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偶然成功的事情,表面上好像成功了,其实并没有成功。偶然失败的事情,表面上好像失败了,其实并没有失败。所以迷惑往往产生于相似,似成和似败的界限模糊难辨。对于表面的成败毫不迷惑,那就对外来的祸害不会感到担忧,对自身的幸福不会感到欣喜;自然而然地适时行动,自然而然地停止,靠智力是无法知晓的。恪信命运的人对于外物和自身没有欣喜恐惧之情。对于外物和自身怀有欣喜恐惧之情的人,不如遮着眼睛,塞住耳朵,这样即使背对城墙,面向壕沟,也不会摔下去。因此说:死生来自命运,贫富由于机会。抱怨夭折的人,乃是不知命运;抱怨贫穷的人,乃是不知机会。面对死亡而不害怕,身处穷困而不悲戚,乃是知命安时。如果让足智多谋的人去估量利害,忖度虚实,猜测人情,所得为一半,所失也为一半。那些智谋不足的人不估量利害,不忖度虚实,不猜测人情,所得为一半,所失也为一半。估量与不估量,猜测与不猜测,忖度与不忖度,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唯独没有什么估量的,也没有什么不估量的,才能保全本性而无所丧失。也不凭借智力来保全本性,也不因智力而失去本性。它们都自然保全,自然消亡,自然丧失。
原文
齐景公游于牛山①,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②,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③?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从而泣曰④:“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驽马棱车可得而乘也⑤,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⑥:“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據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
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⑦;使有勇者而常守之⑧,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⑨。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⑩,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注释
①齐景公:春秋时代齐国的国君。名杵臼。齐庄公的异母弟。公元前548—前490年在位。牛山:位于今山东临淄南。
②郁郁芊芊:草木繁盛貌。
③滴滴:为“滂滂”之误。《晏子春秋》中亦有此段文字,即为“滂滂”。大水涌流貌。此处用以形容时光流逝,人的生命如江河流去。
④史孔:一作“艾孔”,人名。梁丘據:复姓梁丘,人名。以上两人同为齐景公的大臣。
⑤驽马:劣马。棱车:当为“栈车”之误,《释文》:“棱当作栈”。栈车,古代用竹木做成的简陋车子,一般供士人所乘。
⑥雪涕:揩去眼泪。雪,拭。
⑦太公:姜太公。周代齐国的始祖,姜姓,吕氏,名望,俗称姜太公。桓公:齐桓公。
⑧而:通“能”,能够。
⑨庄公:齐庄公,名光,为齐灵公之子。春秋时齐国国君,公元前553—前548年在位。灵公:齐灵公,名环,春秋时齐国君主,公元前581—前554年在位,曾攻灭莱国,拓展疆土。
⑩畎亩:田亩。
行假:张湛注:“行假当作何暇。”
译文
齐景公登临牛山游玩,面向北方,眺望都城,流着泪感叹道:“我的国土多么美好啊!草木茂盛,郁郁葱葱,可是,我怎么还要像江河流逝那样离开这个国家而去死呢?如果自古以来就没有死亡这回事,寡人还会离开这儿到哪里去呢?”侍臣史孔和梁丘據都跟着哭道:“小臣仰仗吾王的恩赐,有粗米劣肉可吃,有驽马栈车可乘,尚且还不愿意死,更何况我们的君主呢?”唯独晏子在一旁笑。景公揩去眼泪,看着晏子责问道:“寡人今天游览心中难过,史孔和梁丘據都跟着寡人流泪,你却独自发笑,这是什么道理?”
晏子回答说:“如果让贤明的君主永远掌管这个国家,那么太公和桓公就能长久掌管它。如果勇武的君主能长久掌管这个国家,那么庄公和灵公便可长久掌管它;如果这几位君王永远掌管国家,那您可能只会做一个农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田野之中,整天只顾担忧耕田种地的事。还有什么闲暇去考虑死呢?您又怎能得到这王位呢?正是因为历代君主一个接一个地登位,又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才轮到您的呀。现在唯独您却因为死亡而哭泣,这是没有仁德的表现。看到不仁的君主,看到阿谀谄媚的臣子;我看见了这样两种人,这便是我独自好笑的缘故呀!”景公十分惭愧,便举酒罚饮。同时又罚那两位侍臣每人各饮两杯。
原文
魏人有东门吴者①,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②:“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无子③,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
注释
①东门吴:人名。东门,复姓。
②相室:亦称“家相”,即管家。一说“相室”为妻子。
③常:通“尝”,曾经。
译文
魏国有一个人名叫东门吴,儿子死了,但他却一点也不难过。他的管家问道:“您喜爱儿子,真是天下少有。如今儿子死了,您却一点也不难过,是何道理?”东门吴回答:“我曾经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我不难过。如今儿子死了,就同以前没有儿子一样,我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呢?”
