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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议兵篇(1)

题解

本篇是荀卿与临武君、陈嚣、李斯等人辩论军事的实录。表达了荀子的军事哲学思想。全文集中论述君主用兵之道。核心思想是以仁义壹民、附民,以礼法治军,注重政治策略,讲求战略战术。此篇皆对话,又以“孙卿子”称谓荀卿,可证为其弟子所追记。其论辩善于抓住问题的本质,立驳兼融,剖析理论周密透彻,解答疑难果决有力。荀卿立意在陈王道,所急在教化,故而力排论敌以用兵之末设陷。转而将辩论中心确定在用兵本末的辨析上,有了明确和一致的论题,进而广说汤、武、王霸及战国诸侯之事,即可得出深刻认识和正确答案。荀卿词锋犀利,凌厉雄辩,在这一篇中表现最突出。

【原文】

临武君①与孙卿子②议兵于赵孝成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注释】

①临武君:楚国将领,姓名不详,当时在赵国。②孙卿子:即荀况。赵孝成王:名丹,公元前265~前245年在位。

【译文】

临武君和苟卿在赵孝成王面前议论用兵之道。赵孝成王说:“请问用兵的要领是什么?”临武君回答说:“上取得有利于攻战的自然气候条件,下取得地理上的有利形势,观察好敌人的变动情况,比敌人后行动但比敌人先到达,这就是用兵的要领。”

【原文】

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①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

【注释】

①六马:古代帝王的车用六匹马拉,“六马”指同拉一辆车的六匹马。

【译文】

荀卿说:“不对。我所听说的古代的方法,大凡用兵打仗的根本在于使民众和自己团结一致。如果弓箭不协调,那么后羿也不能用它来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六匹马不协调,那么造父也不能靠它们到达远方;如果民众不亲近归附君主,那么商汤、周武王也不能一定打胜仗。所以善于使民众归附的人,这才是善于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领就在善于使民众归附自己罢了。”

【原文】

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①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②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

【注释】

①感忽:模糊不清,指难以捉摸。悠暗:悠远昏暗,指神秘莫测。②孙:指孙武,春秋时齐国人,著名的军事家。他曾以兵法十三篇见吴王阖闾,被任为将,率吴军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吴:指吴起,战国初期军事家,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北)人,初任鲁将,继任魏将,屡建战功,曾被魏文侯任为西河守。吴起的著作早已亡佚,现存《吴子》六篇,是后人伪托之作。

【译文】

临武君说:“不对。用兵所看重的,是形势有利;所施行的,是机变诡诈。善于用兵的人,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们要从什么地方进攻。孙武、吴起用了这种办法.因而无敌于天下。哪里一定要依靠使民众归附的办法呢?”

【原文】

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者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蜜①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涣然②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昕;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③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④,散则成列,延⑤则若莫邪⑥之长刃,婴⑦之者断;兑⑧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⑨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⑩摧,案角鹿捶、陇种、东笼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雠仇;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曰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铖;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

【注释】

①路亶:通“露瘅”,赢弱疲惫。②涣然:离散的样子。③传:通“抟”,聚结。④卒:周代的军队组织,一百人为卒。⑤延:延伸,伸展。⑥莫邪:传说中的利剑。⑦婴:通“撄”,碰,触犯。⑧兑:通“锐”,尖锐,引申为冲锋。⑨圜:通“圆”。⑩角:额角。

【译文】

荀卿说:“不对。我所说的,是仁德之人的军队、是称王天下者的意志。您所看重的,是权变谋略、形势有利;所施行的,是攻取掠夺、机变诡诈:这些都是诸侯干的事。仁德之人的军队,是不可能被欺诈的;可以被欺诈的.只是一些懈怠大意的军队、赢弱疲惫的军队、君臣上下之间涣散而离心离德的军队。所以用桀的办法欺骗桀,还由于巧拙不同而有侥幸获胜的:用桀的办法欺骗尧,拿它打个比方,就好像用鸡蛋掷石头,用手指搅开水,就好像投身水火,一进去就会被烧焦淹没的啊!仁德之人上下之间,各位将领齐心一致,三军共同努力,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弟弟侍奉兄长一样。就像手臂捍卫脑袋眼睛、庇护胸部腹部一样。所以用欺诈的办法袭击他与先惊动他之后再攻击他,其结果是一样的。况且仁德之人治理方圆十里的国家,就会了解到方圆百里的情况。

