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人要想把什么都琢磨出点“道道”来,以此来当作对大道的体悟,最终怕是难以如愿的,天意从来高难问,便是这样的感叹。号称神奇的诸葛亮辛辛苦苦把老对手司马懿关在山谷之中,一把大火烧起,司马懿命在须臾,却恰在此时,一场大雨救了司马懿的性命,而诸葛亮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渐微,长叹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实就是如此,不到一切已然如此,你终不会知道结果会怎样;一旦已经如此,你再不满意也只能说天意难违。
智慧金言
道家总在说自然,本来如此的自然,那么冷峻,那么无情——无情的哪里是活泼泼的道家先哲,显然是自然与人情本无瓜葛。
个人的生死观
魏国有个叫东门吴的人,儿子死了却不伤心。他的管家说:“您对儿子的怜爱之深,天下找不到第二个。现在儿子死了却不伤心,为什么呢?”东门吴说:“我过去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伤心。现在儿子死了,就和过去没有儿子一样,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个近乎无赖的偷换概念,跨过了过程直接去比较结果,得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如果你愿意,一定可以振振有词地与之争辩,并志得意满地大获全胜——因为作者不会有所应对。
其实道家比较喜欢玩一点小小的狡狯,犹如梁山好汉与人单挑,打得难解难分之时陡然卖个破绽,对方一旦贪了便宜立刻着道。我们读书不比与人厮杀,作者写书卖个破绽也不是为了取你性命,这样的当你若是上了,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若是不上,会心一笑,则颇有收获。所以,这种狡狯也不妨看成是类似修辞的行文技法。
这一段的主题是生死问题,但全然没有理论性的分析,只是一个微型小品,小品的核心就是失去儿子却并不忧愁的这个精彩理由。这个理由是荒诞的,地球人都知道,问题是,这个行为本身荒诞吗?如果作者认为失去儿子却不忧愁这个行为本身也是荒诞的,那这个小品就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在说这么一个脑筋有点问题的怪人而已。这会出现在专门记载耳食谈资的笔记小说里,怎么会出现在颇具哲学思辨色彩的《列子》中呢?
再结合全书的思想倾向,我们就不难知道,作者并不认为这个行为是荒诞的。
儿子死了,父亲应该忧愁,应该为儿子的不幸忧愁。真是这样吗?很少有人会想到问这个问题,但真提出来了却不算难以回答,只是要回答有点难以启齿——不是这样。父亲的忧愁多半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因为他失去了后代,他失去了生活的依托,在父亲眼里,儿子是有趣的、可爱的、与自己相像的、可以寄托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的……这一切哪有关乎儿子的不幸?纯然都是儿子的死带给父亲的不幸!正因为人们不能或不愿意去揭开这一层,所以便在生死问题上多了一种误会,误以为死是不幸的,而实际上像这一类例子都是死者的死给生者造成困扰,并非死者本身的不幸。
这样的道理说起来很费劲,而且人们容易受情绪左右而拒绝接受,所以,干脆用开玩笑的方式加以处理,或许效果会更好。至少,已经在指示你撇开儿子那一头不说,单从父亲的自身感受出发来面对这个问题。故事里说东门吴为什么不“忧”,这似乎已经是很婉转客气的说法了。现实中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岂止是忧而已,完全是大悲,究其本质,是一种由害怕而引发的刻骨之悲。害怕是能严重破坏理性的不良情绪,人有很多产生害怕的原因,其中对死亡的害怕最常见,却也最莫名其妙。因为害怕往往是源自可能来临的痛苦,而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常常会和死亡相伴的疾病和创伤。可奇怪的是,十分痛苦却显然不致命的疾病和创伤常常并不令人害怕,而哪怕没有丝毫痛苦的自然死亡却会造成相当程度的害怕。
当人们认识自己的感情时,会根据对象分出亲情、友情之类的种种不同,而当对象面临死亡时,那些专门以生时的指标加以区分的情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失去,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领袖、失去了助手,由此失去了很多固有的利益。一度被认为超越物质的情就这样蜕化了。尧死了,百姓如丧考妣,他们哭什么?典韦死了,曹操亲自祭奠,他哭什么?钟子期死了,俞伯牙洒泪摔琴,他又哭什么?你相信,就说那是真情;不相信,就只剩下利益可说;当然,还有一种理解,那就是兔死狐悲的忧从中来。或许,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因为对死后一切的无知。如果真是这样,道家也很无奈,毕竟没法给人一个真实的死亡体验。于是,只好幽默,当然,幽默要碰上懂幽默的才成其为幽默;同时,幽默也是需要底气的。只有能够安详平静地看待自然的一切,才能从容应对。
智慧金言
当死亡不再是威胁、不形成恐惧的时候,人才能气定神闲;惟有气定神闲的人,才能机智地幽默一把,把愉悦和祥和传给更多的人。这就是魅力,不是能够表演的东西。
人最可怕的疫病莫过于过分关注生命
杨朱有个朋友叫季梁。季梁病了,到第七日头上已经很危急了。他的儿子们围绕着他哭泣,请医生医治。季梁对杨朱说:“我儿子不懂事到了这样的程度,你为什么不替我唱个歌来使他们明白呢?”杨朱唱道:“天尚且不认识,人怎么能明白?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也不是出自人的罪孽。我呀你呀,都不知道呀!医啊巫啊,难道就明白了?”他的儿子还是不明白,终于请来了三位医生。分别叫矫氏、俞氏、卢氏,诊治他的病。矫氏对季梁说:“你体内的寒温二气不协调,虚实失去了应有的节度,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欲过度,使精神思虑烦躁散乱,不在于天,也不在于鬼。虽然危急,仍然可以治疗。”季梁说:“这是庸医,赶他出去!”俞氏说:“你开始在娘肚子里就胎气不足,生下来后奶水就吃不完,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是逐渐积累起来的,已经治不好了。”季梁说:“这是一位好医生,暂且请他吃顿饭吧!”卢氏说:“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也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从你禀受生命之气而成形的开始就有掌控你命运的主宰,也有知道这一切的。药物针石能对你怎样呢?”季梁说:“这是神医,重重地赏赐了再送他走!”不久,季梁的病自愈了。