原文
农赴时,商趣利①,工追术,仕逐势②,势使然也③。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否④,命使然也⑤。
注释
①趣:趋向。
②仕:做官的。
③势:时势。指人力所达不到的事情。
④遇:契合,顺通。否:不通,阻滞。
⑤命:命运。
译文
农夫抢赶农时,经商的人趋逐利润,工匠追求技术,官吏争权夺势,这是时势使得他们这样的。然而务农有丰歉,经商有赔赚,工匠有成败,当官有顺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生命并不因为崇尚它就能存在,身体并不因为爱惜它就能厚实。生命也不因为轻贱它就能夭折,身体也不因为忽视它就能孱弱。所以崇尚它也许不能生存,轻贱它也许不会死亡;爱惜它也许不能厚实,忽视它也许不会孱弱。这似乎是反常的,又并非反常,这是它们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厚实、自己孱弱的。也许尊贵它能够生存,也许轻贱它会导致死亡;也许爱惜它能够壮实,也许轻视它会导致孱弱。这好像是正常的,其实并不正常,它们也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壮实,自己孱弱的。鬻熊对文王说:“本来就长的便不是人为增加的结果,本来就短的也不是人为减少的结果,小智慧对于自然是无能为力的。”老聃对关尹说:“天所厌恶的,谁知道是什么缘故?”说的是迎合天意,琢磨利害,不如歇歇吧。
人都有所谓人之常情,人们又都知道感情用事是最容易惹麻烦的。道家在这方面独有心得,于是,道家便有着很多惊人的言论。庄子死了老婆唱歌,那还只是让人疑虑是否他们夫妻感情不和,平日里互相咒骂惯了,一旦梦想成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再看老子的说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话让很多人真的接受不了了——你家里头闹翻天到底是你家里的事,奈何连天地圣人一并骂了?其实,若是静下心来想想,老子哪里是在骂呢,他不过是道出了实情罢了。所谓仁,难道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生产出来的美妙词语吗?啥叫刍狗?就是稻草狗,祭祀的时候要用的东西,用完了就扔掉的,大概在老子那时很常见吧。不过我们今天也有很多类似的东西,比如致哀的花圈、致喜的花篮,这些东西一样是值不得几个钱,也没有再利用价值,只能用完便扔的。受感情左右的人,我们常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再看看天地自然,生和死就是生与死,根本用不着和爱不爱扯在一起,也根本没有什么爱不爱,只有人才爱这爱那的,反正也不见爱出什么长生不老来。如果说把天地当作掌管自然万物的主宰,那么圣人可以说是分管人的部门经理,圣人和天地不也是一个路子吗?他要的是整体的均衡稳定,他没有也不允许有个人的明显好恶。
从这个意义上说,道家不仅不是无情、绝情,反而倒是真正的有情——否则他们为什么一再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去提醒人们不要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智慧的头脑呢?人的感情常常并不理性,又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冲击,使人不惜一切代价要让现实与自己的愿望吻合。这种冲击不见得使人增加了什么改变自然的能力,反倒使得人们常常对某些巧合变得过分神经质。卢梭在《爱弥尔》中这样写道:
每一个做母亲的都以为一个孩子可以成为神童,因此也就相信她的孩子可以成为神童;不仅如此,她们甚至把说话俏皮、动作鲁莽和活泼天真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也当作是特异的表征,然而这些现象正是他那样年纪的特点,最能说明孩子到底是孩子。你既然使一个孩子说了许多的话,允许他什么都说,一不讲礼节,二不讲规矩,那么,碰巧说几句中肯的话,又有什么奇怪呢?要是他一句中肯的话也不曾说,那才奇怪,甚至比星象家胡说一阵一句预言也没有说准还奇怪哩。
看来,这可算是不分地域、不分古今的人的通病了。感情的力量太大,我们总是毫无道理地去相信两个无关因子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人们最看重的莫过于生死,最爱的往往又是自己,所以总想着能找到各种办法让自己活得更久。道家说:拉倒吧,你小心谨慎,一不小心该死就死了。有些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的,没准倒活得挺久。只是在这个问题上有个很有趣的现象。道家的话是这么说,后来的徒子徒孙演绎出了道教,其中专有一门便是以长生成仙为目的的,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生死不过是一个被借用的话头,因为关心的人多,说起来效果比较好。但说到的这个道理却不仅仅适用于生死,其他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望子成龙往往害了孩子,求胜心切往往做了败将,拔苗助长,欲速不达,这样的例子可是举不胜举。人都不傻,这样的事经得多了、见得多了也总能有些经验。但人总还是比较爱耍小聪明,总会想办法去琢磨些能钻空子的道道出来——试问,这“道道”是不是“道”?也是,也不是。
说是,因为这两个词用法差不多,表义基本相当,只是一个比较口语化,一个比较书面化。说不是,是因为“道道”更接近于法门或道术的意思,它通常是具体化的方法、套路,可以简捷地为人所掌握,但“道”不是。道家所推崇的那个“道”不仅不能以教科书的形式使人学会,即便靠修行或悟性去全面把握都不可能。在道家著作中,所谓“有道”一般是这样几个比较相似的意思:一、有道行,比如称列御寇为有道者,如果在生活中通俗地说,大致就是这人比较明白事理,很有智慧的意思;二、有道义或道德,一般用来说领导者,就像我们今天常说的有道明君;三、有办法或诀窍,就是上面说的“有道道”,比如下文一则寓言中说孔子看到一个人游泳的水平出神入化,就问他“有道乎”,这种“有道”显然又和前面两种略有不同。然而,道家泛称的那个道,我们有时也称作“大道”,那是世间万有无所不包的,任何人不可能搞清每一个细节。所有大规律下面总会有小例外,小到蛤蟆或许有三条腿的,大到好人遭了恶报,但即便是这些例外,也同属于大道的范畴——这就是自然,人力所不可能及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