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大的混乱期,之后的汉朝维持了四百年的稳定期,之后的魏晋南北朝又是一个大混乱期。这种混乱在军事、政治方面很容易辨别,而社会的巨大变化在人们生活的诸多方面所形成的投影则并不易辨析,至少我们很难明确地讲出其中的因果。为什么在魏晋时期会忽然刮起了清谈之风,为什么连诗人都写起了玄言诗,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或者说只能结合种种历史记载加以描述,用最简练的话概括,可以说当时是一个杀戮、攘夺成风并已近乎失控的社会,几乎每个人都生活在危险之中。然而,再疯狂的社会也必然有其基本结构,当官的总要当官,种地的依旧种地。千百年之后,看到那些掌握着文化的贵族所遗留的各类文字,其中充斥了玄谈。玄谈的内容远离现实,不是阴阳就是天地,即便说人也是没什么现实针对性的圣人、人性。在寻常的情况下,人们都会说这些内容没用,别忘了,那个时代就是“不寻常”的,人们的心灵和精神都是压抑的、扭曲的,所以我们根本不能用“没用”二字去指责,因为这就是人家的追求。他们不是不想有用,想治国安邦、想造福黎民、想做点正经事,环境根本不容许啊!你就是做宰相、做皇帝,没准明天就被血洗全家,其他的就以此类推吧。既然正常的社会角色充满了疑惑和恐怖,完全无法得到必要的成就感,那就只好把大把精力拿出来做些又有难度、又有满足感的事,于是玄谈就大受青睐了。
这样的内容在道家的著作中有着现成的模板,所谓的“三玄”都是立足点很高的话题,而且颇有难度,更重要的是这些内容的思想性极强,游走在人类语言表述能力的边缘,能说,却又不是完全靠说来传达,语言只是沟通的媒介,沟通的双方必须要有相似的能力,能够唱对手戏。玄谈决不搞基础教育,我说一句,既是表达我的内容,也是对你的考较,你不同的反馈、应答就可以体现出你的实力,所以玄学始终保持这样一种玄妙、简练、灵动和潇洒,和文艺作品要求读者参与再创作的道理是很相似的。只有这样,才能从这种活动中找到价值、找到成就感。
刚才所谈,都是关于魏晋以来所谓玄学、清谈,而我们真正要触及的是魏晋人玄谈的范本之一《列子》。很难说《列子》或整个道家思想的形成机理是否和魏晋的士大夫一样,但至少它们的文本内容有很大的相似之处,我们不妨借鉴着魏晋人玄谈的种种情形来参酌道家著作中这种内容的读法。
玄谈是不说小话题的,国家政策如何制定、带兵打仗要注意什么,这都是小话题,不谈。话题一大,必然就会显得空,这跟语言不够用也有一定的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内容和实际脱离,生活中哪里管它什么天地万物、刚柔声色?没有办法证明,很难实实在在举例,所以大半总是在概念之间绕来绕去。读《论语》“吾日三省吾身”,你说懂了,因为可以照做;读“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你说不懂,因为无从把它移植到现实中来。但对一般读者来说,把意思看个模模糊糊、似懂非懂就行了。
还有就是追求美感。较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能阴能阳,能柔能刚”以下一大串四字句,大声读出来就能发现它们是押韵的!写在书本上的句子能代表一种意思,不错,但别忘了同时也能代表一系列的音节。多数情况下,句子的意义比它的音节重要,怎样发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句子的音节被诵读出来之后会产生韵律和节奏,它们是否优美动听是一件很影响心情的事情,美妙的乐音能给人带来享受。所以,不少人在说话、写文章的时候会注意协调,而诸如诗歌、骈文之类的体裁则是对此特别注意的。玄谈在内容上已经定位成大而空了,那也就无需过分强调表达的准确,腾出空间来正好留给声律的整合。
话虽如此,哲理性的议论毕竟不同于诗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要把情状景物描摹好了,剩下的心情啊、意境啊、韵味啊统统都可以扔给读者自己琢磨:诗的基本任务是要写出景物情状,哲理性的议论必须展示自己的理论,理论中的具体观点可以清晰可以模糊,但大方向必须不能明确。这一段读下来,一句句细看,恐怕到处都是疑惑,但把大意归纳一下却很简单,无非是说“无为”能够生化万物。只要这一点做到了,剩下的同样就可以放心交给读者。于是,我们知道读这类文字的另外一个要点:抓大意。作者的本意也就是给你个大概轮廓,并无让你仔细推敲的意思,你偏不听话,那岂不是读不懂自找的吗?
