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学活用
“半了解”比“不了解”讲
列子住在郑国的圃田,四十年来没人知道他。在公卿大夫这般贵族看来,他就像是一般的老百姓一样。郑国发生了饥荒,列子准备离家到卫国去。他的学生说:“老师这次出去,不知何时回来,学生想请教一些问题,老师将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教导呢?老师没有听说过壶丘子林的话吗?”列子笑了,说:“壶丘先生哪里又说什么了!即使如此,他曾对伯昏瞀人说过一些话,我从旁边听到了,就把这告诉你们吧。他说:有能生成万物却不能生出自身的,有能演化万物却不能演化自身的,无所谓生成的才能生成无数众生,无所谓演化的才能演化万物。有生成不是因为谁能去生成什么,而是不得不生成;有演化不是谁能去演化什么,而是不得不演化,所以说常生常化。常生常化就是时时刻刻在生成,时时刻刻在演化,正如阴阳和四时。那无所谓生成的,可能就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本源;那无所谓演化的,则循环往复。循环往复,便找不到它的边际尽头;可能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本源,其中的道理当然无法穷尽。《黄帝书》说:‘虚空之神不死,它就叫做玄牝。玄牝的大门,就叫做天地的本根。绵延断续,好像存在又并不真切,却耗用不尽。’所以生成万物的,自己无所谓从何生成;演化万物的,自己无所谓被谁演化。自己生成,自己演化;自己成形,自己着色;自己产生智慧,自己产生力量;自己消亡,自己生长。说有谁去使它生成、演化、成形、着色、产生智慧、产生力量、消亡、生长,那是错误的。”
若将中国的古书看作一个整体,那么,在刚刚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比较懵懂,谁都想阅读一阵之后就能略通大致,接着就可以向满腹经纶的境界进发了。但这好像并不现实,以现代一般人对文言文的学力而言,只要能称之为书的古籍,不论部头大小,从头至尾完整读下来的并不多。很多人对喜欢的古书其实是停留在一个“半了解”的档次上,比一无所知的人多知道不少,就此书吹吹牛、蒙蒙人问题不大。不要看不起这种“半了解”,这几乎是“真了解”或“精通”的一个必经之路,即便很多人就终生停留在“半了解”,那也总比不了解的人多知道些吧。
那么,想要“半了解”该做些什么?很简单,拿过来书,仔细地读三样东西:前言、目录、正文的开头。读完了,你也就开始进入“半了解”的状态了。前言通常是专门有人花心思做的,是对全书的总括。目录则可以了解全书的结构。开头呢,必须说一下,这大概是一个习惯——看戏看最后,那叫压轴戏,好看;看书正相反,要看开头,往往越到后面越烂。《论语》没全读过不要紧,知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达到基本要求了;《诗经》没全读过不要紧,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不算无知了。再看《孟子》,大段的、完整的好文章差不多全放在前面,到最后都是些零散的小段落。所以,这大抵是前人编书、著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重前轻后,而开场第一篇更是重中之重,有所谓开宗明义的说法。
现在我们回来看《列子》的开头。老、庄、列被看作是道家的三巨头,道家是要说“道”的,《老子》篇幅短,理论色彩强,开头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尽管有些绕嘴而深奥,但直奔主题;《庄子》酷爱寓言,开头便是《逍遥游》,那鲲鹏展翅的大气令人折服,当然主题也是。
“道”,跟这两家相比,《列子》这个开头多少有点暗淡,虽说还没有脱离“道”的主题,但很明显自己的特色不足,行文结构有点像《庄子》也有点像《孟子》,而说的这番道理比之老庄,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故弄玄虚,只是在“生”、“化”之间绕来绕去。可能这也是很多人从直觉上就怀疑《列子》是伪书的原因之一吧。
《列子》是注者张湛伪作,这个说法很流行,怎样判断是学者的事。但这书的开头没有打点好,却是肯定的。实际上后面有不少精彩的章节如果能置为首篇,效果要强于这一篇。同时,作者也并非全然没有对这开场白下功夫,只不过用力点选得有点不妥。比如所引《黄帝书》一段,全然就是今本《老子》中的话。而所谓《黄帝书》的说法,从现存的文献资料分析,既不是凭空而来的杜撰,也未必就是一个标准的书名,历史上的确存在过不少托名黄帝的著作,基本都是春秋战国时人写的,思想内容与老子比较接近,所以后人有“黄老学派”的说法。这些号称是黄帝的书有时候会泛称为《黄帝书》。我们今天已经无法查证是否某种《黄帝书》中的确也有“谷神不死”这一段,但可以肯定《老子》中是有的,只有《黄帝书》的年代要早于老子,甚至真是出自轩辕黄帝之手,并且老子又正好抄袭了这一段,那么,《列子》称这段引文出自《黄帝书》而非《老子》才是合理的。
但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可能。因此,只能说《列子》的作者是在刻意地避熟就生,以期自抬身价。还有就是莫名其妙地用了一个“嫁”字。这里的“嫁”不过就是到、去的意思,不要说我们今天无意中看到这个字会发愣,就是在先秦诸子的文章中,这句话一般也就写成“将适于卫”或“将之卫”就行了。这个用法出自古老的字书《尔雅》:“嫁,往也。”《尔雅》是专门解释字义的书,但其中有很多字的解释是只见定义、不见实例的。那么,《列子》这莫名其妙的一“嫁”,是不是也很怪诞呢?
