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黄帝想通了,但是故事只告诉我们黄帝想通了什么,却没告诉我们他后来如何以此获得的成功,只是神神秘秘来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于作者本身是否清楚这个“意”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千百年后再来反观道家的这个理想,难免觉得那是一种遥远的境界,并非靠一个领袖的力量所能达到,因为这需要彻底澄净每个民众的心。在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民众从来没有在整体上如道家希望的那样熄灭过欲望,而道家也很少有真正实施其构想的机会。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西汉初年。这是一个明白张扬黄老之术的时代,在《史记》、《汉书》中,那个时代的政府盛产两种人,一是所谓循吏,专门负责带老百姓种地或读书;二是酷吏,专门负责打击豪强,整顿治安。而当时的社会环境,正好是战国到秦的大破坏之余,普通百姓大都是惊弓之鸟,残酷的记忆强迫他们接受一种观念:平稳地生存是最美的。这样的百姓、这样的社会,当然是道家最欣赏的,而那些所谓的豪强则是社会上少数欲望比较强烈的异己分子,自然是被打击的重点对象。就这样,萧规曹随,一切从简,汉朝度过了文景之治的盛期。随着汉武帝的上台,欲望之火重新燃起,开疆拓土,政治的主旋律从此也就不再提什么黄老之术了。此后的两千年,只有在大动荡之后,从劫火中幸存下来的人们才会有一段暗用黄老之术的日子,等到衣食富足了,便又故态复萌。所以,整体的民众或许有过被外在条件压抑了欲望的时段,却不知道还有哪位高人可能有办法在一个歌舞升平、奢华成风的惬意社会中让人们瞬间无知无欲,回归自然。
智慧金言
道家说的那样子真的很美好,人们真能忘却毒蛇猛兽般的欲望真是人类的大幸,但一两个人能忘掉是根本没有用的。依据儒家的习惯,他们更喜欢把某种观念做成科条,对人们反复宣讲,使之成为观念逐渐接受。这种温和良性的做法也被用来灌输道家“忘却欲望”的要求,儒家一直在强调勤俭的生活方式正是此意。儒道都是智者,虽然在我们看来他们分门别派,很多问题上依然是彼此照应、参考,只是在书上表述的方式和习惯有所不同罢了。
人往往就是这么昏聩
列子拜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把两人的本领都学到了,然后乘风而归。尹生知道后,便来和列子住到一起,好几个月都不回家。他找机会请求列子教他法术,重复了十遍,列子都没有告诉他。尹生生气了,请求离开,列子也不反对。尹生走了。几个月后,尹生不死心,又去跟列子住到一起。列子说:“你怎么来来去去那么频繁呢?”尹生说:“以前章戴向您请教,您没告诉我,所以有些怨恨。现在想开了,所以又来了。”列子说:“过去我认为你很豁达,现在你的浅薄竟到了如此地步吗?坐下!我要告诉你我在老师那里学来的。自从我拜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三年以后,做到心中不敢计较是非,口中不敢谈论利害,这样才得老师瞥了我一眼而已。到了五年之后,心中又计较是非,口中又谈论利害,这样老师才开颜一笑。到了七年之后,我放任心思去计较,也并没有什么是非;放任口舌去谈论,也并没有什么利害,这样老师才拉我和他在一张席子上坐。直到九年之后,我再任由心思计较、口舌谈论,已经分不清那些是非利害到底是对我来说,还是对别人来说的,同样也分不清老商氏是我的老师、伯高子是我的朋友,内与外的界限已经完全融化了。从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样,耳朵就像鼻子一样,鼻子就像嘴一样,都没有什么区别了。心神凝聚,形体化解,骨肉消融;感觉不到身体有什么倚靠,脚下有什么踩踏,随风飘荡,就像枯叶空壳,终于不知道是风驾驭着我,还是我驾驭着风!现在你在老师的门下还没多少时间,怨恨倒有过了好几次。你肌体哪怕小小一片也不会被虚空之气接受,你的一肢一节也无法为大地所承载。脚踏虚空,乘风而行,可能办得到吗?”尹生非常惭愧,屏住气息许久,再也不敢说什么。
有些事,说起来特别容易,看起来也特别容易,做起来却极难。从小上学考试的人都知道要记住是很难的,把书上的内容都背下来,考试就万事大吉了,而到处扣分的根本原因就是很多东西没记住,既然记住那么难,而且我们反复地发现自己因为没记住什么而吃亏或闯祸,所以每每不自觉地形成一种观点:忘记是容易的。其实,这是一个错觉,忘记和记住一样不容易,只不过我们的生活通常不鼓励我们去忘掉什么,我们对此缺乏必要的印象罢了。
有的人喜欢静坐,那是一种很平常的锻炼方法,并不属于哪一种宗教或哲学。然而静坐练习不能只是身形不动,人坐在那里,浮想联翩,心里翻江倒海,那只是坐,而非静坐了。所以,要静坐就得心也静,不要想那些不需要想的,当然也可以说把其他的东西忘了——就这个“忘”,十人有九做不到——想来不难,说起来更简单,但就是做不到,寻常人能静心个一分钟半分钟的就很不错了,那种高僧大德闭关人定的功力,现实生活中是绝对难得一见的。