智慧金言
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说:“不慕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在今天,尤其是做学生的,不求甚解是要挨骂的。但是,要读道家的书,特别是其中比较玄的部分,那就必须要欣赏并学会“不求甚解”,只有这样方能“欣然”。
既无生又无死的道理
列子去卫国,在路边吃饭,随从看见道旁有一个百年骷髅。列子拔起一根蓬草指着它,回头对他的学生百丰说:“只有我和他了解既没有生也没有死的道理。它真的忧愁吗?它真的欢喜吗?物种都有生死的机理:就像青蛙变为鹌鹑,得到水又变作水草,到了水土交会之处,又成为青苔。生长在高陵上,便成为陵舃草。陵舃草得到了粪土,又变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蛴螬,它的叶子变为蝴蝶。蝴蝶很快就又变为虫子,生长在灶下,样子好像蜕了皮一样,它的名字叫鸲掇。鸲掇在一千天后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乾馀骨。乾馀骨的唾沫变成虫子叫斯弥,斯弥又变成为吃醋的颐辂。吃醋的颐辂生出吃醋的黄軦,吃醋的黄軏生出了九猷,九猷生出瞀芮,瞀芮又生出腐罐。羊肝化作地皋,马血变成转动的磷火,人血变成磷火。鹞子变成鹊,鹯变成布谷鸟,过了很久布谷鸟又变成鹞。燕子变成蛤蜊,田鼠变成鹌鹑,腐朽的瓜变成为鱼,老韭菜变成苋菜,老母羊变成猿猴,鱼卵变成虫子。直爱山上的兽自己怀孕生崽叫做类,河泽中的鸟互相看着就能生子叫做鶂。全是雌性的动物叫大腰,全是雄性的动物叫稚蜂。单相思的男士不娶妻子就能感应受胎,单相思的女子不嫁丈夫而怀孕。后稷生于巨人的脚印,伊尹生于空心的桑树。厥昭生在潮湿的地方,蠛蠓生在酒里。附近有羊奚草就不长笋,老竹生出青宁,青宁生出程,程生出马,马生出人,人活久了又回入造化运转之机。万物都从这个机关生出,又都回到这个机关。”
这一节的内容不太像人们常说的玄言,倒有几分“炫”的色彩。文中提到了一大堆的事物,真正明确知道其所指的不过寥寥几个,别的嘛,我们就老老实实,他说是什么,我们就照搬原名,这个翻译倒也简单。
世间有各种稀奇的事物,对它们多加了解是各家学派都会同意的。孔子就把“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列为读《诗》的一大理由,而墨子也可算是先秦诸子中出色的博物学家。在传统中,这类杂识大体有两种治学侧重:一类偏重于考证,主要是通过各种记载证明什么东西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点,古人大多以此为经学服务;另一类偏重于论证,各种事物的古怪特点被用来阐述、证明一定的事理。《列子》这一段更接近后者,因此其中提到的那些具体事物不但我们今天无从明白究竟是什么,即便古人甚至当时的人也不一定都非常了解。
古人把这类学问称为物理学,东汉时期有一本著作名叫《物理论》,明朝末年著名学者方以智又写过《物理小识》。后来西方的学术进入中国,物理一词就被赋予了新的内涵,直到今天我们还在用。反过来看中国土生土长的“物理学”时我们会认为有些奇异,因为中国固有的理论构架和西方的自然科学完全不同,虽然都是研究万物的机理,但在具体的表述上还是很不同的。单就所要证明的理论来说,眼前这一段实在是够简单的,无非就是说各种生物的产生繁衍,不全是我们所熟知的有性生殖。所以,这一节要看我们怎样去读,要是“不求甚解”,那是一段非常简单的话;要是对里面的具体名物——旁征博引详细考证,那应该是写个几万字的论文都不算多。
现在,我们把它当作道家的著作来读,或者是当作玄谈来读,那么,“不求甚解”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作者如此夸张铺叙,其用意本也不在于要给读者去提供这些“常识”,这一类现象是人们所知的,这就足够了。不管对现代人还是古代人来说,自然界中不可思议的现象都有很多,在特定的时候被人提及得多的便成为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在古代,雀人大水化为蛤、腐草化为萤之类的说法屡见于各家著述,所以也就成了人们很熟知的事,虽然很少有人认真去考究其真伪和根本原理。然而,我们知道在用事例去证明一种观点的时候并非易事,用两个相似的事例证明一个道理可能比只用一个事例的效果好很多,也就是说一加一大于二。所谓雄辩,所谓气势恢宏,说的便是这类情形。不过,其中的奥妙决不仅仅在数量,语句的搭建、事例的选择和编排等都有其规律。
《列子》中所列举的这些奇怪事物可以相信他并非杜撰,因为其中确有一些是别的书中也提到过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例子大多比较生僻,然而这已经是玄言的通俗化、人性化的表现了,他毕竟是在说理,较之寻常的概念之间换来套去,这种表达方式无疑更能亲近读者。
