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从强调、夸大天命入手,表达了作者有关天命不可违逆,必须依顺自然(天命)的社会观和宇宙观。它提示人们“人力”是不可忽视的,虽然人力与天命斗争的结果,总是天命起决定性的作用,不过,办事若不靠人力,同样终归一事无成。这说明,《列子》的社会观和宇宙观包含着深刻的矛盾:唯心的成分很重,看到的多是天命的决定因素,但是,也存在朴素唯物主义的因素。当作者用唯心的观点对社会问题解释不通或于理不顺的时候,就想到人,想到人的主观作用——人力,这样也就在文章中存在大量合理的可以吸纳的思想观点。
同时,人力与天命对抗的本身,也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作者抛开具体纷争,只作哲学上的抽象思考。思考的结果,面对种种恶势力,找不到惩治的良方,面对强大的自然力量,没有征服的本领,便只能从另一方面去寻求出路,去找到答案。这其实也就是对社会恶势力无能为力的屈服,是对自然暴力束手无策的顺从。这依然反映出作者思想的局限和时代的局限。然而,字里行间又可以看出作者对黑暗现状的厌恶和憎恨,对罪恶势力的仇恨和轻蔑。作者要呼唤的,就是公平、合理,这才能抚慰人们愤疾的心情,才能求得人生和社会的安宁、稳定。
这里一再宣称的天命,到底是什么呢?其一,在认识论上乃是不可知的。通过“力”与“命”的争辨,作者明确地说:“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其二,又是可以领悟得到,并能付诸实践的。北宫子与西门子争辩,东郭先生的一席话,使北宫子甘于短褐、茙菽、蓬室、筚辂,被誉为“一言能寤(悟)”。其三,是注定如此的,不由个人意志决定的。“管仲与鲍叔”一段,对于管仲贬责鲍叔、管仲奖掖隰朋,这种“厚薄之去来”,作者申明“弗由我也。”其四,是独立的,不能干预,不能触犯。所谓“天道自会”、“天道自运”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所谓“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就是其形象的表达。其五,是不能迎合,不能揣度的,只能安于天命。“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是其旨归。季梁病危,不用医,不诊治,却能很快“自瘳”,正是安于天命的事例。其六,天命与天道,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天命符合天道,天道包容天命。也就是说,社会观(天命观)与宇宙观(天道观)是完全一致的。
全篇共有故事和寓言9个。从性质上分为两类。一类从天命不可违逆,只能顺其自然的角度,说明“生生死死,非物非我”,完全由天命安排,由天命决定。一类从行为实践的角度,说明并证实,个人的或寿或夭、或贵或贱、或哀或乐、或安或危、或爱或憎、或顺或逆、或是或非,都是必然的,行为实践一旦有差错,就将受到惩罚。齐景公想的和做的都与天命不符,只能“举觞自罚”。
原文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①,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③,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④,田恒专有齐国⑤。夷、齐饿死首阳⑥,季氏富于展禽⑦。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注释
①彭祖: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
②困于陈、蔡:鲁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孔子游于陈国和蔡国之间。陈、蔡一齐派兵把孔子围困在陈、蔡之间的荒野,多日断粮。陈,古国名,国位于今河南淮阳和安徽亳县一带。蔡,古国名,都城位于今河南新蔡。陈、蔡两国先后被楚所灭。
③三仁:指微子、箕子、比干。微子,商纣的庶兄。因见商代将亡,数谏纣王,纣王不听,他便出走。后被周封为宋国之君。箕子,商纣王的诸父(叔、伯辈),官为太师。曾劝谏纣王,纣王不听,被囚禁,武王灭商后获释。比干,商纣王的诸父,官为少师。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
④季札:又称公子札,春秋时吴王诸樊之弟,多次推让君位,以贤而有远见著称。
⑤田恒:又称田常,即陈成子,春秋时齐国的执政。他收买人心,逐渐扩充势力,杀死齐筒公,由陈氏专擅齐国的政权。
⑥夷、齐:即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死后,两人谦让王位,反对周武王讨伐纣,逃避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首阳:山名。位于今山西运城南。一称“雷首山”。
⑦季氏:即季孙氏,春秋、战国时鲁国掌握政权的贵族。展禽:即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以道德高尚著称。
译文
人力对命运说:“你的功劳怎能有我大呢?”命运反问道:“你对人们有什么功劳,居然与我相比?”人力回答:“长寿或短命,穷困或显达,尊贵或低贱,贫穷或富有,这些都是我能做到的。”命运说道:“彭祖的智慧不在尧和舜之上,却活到八百岁;颜渊的才能不出众人之下,却只活了十八岁。孔子的德性远高于诸侯之上,却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荒野里;殷纣王的品行尽管不在微子、箕子和比干之上,却高居于国君之位。季札在吴国没有爵位;田恒专擅齐国的政权。伯夷和叔齐在首阳山上挨饿,季孙氏比柳下惠富贵。若你能决定他们的命运,为什么让那个长寿而让这个短命,让有道德的人穷困而让倒行逆施的人显达,让贤明的人低贱而让愚笨的人尊贵,让善良的人贫穷而让邪恶的人富有呢?”人力答道:“若像你所说的,我固然对事物没有什么功劳,但人们碰到这种状况,难道是由你所主宰的吗?”命运说道:“既然把我叫做命运,又有什么可主宰的呢?是非曲直,我都听任它自然发展。它们自然长寿自然短命,自然穷困自然显达,自然尊贵自然低贱,自然富有自然贫穷,其中的道理,我如何知道呢?我如何知道呢?”