道家常常会说到忘,这种人们常常无心犯的错,突然要当作正经事来做却并不简单。比如这一节单说忘却是非利害,并且将此看作是求道的基本条件之一,这就未免令许多人感到困惑了。难道寻求大道本身不在是非利害的范围之内?这样的问题历来存在,在喧嚣的尘俗生活中,是非利害处处有,人们往往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对之逐一加以分辨,总是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今天的世界越发缤纷多彩,这个问题也就显得更加突出,很多人实际上并无心思去体会道家在说什么。只是依稀听说道家是洒脱而轻松的,道家是智慧而飘逸的。为了自己的形象,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自己的疲惫,应该找来读一读。这样的求道之法,先坐了“不着道”的过错!当然,这副样子不是现代人才有,列子碰到的尹生也是这么一路——为利求道。
列子的御风而行不知道是个什么套路,有人说是列子专用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无非就是“得道者”的表现,如其他人那种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不过列子专用这个御风而行罢了。道家的理论站得比较高,声称与自然合为一体方是道,于是从理论上说,人真的得道便应该和水火风土都没有一丝隔阂,随之移动、不为所伤也是必然的。然而这话是从理论上说,姑且不争这理论的对错,就算真是这个道理,每个人还要考虑考虑是否能做到——你能真的一点不留地忘记自己是个肉眼凡胎的人而去做什么水火风土?不行。好,既然不行,那你就免不了淹死、烧死,也别想着腾云驾雾了。同时,也要知道你为了避免淹死、烧死或者为了走路更加神速而去求道,那是天底下最错误的决定,是一个十足的悖论。得道者是做到了与自然融为一体,完全忘却了自己是个人,而既然是想着避免淹死、避免烧死,想着如何能日行千里,那不仅没有忘掉自己是人,反而更加强化了这一点,以这样一种念念不忘自己是人的心态去求道,那不是南辕北辙又是什么?
退一步说,现实中的男男女女并不奢望御风而行,现代人有飞机可坐,对此更是不屑一顾,他们更多地是羡慕道家的聪明与潇洒,凡事都能想得开,放得下,不像我们的生活工作那样紧张忙碌,这多好啊!好是好,同样看你是不是做得到。曾有一首流行歌曲唱道:
每一个早晨/在浴室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这是现代人生活的一种写照,想从中逃脱,想呼吸那梦中才有的自由新鲜的空气,几乎是每个人都渴望过的,但具体到个人,你能用什么方式、在什么程度上去追求这样的梦想,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列子只告诉你:放下是非与利害。
很不幸,我们生活在一张充满着是非与利害的网中,为情所困的人想忘不掉一个人,为钱所扰的人想忘却忘不掉一个钱,以此类推,我们自己可以排列一下到底有多少是该忘、想忘却忘不了的。所谓是非,就是你心中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人对己都不妨声称这是我必须做的;所谓利害,就是那些理由未必好听却由衷地想做的,你会很无奈地对人说,没办法,我不想做可还是得做。是非总是强迫你,利害总是诱惑你,是谁在强迫、诱惑你?你说是环境,那只是一个折射的投影,真正的幕后操纵或许还是自己。大多数人就是在被强迫与被诱惑之间草草一生,不要做得太糟总会有所得,但那不是传说中的潇洒智慧的道。
智慧金言
人往往就是这么昏聩,为了以腾云驾雾替代走路去学道应说是昏,为了潇洒轻松地生活去学道何尝不是现代版的昏?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都没搞明白,便匆匆下手,能得到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列子一番话能开导尹生,令其面现惭愧,不敢再说什么,那也只是寓言中一厢情愿的安排,真正发了昏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醒悟的?若真有这么简单的振聋发聩的法门,世上又何来那许多懵懵懂懂的缘木求鱼者?
不射之射
列御寇为伯昏瞀人表演射箭,他拉满了弓弦,把装满水的杯子放在手肘上,射出箭去,后发的箭正中前一支箭的尾部,前一箭刚射出,后一箭已张弓上弦。在这个时候,他就如泥人木雕般纹丝不动。伯昏瞀人说:“你这是为了射箭而射箭,并非不为射箭而射箭。我要和你登上高山,走在摇晃的岩石上,面对万丈深渊,你还能射吗?”于是伯昏瞀人便登上高山,走过摇晃的岩石,面对近万丈深渊,背部已经无处可容,双脚已有两成悬空,向列御寇拱手作揖,请他过来。列御寇趴在地上,汗水流到了脚后跟。伯昏瞀人说:“道行最深的人,上可窥伺青天,下能潜入黄泉,在宇宙间纵横奔腾,精神元气都不会改变,现在你头晕目眩,心中害怕,你还想再射中标靶怕是不太可能了!”