那么,以我们的知识系统来看,道家所说的生化之理是否值得思考呢?答案是肯定的。根深蒂固的现代生物学知识使我们相信世间的高等生物都是通过雌雄交配而繁衍的,低等生物中会有无性繁殖的现象,但新个体的产生总是源自旧有的个体,不同的物种之间决不会轻易转化,这样的观念确实能够解释很多历代相传的误解。例如鳞翅目的动物也就是各种蛾子、蝴蝶,在其生命周期中会有一个蛹的阶段,从蛹发育为成虫,其外形的变化巨大,完全是从爬虫变成了飞虫,很容易被曲解为物种之间的变化。我们通常被有系统地灌输了现代生物学的认知方法,所以对其他的体系便会视而不见,佛家说的“四生”,即卵生、胎生、化生、湿生,我们能接受的是前两种,后两种则跟我们的知识系统不尽相合,于是我们便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佛家的曲解,对“种有几”这样的说法,同样如此。
古代的哲人真的那么荒诞不经吗?不妨以现有的科学知识为依据,想想我们熟知的各种生物现象,看看是否能够令人信服地解释一切。生活中最常见的苍蝇、蚊子就很可疑,为什么有潮湿温暖的环境便自然会孳生蚊子?而一旦有些腥臭腐烂的东西便招来苍蝇?科学的解释是:它们有很强的繁殖能力,一旦环境适合,便会以很高的效率快速繁殖。蚊蝇产卵的事的确也是能够看到的,而冬天躲在某个角落过冬的蚊蝇被热气一腾就飞出来的事也是比较常见,所以,这个科学推论勉强算它通顺。那么,家里藏的米、豆子之类为什么放一段时间也会无端生出虫子?莫非店里买来的这些粮食本来就带有虫卵?或者,这些并不常被我们看见的虫子也是时刻不停地在各家各户寻找它可以产卵的米缸豆罐?若是再特别一点的,大热天倒一晚馊的稀饭在垃圾桶,半天的工夫就能长满蠛蠓似的小虫。这些很特别的小虫子其实各不相同,如果平时偶尔能够看到,那么在合适的环境里它们能迅速繁殖也还合理一些,平时一个活的也看不到,一旦环境适宜便骤然成群结队,那不是很奇怪吗?没有人会否认胎生、卵生的存在,对大多数动植物来说,这是它们常规的繁衍方式,问题在于,对各种生物而言,我们最清楚地知道的那种繁衍方式是不是唯一?
智慧金言
用丰满繁富的语言对问题进行分析证明,本来就是谈玄的形式之一。《世说新语》记载清谈高手殷浩给谢尚讲论各种义理,不时就来上一段长篇大论,文辞优美,内容丰富,谢尚听得“注神倾意,不觉汗流浃面”,他们两位可以说是互有感应、惺惺相惜了。我们现在读《列子》,碰到这么一段内容厚实的,总要找到欣赏这种表达手法的心理契机,只有这样才能更深入地理解体悟作者的用意。
了解自己不知道的
杞国有个人担忧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那自己的身体将无处寄托,因此而睡不着,吃不下。又有一个对他这种担忧十分忧虑的人,于是前去向他解释,说:“天是积聚的气,无处无气。就像你弯腰挺胸、呼气吸气,每天在天空中生活,为什么要担心它崩塌下来呢?”那人说:“天果真是积聚的气,那日月星辰不是会掉下来吗?”向他解释的人说:“日月星辰,也是积聚的气中有光芒的,即使掉下来,也不会伤害什么。”那人说:“地陷下去怎么办呢?”解释的人说:“地是积聚的土块,充满了四方空间,无处没有土块。就像你行走踩踏,每天在地上活动,为什么要担心它陷下去呢?”那人高兴地放心了,那个给他解释的人也高兴地放心了。长庐子听说了笑着说:“虹蜺呀,云雾呀,风雨呀,四季呀,这些是天上积聚的气形成的。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这些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积聚形成的。知道它们是积聚的气,知道它们是积聚的土块,为什么说它不会毁坏呢?天地是宇宙中的一个小物体,却是有形之物中最巨大的东西。难以终结,难以穷尽,这是固然的;难以观测,难以认识,这也是固然的。担心它会崩陷,的确太离谱;说它不会崩陷,也不正确。天地不可能不坏,最终必将会坏。遇到它毁坏时,怎么能不担心呢?”列子听后笑着说:“说天地会毁坏的是荒谬,说天地不会毁坏也是荒谬。毁坏与不毁坏,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即使这样,毀坏是一种可能,不毁坏也是一种可能,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来的不知道去的,去的不知道来的。毁坏与不毁坏,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杞人忧天的成语是现代人十分熟悉的,我们了解并使用这个成语,是取其一个特定的内涵,即不必要的担忧。然而一旦我们能够真正看到这个典故的原文,却不得不说杞人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