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很冲,书中拉了很多人进来,然后自己一一把他们折服,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道家本来性子很淡,并不在意胜负,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陪练的伙伴。《庄子》中有一个惠施,庄子老是拿他开涮,有时候还把他贬得很惨,诸如形容他是叼着死老鼠的猫头鹰,然而能够感到的是,他们之间的过招不是孟子那样的单向打击,他们更像有默契的朋友。《列子》中这个杨朱和惠施又有所不同:《庄子》中的庄子出场频率很高,所以惠施出来多半是与他演对手戏的;《列子》中的列子出场少得多,而杨朱几乎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另一号人物。相似之处在于,惠施和杨朱都是很有实力的,而且他们的调子都和道家的基本思路有所区别却又并非针锋相对。或许,这两个人物都是作者的假托,事实上作者就是如王弼一般在自己跟自己练,不过为了方便而造出了一个人物形象。
这一节是杨朱的独立发言,没人跟他争辩,在整部书中杨朱也很少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出现,这样的安排几乎能让人觉得杨朱也是书中一个主要的人物,但杨朱所展示的思想却并非总是跟道家保持一致,后人归纳成“庄周养生,杨朱为我”的话,也就算是把他们的思想重点区别开来。
杨朱的这种思想,在一个清明、向上的社会环境中是很难有市场的。试想,一个大多数人都很忙碌、都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着社会里,突然冒出一个很颓废的人,说活着很无聊,早晚要死的,不如怎么开心怎么活吧——他能得到多少应和呢?不仅人们不会赞同,反而会有人以敌视的姿态站出来批驳。然而在历史舞台上,人们所构建的社会环境常常是不尽如人意的,社会现实的瑕疵、荒谬常常使人感到迷茫,人们或许有参与建设性工作的能力和愿望,却在现实中难以找到这样的机会,于是便有人会垂青杨朱式的理论。他们鼓吹的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的愤懑而并非真的推崇这样的人生追求。因为真想及时行乐的话,只需要去做就行了,又何必没完没了地跟人说呢?把想法去告诉别人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并且也不属于“行乐”。
汉代末年的《古诗十九首》就出现了很浓重的杨朱色彩: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无论是秉烛夜游的精神享受还是衣服美酒的物质刺激,都因为对人生苦短的忧虑而变得无奈、烦躁,似乎唯有用这种穷兵黩武式的竭力享受才能暂时忘却自己的生命之旅处于风雨飘摇、不确定的境地。读着这样的作品,我们不难想见作者对生活、对事业的炽热激情,当这种激情遭到现实的压抑之后,它便以一种奇怪的面貌被释放出来。
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来自动荡黑暗的政治社会,它和老庄著作中的哲学思辨相结合,就成了玄谈清议的风气,又因为玄谈清议的主体都是那些颇有文化的士人,所以在文学中的投影就非常地明显。思想上的风气一开,仓促之间与文人的固有习惯相结合,便产生了所谓玄言诗。玄言诗流行没多久,就立刻被文人们自觉地改良了,改良后的品种之一被称为山水诗。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这是谢灵运的名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这首诗恰好像是玄言诗向山水诗进化过程中的一个标本——青蛙的形态已经清晰可见。不过还有着一条蝌蚪的尾巴,诗的后半部分还是典型的玄言诗,仍然保留了哲理、玄言。对此我们不妨认为,玄言清谈是一种发展着的思潮,诗歌也是一门发展着的艺术,二者在各自的发展轨道上发生了一次交汇,使得双方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发生交汇的重要媒介之一,就是生死的问题,一个玄谈和做诗都会碰到的问题。这个问题在玄谈的轨道上越变越乏味,以致杨朱开始用情绪化的形式加以表述。终于,诗歌介入了,这个话题便陡然获得了生机。诗人并非都是谢灵运,胸中自有不平之气的大有人在,他们终于发现原来可以有更加美丽的方式去抒写心灵的痛苦。就像那个一口气写了十几首《拟行路难》的鲍照: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智慧金言
