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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杨朱(2)

译文

子产做郑国的宰相,掌握了国家政权;三年之内,良民百姓都接受了他的教化,为非作恶的坏人害怕他的禁律,郑国因此大治。各国诸侯也畏惧郑国。子产的哥哥叫公孙朝,弟弟叫公孙穆。公孙朝贪酒,公孙穆贪色。公孙朝的家中储藏的酒有千坛,酒曲堆积如山,百步之外就能闻到他家的酒糟气味。在他沉湎于酒中时,对于世道的安危,人情的厚薄,家业的兴旺,家庭的亲疏,存亡的哀乐。就是水火刀兵逼到他面前,丝毫不知道。公孙穆的后院有几十间房室,全部都让挑选来的年轻漂亮女子住满了。在他沉弱于女色时,摒弃亲近男子,断绝与朋友的交往,来到后院里寻欢作乐,夜间没玩够,白天仍继续;三个月才出一次门,还觉得不满足。乡村里有美貌的未婚女子,他一定要用钱财设法弄来,想方设法找人引诱,不到手决不罢休。子产日夜为他们忧愁,并秘密拜访了邓析请他想办法帮忙,子产说:“我听说过修自身来影响家庭,治理了家庭再涉及国家,这种说法是从近处往远处说的。我替郑国出力国家得到了根治,家庭却乱得一团糟了!方法用错了吗?怎样才可以挽救我这俩亲兄弟呢?请你来劝诫他们吧!”邓析说:“我对他们俩早感到奇怪了,只是不好先对你说明。你怎么不在适当的时候对他们整治,向他们说明生命的贵重,以礼义尊贵以开导他们呢?”子产采用了邓析的话,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告诫他们说:“人比禽兽可贵之处在于有智慧思虑,而智慧思虑的根本所在就是礼义。一个人有了礼义修养,这样名誉和地位也就有了。你们放纵情欲肆意行动,沉溺于嗜好与情欲,性命就很危险了。你们听从了我的劝戒,早晨醒悟悔改了,晚上就能得到职位与俸禄。”公孙朝与公孙穆同时回答说:“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们早就明白了,我们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也很长时间了,难道要说明后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吗?人的生存是很难遇到的,而死亡却容易碰到。以很难遇到的生存去等待很容易碰上的死亡,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吗?你是要以重视礼义来向人们炫耀,改变自己的情欲、本性来得到名誉,我们认为这样还不如死去。想满足情欲就得享尽人生的快乐,享尽终身的乐趣,只怕肚皮太饱了不能放肆地吃喝,只担心精力疲乏了不能尽量贪恋女色,哪有时间来担心名声的好坏、性命的危险呢?况且你用治理国家的才能向人们炫耀,还想用劝诫的话来迷惑我们的思想,用荣誉禄位来博取我们的欢心,这样你不认为鄙俗又可怜吗?我们还要与你辩论一番。用善于治理身外事物的办法,事物的根本并没有得到整治,自己却身受劳苦;善于治理内心的办法,事物的根本不会乱,而自身与本性都受到安逸。用你的方法来治理外物,在某一国家暂时行之有效,却与人的本性不相符合;以我们的方法来整治身心,就可以推行于天下,君臣之间的所有等级纲常教律都用不着了。我们经常想用这种养生之道向人宣扬,而你反而要用你的那些养生之道来教导我们吗?”子产无言以对。过了几天将这些情况告诉了邓析。邓析说:“你同高人住在一起却不知道,哪个说你是聪明人呢?郑国的治理是偶然的情况,而并非你的功劳吧。”

原文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主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滑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木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释

