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若木鸡者胜
纪渻子为周宣王饲养斗鸡。十天之后,周宣王问:“鸡可以斗了吗?”回答说:“不行。还只是仗着意气无比骄傲。”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对外界的影像和声音还有反应。”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眼光还太迅急,气势过盛。”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别的鸡大叫,它也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像个木鸡了。它的德行已经完整了。别的鸡不敢应战,只有转身逃跑罢了。”
这故事给我们留下一个成语:呆若木鸡,在现在的文章中这个词的出镜率仍然很高,不过一般来说多少带点贬义。不过,当我们反观这个成语的源头,却会发现这原本是一个十足的褒义词。这一类词语变异的怪事本不少见,只是以我们现代人的观念就是想不出傻乎乎有什么可取之处。
那么,我们问一下自己,什么叫傻?
多年以前,有一部风靡一时的日本电影《追捕》,故事讲述检察官杜丘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遭人陷害,他只身逃亡,等找到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证人横路敬二,却发现他已经被一个叫堂塔的医生用药物变成了痴呆人。正是这种药物,曾经造成了很多人自杀的假象,而堂塔也试图将这种药物用于杜丘,并如法炮制使其自杀。在高楼的顶端,堂塔像以往一样指挥着看似已经失去意志的杜丘,著名配音演员邱岳峰以富于磁性的嗓音演绎了一段让很多人难以忘记的台词: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哪,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
因为剧情的需要,这部影片里出现了几个傻子,当然,主人公杜丘是一度装傻。影片在中国公映之后,社会上有一段时间骂人傻子的流行语就是横路敬二。一部流行电影生成一则流行语是在特定的时空发生的特定现象,但横路敬二这个戏份极少的小人物被广泛用作傻子的代名词,至少说明这个人具备了人们固有观念中傻子的基本特征。归纳起来说,失常之后的横路敬二基本特点有两个,一是迟钝,动作缓慢,记忆消失,两眼无神;二是不知利害,让他跳楼都照做不误。
把二者联系起来看,横路敬二和这个木鸡如此相似,那么,那个造就横路敬二的堂塔医生不也和纪渻子是同样的角色了吗?然而,《追捕》中的堂塔是一个反面人物,一个十足的恶魔医生,纪渻子却是一个高超的金牌教练,这样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又表示了什么?那还得从什么是傻说起。堂塔医生曾经不无炫耀地这样描述横路敬二:真是幸福的人啊!过去看见的听见的事,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全不记得了,正在欢度他的余生……在影片里看,堂塔的话充满着邪恶,但在道家思想里,这样的感受不无道理。如果脱离影片中具体的事件和环境,道家的确认为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就是人类痛苦的根源,而且,道家也不仅局限于对人类欲望太盛的抱怨,他们更多地是关心作为自然万有之一的人应该如何提升自身生命的境界。一个生命就是一个小小的系统,它自有其存在发展的机理和能量代谢的方式,这有点像现代人的全息理论。一个健康的生命系统应该是均衡的、自足的。也只有如此它才能真正抵抗各种侵害。
道家最关注生命系统中固有的能量,它没有一个具体规范的名称,有时称精神,有时称德、称气,它也没有具体的形态,无法准确观察测量,只能通过某种现象去感知,这些现象通常是人们的各种活动或可见的某种状态,比如劳作、说话或颇具气势的眼神。
这种能量的产生、积聚都是非常不易的过程,但人们往往并不珍惜它,宝贵的精力消耗在毫无意义的事上,为了欲望,去聚敛财富、攫取权力,无所不用其极,随之而来的必定是生命的黯淡与枯竭。还记得吗,喝醉的人从车上摔下来也不会受伤,那是因为他“神全”,而木讷呆滞的鸡能够百战百胜,那是因为它“德全”。不管叫做神还是叫做德,大体都是在说生命的那种能量。按照自然的法则,这能量应该用于养生——养生,除了保有、保养生命之外,同时还有提高、升华生命品质的含义。实际上,只要按照最原始的本能去做,这是最容易做到的,但七情六欲使人无法不产生偏离:清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惊恐会给他带来偏差;英武神勇的斗鸡,眼神似乎就能杀死对手,但这也是它的偏差。无论以何种方式不恰当地使用了自己的能量,生命就好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不会再那么圆满,并且很快将面临枯竭的危险。试问,不再圆满的生命,能是胜者吗?
由此,一个看似怪异的结论出现了:呆若木鸡才是斗鸡的化境,因为它已经没有一丝泄露自身能量的地方,而我们平素热衷的斗鸡凶狠的眼神、优雅的步态、嘹亮的啼鸣等等,这一切表现本都是用它生命的能量化来的。好了,道理很简单,健壮的斗鸡的确有着非凡的天赋,但是记住一点——漏气的大气球终究会不如不漏气的小气球,纪渻子就是本着这样的观念训练他的鸡,而道家也正是本着这样的观念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鸡相对于人来说,总还算是无知无欲的,如果鸡尚有如此之多的“走气”之处,那么人呢?
