便丝线般往下淌。
他只听得陈徒手在说:“我给你一个忠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药可以买,就是没有后悔药。”他掂着手中的短匕,“为了不吃后悔药,告诉你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做过的事,永远不要后悔,哪怕你去承担它的责任。”
那把锋利锃亮的匕首,就往葵口里钻。
葵觉得那管匕首像一条磷光遍体的鱼,他闻到了鱼腥气,好像从来没这么刺鼻。葵只有闭眼让那条鱼往嘴里游。
得饶人处且饶人,兄又何必与这等小人过不去。
那条鱼没进入嘴里,葵睁开眼,见一副螳螂般面孔的人,用两根铁钳似的手指挟住了陈徒手的短匕,短匕不得动,像被焊住。
爹——葵低下头来。
陈徒手狐疑地看着卜,把匕首放了下来。
卜扬掌朝葵脸上就是极响的两个耳光,那两个耳光几乎把葵的瘦脸改头换面,坟肿且紫酱。——快给我死开!
陈徒手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见老子打儿子,自己一肚子气还没发,葵就消失了。
卜拍拍手,像是那手刚才被葵的脸弄脏了,其实是向别人表示一种清白立场。陈飞侠,坐。他倒反招待起陈徒手了。
陈徒手当然知道卜是何等身份。见卜先坐下之后,才落下屁股。
阁下有何见教?他不无谨慎地问。
卜微微一笑,我早就耳闻南都飞贼陈徒手是个义贼!
噢,贼就是贼,不敢当这个义字。陈徒手说。
若是没有了这个义字,那只要是贼,便可人人喊打。卜脸上仍挂笑意,似戏语,又像威胁。
只是我从不做不仁不义之事,陈徒手说,脸上有些凛然之气。
和一个贼谈仁义?你觉得合适么!卜不依不饶,要彻底让一个贼心虚。
如果肚皮是空的,里面有再多的仁义又有何用,陈徒手显然在妥协,意思是说自己行贼不过是为了糊口。
卜感到满意,大度和理解地点点头,这话我愿听。
他的手拿起桌上葵留下的剑。横在眼前端详,手指“叮”地弹了一下剑身,目光在上面溜过。
剑,是一把好剑……
又慢理条斯地说:可是作为一把名剑,它却是假的。
陈徒手会意,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在打王府宝剑的主意。哦?卜故作惊讶地抬起头,眼里满是询问。
刚才坐你的位置上要买这把剑的人,叫步七,是有名的剑客,也好像一心打主意在南都转着,要得到那把剑。
卜轻轻拍了两下陈徒手的肩,对他的合作表示赞赏。
卜当然明白作为一个黑道上的人物,像陈徒手这样的,是轻易不会向人,尤其是官府中人透露什么的,这是禁忌。卜对陈徒手的犯忌表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