藉:凭借。先赀:祖财。

生民:普通人,众人。

嫔:美女。御:马夫。

殊方:异域。偏国:边远国家。

藩墙:围墙。

百住:百数。

庑:正房对面和两侧的小屋子。

气干:血气、躯干。

赋:按人口出钱。藏:同“葬”。

反:同“返”,退回。

自持:自我控制,自我衡量。

译文

卫国端木叔,是子贡的后代。凭着他祖上的遗产,家中的财富累计起来价值万金。他不从事社会上的事务,放纵自己的欲望为所欲为。只要是人们想做的,人们想玩的,他无所不做,无所不玩。他家里的院墙大厦、台榭、花园兽圈、鱼塘沼泽、饮食、车马服装、声乐、妻妾,可以与齐国、楚国君主媲美。至于他性情所喜爱什么,耳朵想听什么,眼睛想看什么,嘴巴想品尝什么,即使所想的物品出自遥远西域之国,不是中土所生长的,也没有弄不到的,如同在自家围墙内生长的东西那样轻而易举。他想外出游玩,虽然隔山隔水,路途遥远,没有去不了的,似乎只须走几步就到了一样容易。他的宾客在厅堂上的每天数以百计,厨房里烟火不绝,厅堂厢房中音乐不绝。对于家产除养活自己之外,其余部分,先施舍给本家宗族;还有剩余的,又散发给乡村邻里。再有剩余的,散发给全国百姓。端木叔活到六十岁时,血气体力接近衰弱,干脆抛弃家室,把库中所贮藏的财物,珍珠宝石,车马服装,甚至妻妾美女,全都散发出去。一年之中所有钱财一点不留,也没有为儿孙留一点。等到他病了,家中买药的钱都没有;待他死后,连安葬费也没有。国内受过他接济的人,共同商议按人口出资安葬他,并退回他子孙该得的财产。禽滑釐听说他的这些事迹后说:“端木叔是疯子,真是辱没了他的祖先。”段干木听说了他的这些事迹后说:“端木叔是位通达的人,他的德行超过了他的祖先,他的所作所为,一般人感到惊奇,但是的确是情理之中的事。卫国的君子多数以礼教作为自我衡量的标准,他们本来就不能懂得端木叔这个人的心思。”

原文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注释

蕲:请求。

五情:喜怒哀乐怨。

更:经历。

遽:急忙,惊慌。

译文

杨朱的弟子孟孙阳问他说:“如果这里有个人,珍贵自己的生命,爱惜自己的身体,想乞求不死,行么?”杨朱说:“没有不死的道理。”“想求得永生,行么?”杨朱说:“没有永生道理,生命不能因为珍贵就能长久地活下去,身体不能因为爱惜就能永远地结实。而且永远地活着又怎样?喜怒哀乐怨这五情与好恶,古代与现在一样;身体的安危,古代与现在一样;世事的苦乐,古代与现在一样;变更治乱,古代与现在一样。既然已经听到了,看到了,经历了,活上一百岁还觉得太长久,何况长久地活下去不是痛苦不堪的吗?”孟孙阳说:“如果是这样,早死比长久地活着要好多了;那么踏到刀刃上,走入沸水里,正是满足了心愿。”杨朱说:“不是这样的。既然活下来,就得听之任之,只想到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直到死。就是立刻要死了,仍然是听之任之,到底到哪里去,一直到生命的终结。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没有什么可承担的,何必还想到这里面的迅速与迟钝呢?”

原文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夫?”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手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注释

去:这里作“取”讲。济:接济,拯救。一世:整个社会。

假济:假设能够济世。

达:通达,这里当“理解”讲。

侵:触犯。

断:砍断,折断。

省:察,明白。

译文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毫毛来换取有利于万物的事,舍弃自己的国家而去过着隐居耕田的生活。大禹不以个人身份来谋取利益,而落得一身操劳过度染上重病。古代的人拔一根毫毛而有利于天下的事都不想做,把全部天下归他所有也不想要。每人都不想损失一根毫毛,每个人都不愿做有利于天下的事,天下就太平了。”禽滑釐问杨朱说:“取你身上一根毫毛来救济天下,你愿意干吗?”杨朱说:“俗世本来就不是一根毫毛所能救济的。”禽滑釐说:“假如拔一根毫毛能救济天下,你愿意做吗?”杨朱不作回答。禽滑釐出来告诉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不理解杨朱先生的心思,我来告诉你吧!如果有人损害你的肌肉皮肤你就可以得到万金,你愿意做吗?”禽滑釐说:“愿意做。”孟孙阳说:“如果砍断你的一部分身体你可以得到一个国家,你愿意还是不愿意?”禽滑釐沉默了很久。孟孙阳说:“一根毫毛微小于肤肌皮肉,肤肌皮肉又小于身体的一部分,很明白的。然而一根根毫毛积累起来才成为肤肌皮肉,肤肌皮肉积累起来才成为一段段的身躯。一根毫毛本来就是整个身体的成分之一,怎么能轻视这一根毫毛呢?”禽滑釐说:“我不能回答你,但是用你的话去询问老子、关尹,那么你的话是正确的;再用我的话去询问大禹、墨翟,那么我的话是正确的。”孟孙阳因此转身与他的学生谈论别的事。