治理方圆百里的国家,就会了解到方圆千里的情况;治理方圆千里的国家,就会了解到天下的情况;他的军队一定是耳聪目明,警惕戒备,协调团结而齐心一致。所以仁德之人的军队,集合起来就成为有组织的队伍;分散开来便成为整齐的行列;伸展开来就像莫邪宝剑那长长的刃口,碰到它的就会被截断;向前冲刺就像莫邪宝剑那锐利的锋芒,阻挡它的就会被击溃:摆成圆形的阵势停留或排成方形的队列站住,就像磐石一样岿然不动.触犯它的就会头破血流,就会稀里哗啦地败退下来。再说那些强暴之国的君主,将和谁一起来攻打我们呢?从他那边来看,和他一起来的,一定是他统治下的民众;而他的民众亲爱我们就像喜欢父母一样,他们热爱我们就像酷爱芳香的椒、兰一样,而他们回头看到他们的国君,却像看到了烧烤皮肤、刺脸涂墨的犯人一样害怕,就像看到了仇人一样愤怒;他们这些人的情性即使像夏桀、盗跖那样残暴贪婪,但哪有肯为他所憎恶的君主去残害他所喜爱的君主的人呢?这就好像让别人的子孙亲自去杀害他们的父母一样,他们一定会来告诉我们,那么我们又怎么可以被欺诈呢?所以仁德之人当政,国家日益昌盛,诸侯先去归顺的就会安宁,迟去归顺的就会危险,想和他作对的就会削弱,背叛他的就会灭亡。《诗经》上说:‘商汤头上旗飘舞,威严恭敬握大斧;就像熊熊的大火,没有人敢阻挡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原文】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孙卿子曰:“凡在大王,将率①末事也。臣请遂道王者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势。

“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卬②,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隆礼、效功③,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民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④便利者强,械用兵革窳楛⑤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是强弱之常也。

“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⑥金,无本赏⑦矣。是事小敌毳⑧则偷⑨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然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复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⑩赁市B11佣而战之几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B12,操十二石B13之弩B14,负服B15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B16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B17则不易周B18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陿阸B19,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B20之以陀,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

“故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之也;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试。故王者之兵不试;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挹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日:独夫纣。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

“故齐之田单,楚之庄跻,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强弱,则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齐也;掎契司诈,权谋倾覆,未免盗兵也。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是皆和齐之兵也,可谓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统也,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强弱之效也。”

【注释】

①率:同“帅”,②印:同“仰”,仰赖。③效:验。效功:考核战功。④攻:通“工”。完:坚固。⑤窳:不坚固。楛:通“盛”,粗劣。⑥锱:古代重量单位,各书有异说,此文指八两。⑦本赏:基本的奖赏,即根据战争的全局性胜利而制定的奖赏。⑧毳:通“脆”。⑨偷:苟且。⑩去:同“区”,使出,指雇取。B11赁:与“佣”同义,指佣工。市:买,指雇取。B12三属之甲:三种依次相连的铠甲。一种穿在上身如上衣,一种穿在胯骨上似围裙,一种穿在小腿上似绑腿。B13石:古代用来计算弓弩拉力的单位,一石为120斤。但周代一斤大约为228.86克,所以“十二石”大约相当于现在的330公斤。B14弩:一种有机械装置、力量较强的弓。B15负:背。服:通“箙”,装箭的器具。B16复:免除徭役。B17改造:重新选择。B18易:改变。周:通“赒”,周济。B19陿:同“狭”,狭窄。此指使人民生路狭窄,即下文所说的“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陀:同“阨”,穷困。此指使人民穷困,与下文所说的“隐之以陀”相应。B20隐:通“慇”,忧伤,痛苦。隐之以陀:用穷困使他们痛苦。