后世评诗推崇神韵,什么叫神韵?很玄。如此说来,不妨把神韵看作是诗中的玄谈——通俗地看,的确没什么用处,但是又很诱人。
名,不仅能杀人,还能杀心
杨朱说:“伯夷不是没有欲望,但错在吝惜高洁的名声,以至于饿死了。展季不是没有人情,但错在吝惜有操守的名声,以至于宗人稀少。高洁与有操守的美名就这样把两个好人耽误了。”
伯夷、叔齐兄弟俩耻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这个故事是流传很广,无需多说。至于展季,人们更熟悉他另一个名字:柳下惠。对,就是那个坐怀不乱之人。
杨朱的话往往说得特别尖刻。这里说的两件事中,伯夷最终是饿死了不假,那柳下惠却何曾少了子孙?过去人们尊称柳下惠为“和圣”,史书中有不少关于他的记载,可以肯定他是有子孙传承的,现在的柳姓、展姓都尊他为始祖。退一步说,即便柳下惠子孙不兴,甚至断了香火,难道就得怪他坐怀不乱?拿名人说事总不免有些强词夺理,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而说话难听又是杨朱的固有特色,所以细节上无需多加辩驳,还是以事理为主。他说的“名”能误人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他是一个坚决主张要利不要名的,常人说到利往往羞羞答答,而杨朱索性用最恶俗的话来谈自己的观点,也可以说是别有趣味。
唐代诗人卢纶曾经参加科举考试,结果名落孙山,灰溜溜地回了家写了一首诗:
久为名所误,春尽始归山。
落羽羞言命,逢人强破颜。
思前想后,都怪自己心太活,无端去求那功名,现在可好,耽误了多少时间不说,面子上也好难看……这样的埋怨最多见,可多少有点言不由衷,不过是情绪上受了打击,若是一帆风顺金榜题名,哪里还会去怪自己贪名呢?况且,真是自己贪求这个“名”,出了事还可说是活该,更有很多本来说不上是有意逐名的人,无端被名追逐,那出起麻烦来可就不止是卢纶那样的小小难堪了。
很多年前,有一部黄梅戏电视剧叫《朱熹与丽娘》,深切地演说了“名”的可怕。朱熹是著名的大儒,自幼勤奋好学,集毕生精力发展和完善了理学思想体系。理学可以说是一门政治色彩很浓厚的哲学,它通过对人们平日言行的分析,提出一系列的约定,并希望借此教育人们知书识理、陶冶情操进而使社会和谐稳定。儒家的理想本来如此,而这或许早就注定了朱熹和他的理学必然会与“名”结下不解之缘:如果无名,这样的学问就没有足够的实施空间,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可如果出名,那“名”就不免结合着源自社会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让学问失控。
剧中的朱熹出场时便已经是一个闻名海内的大学者,虽然只是在风景宜人的武夷山上讲学,但各路官员都对他礼敬有加,连皇帝都客客气气。这不是,前不多久他刚向皇帝申报了一个为夫守节的贞女楷模,皇帝照例批准,还特批为她建一幢贞节楼。剧情就在柳家的一桩冥婚的场景中展开,新郎只是一个牌位,而新娘则是一个名叫胡丽娘的妙龄少女。皇帝的关注是人世间莫大的荣耀,可这种以牺牲一生幸福为代价的“名”又有谁会喜欢呢?于是,在一场离奇的火灾之后,胡丽娘的所谓自杀殉夫又成了人们赞叹的缘由,官员们再一次找到朱熹,朱熹为之题词“贞烈可风”。如此一来,意味着胡丽娘再不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出现于世。丽娘把所有怨恨集中到了朱熹身上,她只身来到朱熹的书院,拜他为师,准备以才艺和美色引诱他,最终使其身败名裂。
后来的事情出乎人们的预料,实施诱捕的胡丽娘和笃信“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在交往中产生了炽烈的爱情,双双难以自拔,反倒成了一对天生美眷。好景不长,隐居深山的朱熹逃不过世人怀疑的嗅觉。胡丽娘“妇德楷模”的美名使她无法同时保全朱熹和自己,而一代宗师的美名也让朱熹无从去修正他一手创建又被异化得明显有违他初衷的社会观念,这时候,这位理学的创始人、礼教的卫道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半世的思想体系摧毁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他的思想不可谓不精深,但社会的过滤、筛选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尸还魂,姑且不说他的理学给芸芸众生带来了什么,在他自己身上便已形成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为了保全爱人的“名”,胡丽娘又一次走进了大火之中,这一次她再没有出来。