原文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雠,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若,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纵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注释

周:周公,姓姬,名旦,因乘邑在周(今陕西岐山北),世称周公。曾助武王灭商。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他摄政。据说他制礼作乐,建立典章制度,被视为圣人。

恶:坏,这里指名声极坏。

陶:制作陶器。

不告:不报告父母。娶:娶妻,成婚。

禅:和平地把帝位让给别人。

商钧:一作商均,舜的儿子。

不就:不成功,没有完成。

殛:杀死。羽山:位于今山东郯城县东北。

纂业:继承事业。

胼胝:手掌或脚掌因长期劳动、走动而生成的硬皮,也叫老趼。

四国:《诗经·豳风·破斧》:“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四国,指管国、蔡国、商国、奄国。流言:没有根据的诬蔑或挑拨的话。

诛兄放弟:管叔、蔡叔为周公之弟,故曰诛兄放弟。

遑遽:匆忙急促,惊慌失措。

译文

杨朱说:“天下的好名声都归于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坏名声都归于夏桀、殷纣。但是舜在河阳种田,在雷泽制作陶器,手脚身子得不到一时的休息,嘴巴肚腹得不到精美的食品;父母不喜爱他,弟妹不亲近他。到三十岁,不先禀告父母就娶妻室。等到他接受尧的禅让,年纪就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儿子商钧没有才能,只得把帝位禅让于禹,郁闷地一直到死。这就是天下的人中最穷困孤独的人。鲧治理水土,没有成绩,在羽山被舜杀死。禹继承父业而服事杀父仇人舜。他担心耽误了治理水土的时间,儿子出生也不顾,三过家门也不入;身子受劳累并生了病,手脚都磨起了老茧。等到他接受禅让时,宫室修建得低小,虽佩戴华丽的衣帽,却愁苦地一直到死,这就是天下的人中最忧愁辛苦的人。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执掌政权,召公不服,到几个国家去流传谣言。周公东征了三年杀掉了自己的哥哥,放逐了自己的弟弟,征战中自己差点死了,这样惶恐地一直到死,这就是天下人中感到最危险恐惧的人。孔子明了帝王之道,接受着当时各国君王的聘任,在宋国大树下休息时,当即大树受砍伐,在卫国被追赶,在商国受贫困,在陈国蔡国之间受围困,受季氏的委屈,受阳虎的当面羞辱,忧郁地一直到死,这就天下人中最奔波窘迫的人。这四位圣人,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一天的快乐,死后却有流传千古的名声。事实上死后的名声,本来就不是人们实际所需要的。死后虽名声被世俗所赞扬,自己也不知道,虽被奖赏,自己也不明白,这样与树木土块有什么差别?夏桀凭借着历代的资历,得到了天子之尊,他的聪明才干足以抗衡群臣,声威足以震动海内;于是放纵自己的耳目取得欢娱,满足心意去做事,快快乐乐地一直到死,这是天下人中最舒服放荡的人。殷纣同样是凭借着历代的资历,取得了天子之尊;声威使他的命令畅通无阻,意志无人敢不服从;在宫中放纵情欲,纵欲得不分日夜;不用礼义来限制自己,快快乐乐地一直到被杀死,这就是天下人中最放纵的人!这两个元凶,活着时得到的是纵欲欢乐,死后有着愚蠢暴虐的臭名。其实名声本来就不是实际中人们所需要的。对名声来说,人死之后对他诋毁他也不知道,对他称赞他也不知道,这与树木土块又有什么不同。那四位圣人,虽一切的好名声都归从于他们,却劳累辛苦到结束,照样要走死亡之道;那两个元凶,虽一切的坏名声都归咎于他们,却欢欢乐乐到了最后,走的也是死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