原文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①:“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②;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也,而人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③;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桓褐④,食则粢粝⑤,居则蓬室,出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粱肉,居则连⑥,出则结驷⑦。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⑧,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⑨。请谒不及相,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自失而归。中途遇东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⑩,有深愧之色邪?”
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吾将舍汝之愧,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门子曰:“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予语之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夫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宫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西门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
北宫子既归,衣其桓褐,有狐貉之温;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广厦之荫;乘其筚辂,若文轩之饰。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东郭先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悟也哉!”
注释
①北宫子、西门子:虚构的人物。
②人子达:人们给你显贵的地位。动宾倒置结构。
③庸:用。这里指用其言。
④裋褐:粗陋的衣服,古代多为贱者所穿。
⑤粢粝:指粗劣的饭食。粢,饭团。粝,糙米。
⑥连:高屋大厦。,屋栋。
⑦结驷:四匹马挽引的车辆。
⑧熙然:和乐貌。弃:指有意地冷落。
⑨谔然:直言争辩的样子。敖:同“傲”,轻慢。朕:我。
⑩偊偊:同“踽踽”,孤独行走的样子。
舍:通“释”,消除。
貉:指貉皮制成的衣服。貉是一种似狐而尾较短的动物,俗称狗獾。
茙菽:大豆。
筚辂:亦作“筚路”,柴车。
逌然:舒适自得貌。
译文
北宫子对西门子说:“我与你同生一代,可人们只给你显要的地位;与你同属一族,但人们只对你非常尊重;与你容貌一样,但人们只对你喜欢;与你一同说话,但人们只采纳你的意见;与你一道办事,但人们只信任你;与你一道做官,但人们只以为你高贵;与你一起务农,但人们只让你富有;与你一起经商,但人们只让你获利。我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糙米粗饭,住的是蓬门荜户,外出只能徒步行走。而你穿的是绫罗锦缎,吃的是精米肥肉,住的是金壁辉煌,外出乘驷马高车。在家里你悠然自得,有轻视我的意思;在朝廷你侃侃而谈,一副对我傲慢的神气样。你我之间,相互不来往,遨游不同行,已经很多年啦!你自认为自己的德行超过了我吗?”西门子回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你遇事总是穷困多磨,我遇事总是顺利通达,这可能是德行好坏的结果吧?而你却说自己的一切都与我相同,你的脸皮也太厚啦!”北宫子无言以对,只得失落地往家走。途中碰到丁东郭先生。东郭先生问道:“你从何处回来呀?为什么孤独一人行走,脸上带着非常羞愧的神色呢?”
北宫子就把刚才的事情对他讲了。东郭先生听了说:“我要洗刷你的羞愧,与你再到西门子家去问个究竟。”于是,东郭先生便问西门子:“你为什么如此过分地污辱北宫子呢?且讲讲你的道理。”西门子说:“北宫子刚才说他的辈份、家族、年龄、容貌、言行都与我相同,但贱贵、贫富却与我有差别。我对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你遇事穷困,我遇事通达,这可能是两人德行好坏的结果吧?而你却说自己一切都与我相同,你的脸皮也太厚啦。”东郭先生说:“你说的好坏不过是指才干德行上的差异,我所说的好坏就和你不同啦。北宫子德行很好,但命运很坏;你命运很好,但德行很坏。你的显达,不是凭借个人的智力所获得的;北宫子的穷困,也不是他愚笨带来的过失。这都是命运所致,不是人力所能影响的。但你却以命运好而自负,北宫子却以德行好而自惭,你们都不明白自然的道理啊。”西门子说:“先生不要说啦!我不敢再讲这样的话了。”
北宫子回家以后,仍穿他的粗衣布裳。却感到有狐裘貉袍一样的温暖;吃他的粗粮,却感到有稻米细粮一般的滋味;住在他的茅屋之下,却好像住在高楼大厦的里面;乘坐在他的柴车之上,却似乎坐在华丽的车子里。一辈子悠然自得地不知道荣耀和耻辱在别人那里,还是在自己这里。东郭先生知道后,高兴地说:“北宫子昏然若睡很长时间啦,一句话就能使他醒悟过来,真是容易觉悟啊!”
