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暂且忘掉古人所不拥有的现代科学知识。那么,天是悬空的,天上的日月星辰也是悬空的,它们为什么不掉下来呢?要知道没有被固定的高处的东西都是会掉下来砸到人的。有聪明人为之开脱,说所谓的日月星辰不过是看到的积气,有形状却没有质地,正如我们熟悉的火焰,只有被火焰烧死的,从没有被火焰砸死的。因此,天上的星星大可视作一团发光的火焰,既然遥不可及,那就绝不可能烧到你;既然它只如一团火焰,有形而无质,那么即便从天而降也不会砸死你。这样的解释亲切、直观,竟然消除了那不必要的担忧,可能已经有人在暗自发笑了。但接下来,对方又提出另一个可怕的问题:天是安全的,那么地呢?在没有今人科学知识的年代里,大地是最安稳厚重的象征,人们不仅在精神上更加信任大地,在实际上,来自地的灾难也远远少于来自天的,除了不算多见的地震,地陷、地裂和火山喷发之类的事更属于稀少的逸闻。于是,只要告诉他脚下的大地是垫实了的,他就自然心安了。至此,或许你已经笑出声来,蠢人的蠢想法说来够蠢,但只要用蠢办法去搪塞,也自然有效,要是用真正的道理给他上课恐怕还未必有这效果。
接着,我们把已知的科学常识利用起来,跟古人相比,我们的知识体系可说是武装到牙齿了,我们完全有理由轻蔑地看待这么一段对话,因为他们说的看似有道理,却似是而非。对天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天上的星体也并非是什么空虚无有的积气,如果身临其境,那些星体的表面一如我们脚下的大地实实在在,若让它从天而降,砸死人是没问题的。况且,真有星体砸下来,那可不是从山上扔块石头下来砸人那么简单了,来自大气层外的东西会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在古代战争中利用地形抛下石块可以阻隔、杀伤敌人,但同样的石头如果来自外太空,那可能就是重磅炸弹甚至原子弹的杀伤力了。因此,可以说杞人的担忧有点多余,但说多余的理由却并不如那个聪明人的表述,这两个人只能说瞎猫碰到死耗子,一个瞎担心,一个瞎安慰,却正好管用了。关于大地的问题同样如此。既然我们看到那可笑的解释管用了,难免产生一种联想:若是正经给他用科学道理解释一番,没准反而越弄越糟。倒是这个长庐子有点意思,他不知道什么核武器、小行星或者宇宙爆炸、地球寿命之类的道道,仅凭着事理的推想,居然能得出一个很现代派的结论:天地不得不坏。不简单啊不简单!
不过,不要忘了在这个段落中最后出场总结的是列子,而他的总结发言居然是: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奇怪的场景难道不值得深思吗?在另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中,螳螂耐心地从背后偷偷接近蝉,黄雀窥伺着毫不知情的螳螂,而黄雀的背后正有等着他的弹丸——一个比一个高明,一个比一个视野宽广。之所以要提及这个螳螂捕蝉的故事,就是想问一声自负的现代人,你们嘲笑杞人的愚蠢,自以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和那位“忧彼之所忧者”的对话,难道不觉得自己正扮演着一只黄雀吗?是的,视野之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黄雀。