再来看看堂塔医生那邪恶的话语:真是幸福的人啊!过去看见的听见的事,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全没有了,正在欢度他的余生……现实中,道家不会真的认同堂塔那样去戕害生命,因为他做的一切努力也都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然而不幸的是,堂塔把道家的理论借来用了,他完美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使他可以正当地抹去横路敬二等人的记忆和意识,使之忘记过去、忘记一切,以粗暴的方式对待生命,这决不是堂塔的发明,却是道家理论很难预料也很难回避的副作用之一。虽然他们早就知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但是,当他们自身的理论被人拿去蛮不讲理地乱用,那一样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智慧金言
有时候,道家发现问题的能力奇强,可以一针见血地直指一个现象的本质,但在现实中如何处置运用就并非其强项了。
用心与用智
周宣王的负责饲养禽兽的主管手下有个梁鸯的仆役,能够饲养野禽野兽,在园庭中喂养它们,即使是各种猛禽猛兽,没有不柔顺驯服的。雌雄禽兽交配繁殖,生育繁衍成群结队;不同类的禽兽混杂居住,并不互相搏斗撕咬。周宣王害怕他的技术随着他的老去而失传,便命令毛丘园去传承他的技术。梁鸯说:“我梁鸯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仆役,哪有什么技术可以告诉你?不过怕大王说我对你隐瞒,姑且和你讲讲我养老虎的方法。顺着它就高兴,逆着它就发怒,这是有血气的动物的本性。但是高兴与发怒又哪里是任意发泄的呢?都是违背它的习性才出现的。喂养老虎的话,不敢直接把活的动物给它,因为它杀死活物时要发怒;不敢把完整的动物给它,因为它撕碎动物要发怒。观察好它饥饿的程度,摸透它为什么会发怒。虎与人并不是同类,但知道讨好喂养它的人,是因为喂养的人顺着它的缘故;那么它伤害人,就是因为违背它的缘故了。这样,我哪里敢违背着它而使它发怒呢?当然也不能有意顺着它使它高兴。高兴以后必然是发怒,发怒平复以后常常是高兴,都不是适中的。现在我的心是既不违背也不顺从,那么鸟兽对待我就像对待它们的同类一样;所以在我的园中游玩的禽兽,不思念高大的树林和空旷的沼泽;在我的庭中睡觉的禽兽,不向往深山幽谷,这是由事物的原理所决定的。”
说到自然,总不免让人想起树木花草、鸟兽虫鱼,没有了这些活生生的东西,自然也仿佛不再能称为自然了。是的,自然是活的,但我们不能仅仅把眼中、心中的动物当成是活的,即便是禽兽,也有它的性情。性情这东西,无形无象,只有缘附于具体的事件才能够呈现,去感知它便也不是用视觉、听觉或触觉,而是要用心。有关人的感知体系,古今都有不少复杂的理论,这里姑不赘述,大致“用心”一词已能表达够了。
用现代的话说,梁鸯是一个一线的驯兽员,他只知道最简单的顺逆喜怒,而最简单的道理被“用心”去实践了,效果是不同凡响的。道家真的关键还是这个“用心”。
平时,用心一词常常被用作认真、仔细的近义词,而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又是把它当作与肢体活动对应的精神活动。我们现在所说,与二者的取义均有所异:梁鸯与动物交往用的是“心”。或许你会问,不用心用什么?用暴力?不是的。和“用心”相对应的是“用智”。
道家最反感人用智,后面会有一个章节专门说这个话题。用智和用心的分别不在于成效,也不在于到底是什么事,而是在于你自己的立场。说梁鸯用心,不是因为他参透了喜怒顺逆的道理,梁鸯的过人之处在于,明明知道动物的秉性,却依然能够“无顺逆”,通俗地说,他知道如何让老虎高兴,但绝对不哄着它;他也知道拧着干会让老虎生气,但该拧还是得拧。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在于梁鸯能找到做一个驯兽员的合适立场,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些禽兽的主宰,不认为自己高它们一等,与它们相处犹如和自己的街坊四邻相处,彼此有照应,求和睦,偶尔也会有矛盾。正因为这样,梁鸯和动物们的关系恰好达成了一种平衡,这也就是用心的结果。
如果梁鸯是一个用智的人,他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他的一举一动必须符合管理员的职责要求,这可就麻烦了,可能每个步骤、每个举措都有一定的意义,都要达到相应的目标。人们总觉得目标明确了事情就容易做,但道家认为那需要付出完全不对等的代价,绝顶的聪明和过人的谨慎或许能换来一定的成功,可是这么做太辛苦,也隐伏着很大的危险。
这可以用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作为例子,故事是人们熟悉的,诸葛亮在整个事件中的作为也是精彩的,他是一个丞相,他的任务是稳定蜀国的后方,于是他和梁鸯一样必须面对一群顺之则喜、逆之则怒的“异类”,他们一样不能去消灭这些“异类”而必须使之驯服。他们都成功了,但是其中又有一个根本的区别,诸葛亮无法泯灭自己汉丞相的立场和南蛮融为一体,毕竟他还有兴复汉室的大业要去完成,驯服南蛮只是一个步骤。所以他必须竭尽自己的智力和小心去征服南蛮的心,用零失误的惊人战绩让孟获感到对抗是没有用的,用多次的宽容让孟获确认顺从是有安全感的。最终,的确达到了平衡,但这种平衡并不是对称的、自然的,用梁鸯的话说,这不是适中的。可能因为太熟悉七擒孟获的故事,你会认为这么说有点挑剔,诸葛亮做得很完美了,怎么可能还有什么更高级的“用心”的做法呢?这只需要假设:诸葛亮在高卧隆中的时候会用这么累的办法去搞定他的邻里吗?不会。又假如蜀国和孟获都是臣服于中原的偏安小国,诸葛亮会用如此迂曲的手法处理两国的纠纷吗?也不会。同样,梁鸯要是背负了什么奇怪任务,诸如他的这些禽兽需要去参加什么不允许失误的重大演出,那恐怕也不由他用心不用智了。
智慧金言
不难看出,梁鸯的精彩在于“吾心无逆顺者也”一句话,唯其如此才能真正达到道家理想中的“自然”境界。当然,这话不是对牧养鸟兽的工作而说,显然是在喻指牧养万民的政治,遗憾的是,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能够容得下一个梁鸯式的政治家去施展“用心驯养法”的时空实在是少之又少,道家的这种理想未免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