这故事无非是说心理素质的重要性。在古代,没有心理一说,只是把事物简单地以内外而论,要说射箭,那射箭的事本身便是内,与之相对的其他所有事便成了外。照道家的说法,列子在射箭时尚有这个内外之分,虽然技法精湛,但那只算是“射之射”,只有连这内外之分都泯灭了,那才是最高境界“不射之射”。
“不射之射”是道家比较喜欢用的一种构词法,跟“无为无不为”差不多,。用现代的口语来说,伯昏瞀人的话是这样的:嗨!这射箭跟射箭不一样,你这就叫为了射箭而射箭,整个儿一小技术。看咱们这个,那才叫境界!
在语言使用上,古人今人怕是没有哪个更聪明,语言的作用本来有限,碰上说不明白的大家都少不得违反一下语法规则,你要是说“不射之射”不成话,那“射箭跟射箭不一样”同样不成话。至于我们听众的理解,把这句话解释清楚是一回事,是否理解其背后的意思又是一回事了,凡是话中故意违法语法常规或带有明显的逻辑矛盾,往往都是别有深意,所谓“不射之射”便是一个典型,不要指望什么人能够把它背后的深意讲出来——我们能做的,只是描述一下感受和体会。描述,完全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果单就射箭一事而言,这“不射之射”不算太复杂,实际上就是心无旁骛,把自己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射箭之事上。然而,这样的事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关键在于人是活的,所有的感官时时都活动着,所谓全神贯注只是说说而已,你感觉到的声色香味焉能对你毫无影响?就算外界没什么信息传达给你,你的内心不免东想西想又能奈何?即便一个训练有素的人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使之能拒绝外界干扰,依然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奥运会上那个美国射击选手埃蒙斯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总在最后一枪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他自己认为当时是走神了或受了什么影响也许还有救,可是他不知道,事后也不知道。所以,这“不射之射”的境界远不是说来或想来那么容易达到的。
如果把这个道理扩充到其他更多的事上,情形还会更加复杂。当我们孤立地看待射箭一事,好像它是一个射手的唯一,但现实中射箭和其他所有的事一样,只是一个人的一面,一个射手可能还有其他的工作,起码他还是儿子、父亲,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不同的角色,便有着不同的得失利害,也就有了复杂的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是人的通病,这个寓言也够绝的,直接来了一个终极考问,让伯昏瞀人把列子带到悬崖上,带到生命的边缘去射箭。这是寓言的一种夸张,而我们以此为据则可以想到很多不算过分的现实,比如,射箭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到亲人的期待、对手的眼神或者自己将怎样面对成功失败?如果有,那就是患得患失,真把你带到生命的边缘,你一样会无处可逃地汗流浃背。现实中不管做什么都不太可能有人故意把你带到悬崖边,但只有在悬崖边仍故我的人才是真正能把事情做得了无遗憾的人。
能够达到这样境界的人被称为至人,这种至人受到道家极大的推崇是可以肯定的。既然如此,是不是要达到这境界难比登天呢?恐怕不是。达到这种境界的常常只是很平凡的人,他们不过尽力去做好自己的那份事,就那么简单,就那么纯净。因为简单纯净,所以常常只是很平凡的人做到,而那些被认为不平凡的人在扰攘的名利得失中反而做不到。清朝有个著名的大文人叫袁枚,名气很大,他的诗文在当时可谓一字千金。他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乾隆年间,成名很早,衣食无忧。袁枚主张写诗要写出个人的性灵,这就颇有几分道家的色彩。他自己也是个很率真的人,公开承认自己贪吃好色,在他的文集中,甚至专门有一篇私人厨子王小余的传——那个年代文人替人作传要么是达官显贵、亲朋故旧,要么是为了宣传教化而为孝子烈女作传,冷不丁夹一个厨子实在有些奇怪。然而就是这篇传记使得后人知道那时候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厨师,深谙烹饪美食之道,能把袁枚这样顶级的老饕喂得无话可说。或许,在袁枚看来,王小余就是一个厨子中的“至人”,他把自己全部的心思和天分都用在了厨艺上,他既没有想过靠这个出名,也没想过以此养家糊口——尽管最终他的确达到了这些目的。后来袁枚还专门对王小余的儿子说:不要小看你父亲,他虽不是几品的大官而只是个小小的厨子,但他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比那些心不在焉的大官强百倍。
智慧金言
名利得失的纠缠,会耗费人们的精神,使本来能做好的事也做不好。于是,道家要你丢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