人远远还没有得到最终的解脱,面对大自然,再聪明的人,其程度充其量也只是黄雀的级别,黄雀之后还有手把弹弓的孩子,孩子背后还有看到这幅场景的闲客,闲客背后还有从中抽绎出深刻道理的寓言家……面对天地宇宙大自然,人类那点可怜的科学知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不要先列举自己明白了多少,先看看自己有多少不明白的吧。况且,还有许多是自以为是了如指掌的误解。
任何事情都有缘自其自身方法和目的的局限,却往往当局者迷。黄雀的目的是捕获螳螂,它能够看到更愚蠢的蝉所看到的一切,但它只对蝉本身感兴趣,故而它的处事方式只是伺机进攻,却从未考虑过防御或躲避。人们的科学脑子不也是如此吗?杞人的担心蠢得可怜,当然也不值得去深究。人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解释大自然的一切,并让这一切臣服于我,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必将有很大的盲区。长庐子的知识相比于今天的小学生尚且不如,但他的狭隘与盲目却与现代人的通病没什么不同。列子最终站出来否定他,在今天看来,又何尝不是对科学至上主义的一种否决呢?如果《列子》的作者晚生两千多年,那么,只要把这个长庐子及其论调直接换成一种科学式的对天地宇宙的探究,这一段话的主题不仅没有变化,反而更加精彩且切中时弊。
智慧金言
列子说,杞人只是个入门者,“忧彼之所忧者”算得上中级,长庐子自然是高级的。然而,那路是一条习非成是的路,路本身错了,你走得越远便越是不对劲。同时,列子也很无奈,因为对于行色匆匆的人来说,让他们停下脚步仔细看看自己是否走错了路,那是极为困难的事。于是,列子只好独坐在路边,笑嘻嘻地对人们说:“你们是一个比一个走得快啊,都是好脚力哎!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到前面去,所以,我坐下了……”一个又一个,从他身前飞快地掠过,有人听见了他的话却根本没有减慢,有人没听清他说什么。偶尔,也有人听见并思考了他的话,后来他们停下了脚步,重新选择了另一条路去走。
这些人便是我们说的有道家思想的人。
谁不是偷盗者呢
齐国的国氏非常富有,宋国的向氏非常贫穷。向氏从宋国到齐国,向国氏请教致富的方法。国氏告诉他说:“我善于偷盗。我开始偷盗后,一年就够自己用的,两年便很富足,三年就大富了。从此以后,还能时时周济乡亲。”向氏听了非常高兴。但他只理解了国氏关于偷盗的话,却没有了解国氏偷盗的道。于是跳墙打洞,凡是手能够到的,眼能看到的,没有一件漏掉。没过多久,便以盗窃而被问罪,并被没收了先前积蓄的财产。向氏认为国氏欺骗了自己,跑去责问国氏。国氏说:“你是怎么偷盗的?”向氏叙述了他偷盗的情况。国氏说:“唉!你对盗之道的理解竟然错到这种程度!现在来告诉你吧。我听说天有天时,地有地利。我偷盗天时地利、云雨的滋润、山泽的物产,都用来滋生我的禾苗,繁育我的庄稼,筑造我的围墙,搭建我的房屋。在陆上偷盗禽兽,在水中偷盗鱼鳖,没有不偷盗的。这些禾苗、庄稼、土地、树木、禽兽、鱼鳖,都是天生出来的哪里是我所有的呢?然而我偷盗天的东西却没有灾祸。金玉珍宝、谷帛财物,那是人家所积聚的,哪里是天给你的呢?你偷盗它们而被问罪,能怪谁呢?”向氏非常困惑,以为国氏又在欺骗自己了,于是到东郭先生那里去请教。东郭先生说:“你浑身上下的东西哪样不是偷盗来的?偷盗阴阳中和之气才成就了你的生命和你的形体,何况身外之物,哪一样不是偷盗来的呢?真的如此,天地和万物都是紧密相联的,把它们认作己有是一种迷惑。国氏的偷盗,是公道,所以没有灾祸;你的偷盗,是私心,所以被问罪。有公私之分也是偷盗,没有公私之分也是偷盗。区别公私,分别对待,是天地的德行。了解天地德行的人,谁是偷盗者呢?谁又不是偷盗者呢?”