【译文】

赵孝成王、临武君说:“说得好。请问称王天下者的军队采用什么办法、采取什么行动才行?”苟卿说:“一切都取决于君主,将帅是次要的事:请让我先说说帝王诸侯强盛、衰弱、存在、灭亡的效验和安定、危险的形势:“君主贤能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无能的,他的国家就混乱;君主崇尚礼法、看重道义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怠慢礼法、卑视道义的,他的国家就混乱。安定的国家强盛,混乱的国家衰弱,这是强盛与衰弱的根本原因。君主值得仰赖,那么臣民就能为他所用;君主不值得仰赖,那么臣民就不能为他所用。臣民能被他使用的就强盛,臣民不能被他使用的就衰弱,这是强盛与衰弱的常规。

“推崇礼法、考核战功,是上等的办法;看重利禄、推崇气节,是次一等的办法;崇尚战功、卑视气节,是下等的办法:这些是导致强盛与衰弱的一般情况。君主喜欢贤士的就强盛,不喜欢贤士的就衰弱;君主爱护人民的就强盛。不爱护人民的就衰弱;政策法令有信用的就强盛,政策法令没有信用的就衰弱;民众齐心合力的就强盛,民众不齐心的就衰弱;奖赏慎重给人的就强盛,奖赏轻易给人的就衰弱;刑罚威严的就强盛,刑罚轻慢的就衰弱:器械、用具、兵器、盔甲精善坚固便于使用的就强盛,器械、用具、兵器、盔甲粗劣而不便于使用的就衰弱;谨慎用兵的就强盛,轻率用兵的就衰弱:指挥权出自一个人的就强盛,指挥权出自两个人的就衰弱:这些是强盛与衰弱的常规。

“齐国人注重‘技击’。所谓‘技击’,就是取得一个敌人首级的,就赐给他八两黄金来赎买,没有战胜后所应颁发的奖赏。这种办法,如果战役小、敌人弱,那还勉强可以使用;如果战役大、敌人强,那:幺士兵就会涣散而逃离,像乱飞的鸟一样,离国家覆灭也就没有多久了。这是使国家灭亡的军队,没有比这更弱的军队了,这和雇取佣工去让他们作战也就差不多了。

“魏国的‘武卒’是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录取的。标准是:让他们穿上三种依次相连的铠甲,拿着拉力为十二石的弩弓,背着装有五十支箭的箭袋,把戈放在肩上面,戴着头盔,佩带宝剑,带上三天的粮食,半天要奔走一百里。考试合格就免除他家的徭役,家里的田地住宅都会因此而有所增益。这些待遇,即使几年以后他体力衰弱了也不可以剥夺,重新选取了武士也不取消对他们的周济。所以魏国的国土虽然广大,但它的税收必定一年年的减少,这是使国家陷于危困的军队啊!

“秦国的君主,他使民众谋生的道路很狭窄、生活很穷窘,他使用民众残酷严厉,用权势威逼他们作战,用穷困使他们生计艰难而只能去作战,用奖赏使他们习惯于作战,用刑罚强迫他们去作战,使国内的民众向君主求取利禄的办法,除了作战就没有别的途径;使民众穷困后再使用他们,得胜后再给他们记功,对功劳的奖赏随着功劳而增长,得到五个敌人士兵的首级就可以役使本乡的五户人家。秦国要算是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而又最为长久的了,又有很多土地可以征税。所以秦国四代都有胜利的战果,这并不是因为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的。

“齐国的‘技击’不可以用来对付魏国的‘武卒’,魏国的‘武卒’不可以用来对付国的‘锐士’,秦国的‘锐士’不可以用来对付齐桓公、晋桓公那有纪律约束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那有纪律约束的军队不可以用来抵抗商汤、周武王的仁义之师;如果有抵抗他们的,就会像用枯焦烤干的东西扔在石头上一样。综合齐、魏、秦这几个国家来看,都是些追求奖赏、投身于获取利禄的士兵,这是受雇佣的人出卖气力的办法,并不讲尊重君主、遵守制度、极尽气节的道理。诸侯如果有谁能用仁义节操精细巧妙地来训导士兵,那么一举兵就能吞并危及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