虽然这个开篇做得不算很好,也引来一些怀疑,但依照惯例我们还是勉强读一下,至少从中可以看到列子、壶丘子林和伯昏瞀人出场了,以后还会遇到他们。同时,也领教了“生生化化”式的绕口令,这种风格的文字任何人首次碰到都会不知所云,却是道家著作中很常见的,想靠翻译、靠分析一次性强攻把它完全搞懂是不明智的,千万不要认为自己读了一个章节,有注解、有翻译,可到头来竟还是不懂什么意思就是很丢人、很沮丧的事。以后还会遇到许多类似风格的文字,也还会有很多这样读了之后不明白的经历,因为这是一个拼图游戏,只有累积到一定的程度问题才会开始简单。拼图的大小通常是明确的,但自己的天赋、性格、生活经历等因素构成的个人读书轨迹却很难预知,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你读多少之后才能适应道家风格的文字,可能啃掉了整个一本《列子》还没有开窍的感觉,那就接着读《庄子》吧——即便如此,《列子》不会白读,《列子》的第一篇也不会白读。虽然对“道”是什么的问题仍然感到无奈,但是至少我们得到了一种暗示,关于怎样读《列子》的暗示。
智慧金言
无论吃到第几个饼才吃饱,起作用的总是所有的饼而不只是最后一个。
宇宙有无相生
列子说:“过去圣人凭借阴阳来统御天地万物。有形的事物是从无形的事物中形成出来的,那么天地又是从哪里形成出的呢?所以说: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所谓太易,就是指没有出现气的状态;所谓太初,是指气刚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所谓太始,是指形刚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所谓太素,是指质刚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气、形、质已经具备却没有分离,所以叫做浑沦。所谓浑沦,说的是万物浑然一片而并未分离的状态。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找它找不着,所以称之为易。易没有形状,易变化而成为一,一变化而成为七,七变化而成为九。九变即是终极,于是反过来又变成一。一是形变的开始,清轻之气上浮成为天,浊重之气下沉成为地,中和之气成为人,所以天地蕴含着精华,万物由此化生。”
这一节是论述宇宙有无相生的大道理的,也可以把它看作是玄谈的内容,本来和人事层面上的真假难辨关联不大。但是,这段话看起来理论性挺强,还有一系列的术语,张湛的注也很真实,明白地说“全是《周易乾凿度》”。这一来,这话的来源就关系到了《列子》其书的真伪问题了。
近代学者马叙伦作《列子伪书考》,列举了二十条证据证明列子是伪书,其中第四条就是抓住了这一节:
《乾凿度》出于战国之际,列子缘何得知?
表面上看,这确实言之有据,但仔细追究,其中问题颇多。并不是马先生的论据有什么问题,毛病出在这个方法、这里所探究的问题本身。《周易乾凿度》的名字奇奇怪怪,对经学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它是纬书中的一种。所谓纬书,是汉代人根据儒家经义附会出来的专讲符策瑞应的书,内容大致都是将各种自然现象看作是人事吉凶的征兆,从而得出很多稀奇古怪的预言。因为是和经书有关的,所以这名字也是借着“经书”来的,经、纬是一组对应词汇嘛。纬书的书名通常也是两个部分组成,前一半是某经书的名字,后半截是三个或两个有所取义的字,比如《尚书考灵曜》、《诗含神雾》、《春秋合诚图》等。因历代帝王予以禁止,大多纬书已经失传,现在能看到的多半是后人的辑本。以上只是纬书的大概情形,其中某一种写成于什么年代、出自谁手已经很难确认,但无论它出自战国还是西汉,其中的内容未必都是原创,很可能有许多秦汉之前的流行学说,《列子》中有与之相同的话并没有什么奇怪,这就好比《中庸》可以引用许多《诗经》里的句子,汉魏人的著作也可以引用,不能以此表明《中庸》的创作年代晚于汉魏。
另外,先秦著作与后世不同,往往并非由本人亲自执笔,而后成为著作辗转传抄,大多数有后人的编辑补充。当时的著作并不很重视个人的文字保存,也根本没有类似著作权私有的概念,无法分辨哪些内容出自谁手。所以,《庄子》未必全是庄周之笔,《墨子》并非全经墨翟之手,至于《论语》并非孔子所写,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清代学者严可均在他的《书(管子)后》中说到:
近人编书目者,谓此书多言管子后事,盖后人附益者多。余不谓然,先秦诸子,皆门弟子或宾客或子孙撰定,不必手著。
正是道出了先秦著作的一个通例。假如《列子》真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列御寇所传,那也不妨间杂一些比他本人年代稍晚的内容,如果以此便判定其为伪书,那可能先秦诸子全都在劫难逃了。