原文
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①,同处于齐。管夷吾事公子纠②,鲍叔牙事公子小白③。齐公族多宠④,嫡庶并行。国人惧乱。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⑤,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⑥。
既而公孙无知作乱⑦,齐无君,二公子争人。管夷吾与小白战于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既立,胁鲁杀子纠,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鲍叔牙谓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国。”桓公曰:“我雠也,愿杀之。”鲍叔牙曰:“吾闻贤君无私怨,且人能为其主,亦必能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⑧!”遂召管仲。鲁归之齐,鲍叔牙郊迎,释其囚。桓公礼之,而位于高、国之上⑨,鲍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国政,号曰仲父。桓公遂霸。
管仲尝叹曰:“吾少穷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此世称管、鲍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实无善交,实无用能也。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小白非能用雠,不得不用。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⑩,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夷吾曰:“公谁欲欤?”小白曰:“鲍叔牙可。”曰:“不可。其为人也,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理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小白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人;以财分人谓之贤人。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
注释
①管夷吾:即管仲。名夷吾,曾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鲍叔牙:春秋时齐国大夫,以知人著称。戚:亲近。
②公子纠:吕氏,名纠,齐襄公之弟,齐桓公之兄。
③小白:即齐桓公。吕氏,名小白。齐襄公及公子纠之弟。
④公族:诸侯的同族。
⑤召忽:齐国的大臣。
⑥莒:古国名。包括今山东安丘、诸城、沂水、莒县、日照等地。公元前431年被楚所灭。
⑦公孙无知:齐僖公母弟夷仲年的儿子。曾杀齐襄公,篡夺王位。后被渠丘大夫雍林所杀。
⑧舍:通“释”,释放。
⑨高、国:齐国的两家当政的卿大夫的姓。
⑩病病:病情加重。后一“病”,作动词,谓病势加重。
可不讳:亦作“不讳”或“不可讳”,将死的婉辞。
人:无义,疑为衍文。
钩:钩距,即对人辗转推问,究其情实。这里带有求全责备的意思。
上忘:指在上则忘记自己身处高位。下不叛:谓对下则不骄横跋扈。叛,即“叛换”,同“畔援”,暴横,跋扈。
国:指国事。
家:指家事。
“薄之”两句:应为“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终”,否则即与上句意义重复。
译文
管仲与鲍叔牙两人相交为友关系亲密,他们一同住在齐国。管仲辅佐公子纠,鲍叔牙辅佐公子小白。当时齐国公族的子弟多受到齐僖公的宠爱,嫡系和旁支的人都享有同等的礼遇,百姓为此而担心齐国会发生内乱。于是,管仲与召忽陪着公子纠跑到鲁国,鲍叔牙陪着公子小白躲到莒国。
不久,公孙无知发动叛乱,杀了齐襄公,齐国没有了君主。逃亡国外的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着赶回齐国抢夺君位。管仲和小白在莒国路上交战,射中了小白的腰带铜钩。小白即位后,逼迫鲁国杀死了公子纠,召忽以身殉主,管仲被抓获。鲍叔牙对齐桓公小白说:“管仲才能出众,能治理国家。”桓公说:“他是我的仇敌,我要杀了他。”鲍叔牙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记私仇;况且一个人能忠心地为他的主人办事,也一定能忠心地为君王效力。如果您想要君临诸侯,成为霸主,没有管仲辅佐就无法成功。您一定要赦免他!”齐桓公于是派人去召回管仲。鲁国把管仲归还齐国,鲍叔牙到郊外迎接,解除了他的刑具。齐桓公用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把他的地位安排在高、国两家贵族之上,鲍叔牙甘居下位,齐桓公把国政交给他处理,称他为仲父。齐桓公因此成为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