于是,朱夫子并非与那个贞女有什么瓜葛,而武夷山从此也流传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朱夫子的学问感天动地,甚至引来美丽的狐仙求学问道,学成之后在火中脱俗……也许她是殉情,或是殉道,但仔细想来,终于还是殉名。她母亲严蕊的《卜算子》再一次伴着优美的旋律响起: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片子的结尾,已是暮年的朱熹带着一个少年蹒跚地走到山间一座坟茔之前,朱熹命孩子祭拜,自己禁不住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智慧金言
名,不仅能杀人,还能杀心;不仅能杀求名的人,也能杀不求名甚至避名的人。于是,杨朱漠视这个世界,多少人想方设法去博取的功名、事业、理想,看起来那么崇高,那么激动人心,可哪一样不是被“名”包装起来的狗苟蝇营呢?杨朱和伯夷,本来都是好端端的人,结果,社会给了伯夷好大的“名”,伯夷却反而被妖魔化了;杨朱有感于此,索性先把自己妖魔化。这个做法,很像魏晋文人刻意放荡不羁的用意。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干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毫毛去为他人谋利益,抛弃寸国家,退隐耕田去了。大禹不愿意以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谋利益,结果半身不遂。古代的人要损害一根毫毛去为天下谋利益是不肯干的,把天下的一切都用来供养一己之私也是不要的。人人都不损害自己的一根毫毛,人人都不为天下人谋利益,天下就太平了。”禽子问杨朱说:“拿掉你身上一根汗毛来周济天下,你愿意吗?”杨子说:“天下本来就不是一根汗毛所能周济的。”禽子说:“假使能周济的话,愿意吗?”杨子不回答。禽子出来告诉了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不明白先生的心思,让我来说吧。有人侵犯你的肌肤你就可以得到一万金,你愿意吗?”禽子说:“愿意。”孟孙阳说:“有人砍断你的一段肢体你便可得到一个国家,你愿意吗?”禽子沉默了很久。孟孙阳说:“一根汗毛比肌肤小,肌肤比一段肢体小,这是很明白的。然而一根根汗毛积累起来才成为肌肤,肌肤积累起来才成为一段肢体。一根汗毛固然是整个身体的万分之一,却又为什么要轻视它呢?”禽子说:“我无话可说。但是用你的话去问老聃、关尹,那你的话是对的;用我话去问大禹、墨翟,那我的话就是对的。”孟孙阳于是回头同他的学生说别的事去了。
我们读《庄子》、《列子》这样的书,常常不自觉地将之当成一部有前后关系的小说,这么做未必合理,却很常见,谁叫这两本书都是用一堆故事串起来的呢?要是如《老子》这样干脆全是格言,自然没有这样的事了。读得比较细、作过一些理性考察的人都知道,《列子》本来就有伪书的称号,而《庄子》的内篇、外篇、杂篇也基本是很多人凑合而成的。杨朱和孟孙阳这对组合或许当时确有其人,但《列子》不是《三国演义》,不需要借真实的历史人物塑造典型,需要的只是进行对话的主体,所以这些话究竟是实录、是道听途说还是彻底的杜撰都不一定。杨朱这人的相关资料不多,也没有完整的著作传世,所以不少人都把《列子》中的内容当作研究杨朱的素材。这种做法,正如有人做过《孔子集语》,把各种古书中提到的孔子说的话全搜集在一起,看起来很像孔子资料大全,其实里面水分很多,至少《庄子》、《列子》里的“孔子”常常只是一个道具。我们对孔子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有了这样的判断,但不够了解杨朱,只是从这样的行文惯例来推断,《列子》里描述的杨朱也应该是半真不假的。
除了《列子》,先秦其他一些书中也零星提到过杨朱,并且对他这人的大概轮廓还比较一致。这一节也可以看作是对杨朱的核心思想的阐述。杨朱的论调很有点让人瞠目结舌,简单说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干!
杨朱这副样子,算是哪门哪派一时还真不好说。我们一般人不专门研究中国哲学史,但大致对著名的诸子百家总还有些耳闻,也就不难感觉到杨朱这个样子肯定和儒家、墨家格格不入,因为这两家都是一副热心公益事业的样子,尤其是墨家倡导一种苦行僧式的利他精神。有人认为墨家的核心是夏禹精神: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腓无跋,胫无毛——腿上的汗毛全掉光了,而杨朱呢,似乎正好是对着干,一毛不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