所以,这一节内容与《周易乾凿度》雷同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还是需要认真看一下其理论是否与全书甚至与整个道家思想体系相吻合。阴阳化生,天地由来,这些是被后世归为玄谈的,儒家学术很少关注,孔子对此就取存而不论的态度,以至子贡叹息道:“夫子之论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只有在研究《周易》的时候才有一些有关的言谈,他在《系辞》所谈的“生生之谓易”和这里“无形埒”的“易”并不十分相符,倒是老子说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与之比较接近。但奇怪之处在于《列子》这一节运用了一个并不常见的数理模式:“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既不同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不同于《系辞》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可能这种理论有它自己的由来和传承,只是流传不广,不为后人所熟知。
总的来看,《列子》这一节既有鲜明的道家倾向,又不是简单地反刍已有的道家理论,想仅仅由此来推论《列子》一书的真伪,恐怕是既不能证实,同样不能证伪。
智慧金言
《列子》本身就是真伪难辨的书,有趣的是它的内容中又有不少正好是谈论世间事的真假莫辨的,这就好似是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风景会因为角度不同而内容各不相同,直至包含了据说也是在看风景的人;真假会因为标准不同而彼此混淆,直至那笑谈真假的名著也被执迷的人们辨析着它的真假。要想豁达通脱,何其难也!斤斤于名利的,当然是放不开的,斤斤于是真是假的,又何尝不是一种没必要的障碍?若几百年后庄子再游人世,看到《列子》辨伪的热闹,不知他会不会有兴趣拿这个现象做一则寓言,去讪笑那些极力纠缠真假的人。
“不求甚解”才会“欣然”
列子说:“天地没有完备的功效,圣人没有完备的能力,万物没有完备的功用。所以天的职责在于生长覆盖,地的职责在于成形承载,圣人的职责在于教育感化,万物的职责都在于它们各自所适合的方面。这样,天有所短缺,地有所擅长,圣人有所滞塞,庶物有所通达。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生长覆盖的不能成形负载,成形负载的不能教育感化,教育感化的同样不能违背它自己所适合的方面,事物所适合的方面是各自确定的,不能再超出它已有的范围。所以天地之道,非阴即阳;圣人的教化,非仁则义;万物所适合的方面,非柔即刚:这些都是按照它所适宜的方面而不能超出它已有的范围。所以有有生死的事物,有使之有生死的事物;有有形状的事物,有使之有形状的事物;有有声音的事物,有使之有声音的事物;有有颜色的事物,有使之有颜色的事物;有有滋昧的事物,有使之有滋味的事物。生出的有生死的事物已经消亡了,而使之有生死的事物却没有终止;成形的有形状事物已经切实存在了,而使之有形状的事物却未曾有过;发出的有声音的事物已经被听到了,而使之有声音的事物却没有生发;显示出有颜色的事物已经明显了,而使之有颜色的事物却没有露出;品味出有滋味的事物已经被尝到了,而使之有滋味的事物却没有展现:这些都是‘无’的职责。它使事物表现阴阳、刚柔、短长、圆方、生死、冷热、沉浮、宫商、出没、玄黄、甘苦、膻香等不同特性。它自身没有知觉,没有能力,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们把玄谈的文字拿来作现代文翻译,那真是一种荒诞的举动,因为这本来就不是需要翻译或无法翻译的。翻译是交流两种不同语言的方式,说的人和听的人各自有不同的语言,为了搞懂意思就必须有翻译。注意了,是说“为了搞懂意思”,如果本来就不是全为表达意思而写的文字,那怎么翻译呢?
法国十九世纪的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有一首诗名叫《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有一个中文译本是这样的:
第一页共四个字:骰子一掷。
第二页共两个字:永远。
第三页共十六个字,参差错落分作三行:然而却投入/永恒的处境/在沉默的深处。
全诗一共二十多页,无论怎么读都是乱七八糟,这不是翻译者的错,原作如此,译者所做的,也就是把法语单词短句换成了汉语的。在诗人的主张里,纸张也是诗的组成部分:混乱的语句、奇怪的格式版面都是诗人表达美和哲理的独特方式。很多人能够读懂的是诗人的创作理论、批评家的分析鉴赏,马拉美的诗歌震撼了当时的法国文学界又是一个事实,二者相结合,人们便陆续知道马拉美是这样一位诗人,法国有这样一种风格的诗,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作品本身去获得相应的感受的,至少把它从法语译成汉语或其它语言并不能使它具有清晰的逻辑、准确的含义。语言还是语言,但当它的使用者并不仅仅拿它来表达具体的意思时,读者要做的就是完全适应它的这套对语言的用法,不能从中得到相应的感受,只能放弃这类文字的阅读。
马拉美的诗歌主要有三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具有深奥的哲理,二是力求语言形式和声韵的华美,三是内涵丰富多变而需要读者参与发现。这样三个特点,同样适用于中国式的玄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