孰为盗?孰不为盗?你、我和所有两条腿的人都是一群大盗而已。这样有趣的比喻显然带有道家那种活泼的色彩,话很不中听,然而,我们又都很难反驳。
我们姑且不做什么道德评判,单说盗窃行为本身,平心而论,那也是一种劳动,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农夫,同样也没有不劳而获的盗贼。就这个意义来说,人类的生存本来就是一种盗窃或抢夺,当然,其他生物也是这样,这个世界本来如此,或者说——自然。我们之所以总暗暗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地方不太对,那就是“盗”字的负面的道德色彩,我们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很坏罢了。这就是一层外衣,蒙在“自然”上的外衣,把感情、道德等外衣剥去了,真正的自然也就展露出来了。
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关键是“为盗之言”和“为盗之道”的区别。因为不能分辨这个区别,向氏倒了大霉,这个故事也由此有了很大的吸引力——人,大概天生总有些幸灾乐祸的。向氏不幸是因为他没弄明白如何去盗,更准确地说,什么是可盗用的、如何去盗用各种东西他都根本不知,而这些本也都是林林总总的“自然”。因此,国氏随便举了几个例子:地里长出庄稼,你可以拿去,可盗;水里有鱼,你可以拿去,可盗;山里有金珠宝玉,你可以拿去,同样可盗。正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盗取天地万物以供己用,只要不过分,天地不会来责怪。但你不能把别人已经盗到家里的贼赃再去拿来,那是会有麻烦的。人才有占有的观念,而天地没有。这个可盗不可盗有几分文字游戏的味道,实际意思并不难理解,国氏也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怎样举一反三就是向氏自己的事了,但向氏看来比较笨,实在有些找不着北,便去向东郭先生讨教,可是这东郭先生的话说得更含蓄。
那么,顺着国氏和东郭先生的启示想下去,会得到什么呢?
作为现代人,我们盗了数千年,究竟盗得了什么?究竟还有什么不可盗的?这个问题我们当然不必再回到国氏说过的话上,无须去讨论什么道德、法律之类的问题。姑且承认人类的一切成就都是积年盗得的,那么,现在我们是不是很自豪,认为只要继续这么生存下去,没有什么是盗不来的?如果这么想,那就是大毛病了。照国氏和东郭先生的意思,天地不过犹如一个宽厚的长者,你拿了他的东西去用,他不过多地计较罢了。或者换一个角度看,我们人本身就是天地万物之一,和地里的庄稼、水里的鱼没什么不同,也谈不上谁盗取谁的东西。可偏偏我们存了这样一个想头,觉得自己收获颇丰,从而沾沾自喜。真的是收获颇丰吗?未必!说起成果,大概现代人是无不满怀自豪的,你看,我们现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古人的幻想都在变为现实,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慢来慢来,先别急着吹牛。上天入地?说飞机呢吧?古人不会飞,今人照样不会。下海,那是潜水艇,至多是人带着呼吸设备玩潜水,像鱼类一样在水中生存,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五花八门的幻想吧,长寿,现代人百岁高龄也是稀罕,最多把活人冰冻起来长久保存;神行,好车配好路,日行千里不成问题,单靠两条腿人仍然跑不过马;饮食,辟谷之术照样还是没什么人会的法门,粮食问题仍很严峻;天灾、水灾、旱灾、地震、海啸、疾病哪样都没少,反倒无端多出来不少常见灾难,比如车祸。随便想吧,作为人,真正实质性的提高不多,退化倒有不少。为什么?因为我们只是盗用者,那一切炫目的成就并不真正属于我们,虽然我们为之付出了很多劳动。
已经在说我们是盗贼了,而且我们连盗贼都做得那么失败,岂不是很丧气?或许的确就是这么令人沮丧,也或许是人们都需要清醒一下,不能再如此盲目乐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们在很久以前,在并没有像今天一般傲慢浮躁气息的年代里,早有智者给我们泼过冷水了,而且道家只是这些智者中的一个部分。
智慧金言
冷峻犀利的话可能有道理,但从感情上说,谁都不愿意听。道家有许多人们不爱听的话,常常是直击人们固有的愚昧、猥琐或卑劣的。把这些话说出来是一个人和一群人角力,虽然很痛快,也会很疲惫。于是,他们往往把这些刺激性很强的话题掩埋在玩笑般的寓言或似是而非的绕口令中,开始和你开个玩笑:我们是一伙大盗!等你吓了一跳,慢慢看完了之后的高论,或许想找个破绽开始辩驳了,他便功成身退洗手不干了,留给你的是一句:孰为盗耶?孰为不盗耶?随便你明白不明白,他可是懒得跟你继续游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