这个小故事里人物很多,要表现的则是不同等次的对生命的理解。从故事的情节对话来看,季梁所认同的显然是杨朱和卢氏的说法。矫氏在季梁的儿子们看来一定是个深通医理的好大夫,而对季梁而言,他却是最大的庸医。
先撇开任何理性的分析,单从个人情感出发,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到底谁的话最中听?好像应该是矫氏,因为他有充分的理论分析,而且愿意尽力而为,不管从业务能力还是工作态度来说,都符合一般人对医生的要求。但是,在季梁的评价体系中,他却得了一个最低分。再看看说话最难听的那个俞氏,他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干脆告诉病人:你没救了。这样的做法在世俗观念中起码是严重违背医德的,当然也是我们最不喜欢的,可是季梁也没有把他列为首选。由此也可以看出,季梁这里并非是简单地与世俗观念对着干,你说往东我偏说往西,还是有自己一套评判系统的。这样就要看他首选的那个神医卢氏和他的挚友杨朱说些什么了。反复读一下,我们会很奇怪地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基调居然是一句废话——不知道。虽然没有给病人轻易判死刑,但至少这是一个不作为的医生,在一般人的观念中也不是好鸟,为什么季梁如此看重他们呢?
当然,季梁在这里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借他的形象来展示道家的看法。道家认为,生死疾病本身是有其原理的,因为生身为人就意味着已经成为自然万物的一分子,必然受到自然之理的制约。这样的道理本来并非很难理解或接受,只是应了那句俗话:关心则乱。于是他们赞美杨朱和卢氏这样的清醒者。
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个俞氏称作良医呢?猜想起来,大概是有某种情感蕴含其中吧。我们先来看一个与道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说的一段话:
医药这一门学问对人类的毒害比它自认为能够医治的一切疾病还有害得多。就我来说,我不知道医生给我们治好了什么样的疾病,但是我知道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病症实在是足以害死人的,例如懦弱、胆怯、轻信和对死亡的惧怕,所以,虽说他们能治好身体,然而他们却消除了胆量。即使他们能叫死尸走路,对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需要的是人,但是我们就没有看见从他们手中救出过什么人来。医学在我们这里很时髦,它应当是这样的。它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的一种娱乐,这些人不知道怎样使用他们的时间,所以就把它消磨于怎样保全自己的生命。如果他们偏偏生成一个不死的人的话,他们也许就是人类当中最不幸的人了:永远不怕丢失的生命,对他们是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对于这些人,就需要医生去吓唬他们,使他们感到得意,每天使他们感到自己唯一能够感到的快乐,即自己还没有死去的那种快乐。
这段话的核心是:人最可怕的疾病莫过于过分地关注自己生命实体的存在,这会使人们的精神游移到毫无意义的方面,从而失去生命应有的精彩。这段话对医生和医学的态度近乎刻薄,对热衷于就医的人们也加以无情的嘲讽。如果以这样的指标去评价,恐怕俞氏是理所当然的良医,天下医生皆如此,那可恶的、毒害人的医学也便不复存在了。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说这段话的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一个与道家根本不沾边的人。而他们关于生死问题的观念,竟如此地相似,乃至可以互相进行诠释。
这一则的结尾也很是耐人寻味。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世俗对于生死问题的心态,谁都想在自己面对死亡的时候能够出现奇迹,而作者就是让这个奇迹出现在了季梁的身上:如果认同杨朱和卢氏的观点,人的疾病生死不由天、不由鬼、不由人,那么,季梁的起死回生究竟是“由”了什么样的力量呢?这种奇迹对于季梁这样的豁达生死的人是否有意义呢?安排这样一个结尾又是不是有着某种媚俗的动机呢?
智慧金言
不知道《列子》的作者究竟是谁,反正从道家的发展变化来看,他们在生死问题上是最矛盾的。道家的理论对生死采取超然的态度,而后来衍生出的道教却一心烧丹炼药,追求长生,对此人们一直十分迷惑:在生死这个重要问题上态度截然相反,那么应该说道家和道教只是名称上的近似;而实际上道教不仅仅是有“道”之名,在其他所有方面都和道家有着极高的吻合度。那么,对待生死,究竟是任其自然,还是注重养生,还是追求长生,在道家和道教两个层面上就形成及其复杂的纠葛,在学术界,至今还没有把道家和道教的关系完全整理清楚。或许,去整理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我们这些后人多事,中国历史上固有道家,也固有道教,何必去关心他们是一是二、是不是有亲子关系?《列子》的作者这种兼顾式的表达方式倒反而显得很聪明,一面把杨朱和卢氏这样不在意生死的人树为典范,一面又用一个不治自愈的结尾暗示豁达的精神可以养生,同时也表示了一种对生命的尊重与渴望,谁又能说老子、庄子他们肯定不是这样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