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死亡当快乐
林类的年纪将近一百岁了,到了春天还穿着皮衣,在田里拾取收割后留下的谷穗,一面唱歌,一面前行。孔子到卫国去,在田野上远远看见了他,回头对学生说:“那位老人值得一谈,试着去问问他。”子贡请求前去。在田埂的一头子贡迎住了老者,面对着他感叹道:“先生不后悔吗?还边走边唱地拾谷穗?”林类继续地前行,歌声也没有停止。子贡不停地追问,他才仰着头答道:“我后悔什么呢?”子贡说:“先生少壮时不勤奋,年长后又不争取时间,到老了没有妻子儿女,现在已经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快乐值得拾谷穗时边走边唱呢?”林类笑着说:“我快乐的原因,人人都有,你却反而以此为忧。我少壮时不勤奋,年长后又不争取时间,所以才能这样长寿。到老了没有妻子儿女,现在已经死到临头了,所以才能这样快乐。”子贡问:“长寿是人人所希望的,死亡是人人所讨厌的。您却把死亡当作快乐,为什么呢?”林类说:“死亡与出生,不过是一去一回。因此在这儿死去的,怎么知道不在其他地方重新出生呢?所以,我当然知道死与生不一样。我又怎么知道忙碌于求生不是一种困惑呢?同时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死亡不比以前的生更好呢?”子贡听了,不懂他的意思,回来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知道他是值得一谈的,果然如此;可是他悟得的道理并不彻底。”
对于生死,人类自古就有着大同小异的猜度,诸如鬼神、天界、轮回之类。各式各样的哲人和学派,不管如何表述自己的生死观,他们总是非常熟悉那些已有的猜度的。这一点,不管是儒家、道家还是印度、希腊,都无一例外。
这一段借着隐士形象的林类将这些猜度提了出来:生死是否轮回?死后到底是怎样的?死后是否比人世间更好?不知道是作者的底气不足还是故弄玄虚,这些问题被拿来问林类,而俨然一副大智者模样的孔子却被安排在了后台。作为演员的孔子回避了这些问题,实际上也就是作者回避了这些问题。开始是孔子对林类产生了兴趣,而产生兴趣的原因好像只是林类有着隐士的派头。隐士是什么样的?就像庾信《小园赋》里写的:“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要简单,又要有些怪异;要洒脱,也要有些傲气,可以随意但不能肮脏,可以奇怪但不可堕落。就这样,孔子看上了林类,认为他值得一谈。看来,这个孔子实在是个倒霉的孔子,他不慎撞到了关于生死的大问题,可以说是搭好了一个舞台让他自由挥洒,或道或儒或别的什么花样都行,偏偏最后这个孔子无力招架,含混搪塞地溜走了,怪哉!
倒是这个林类,在提出疑问之余也说出了他的人生态度:不勤才能长寿,死亡或许快乐。这两条都可说得上惊人的,完全颠覆了人们的基本道德观和关于生存的常识,却正是道家观念的一种展示。道家不主张不懈怠地追求,不管是庸俗的名利还是凡人的生活抑或更有诱惑力的所谓高尚理想;同时他们不介意生死,生死不过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必然而已。前者和隐士的生活方式是相匹配的,而后者却和隐士没多大关系。所以,这本是一节用意很不错的道家寓言,只是场景和情节的安排上没有完全理顺,到了最后竟然有些跑题,只能以“得之而不尽”草草收场。
前人多认为《列子》这书就是注者张湛一手伪造的,姑且认为这种假设成立,那么张湛必然能感觉到这一节有所欠缺,也一定会在注文中加以斡旋,但他决不会对林类的话作出任何否决,因为从道家的主旨来说,林类的话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孔子应答的情节设计。果然,针对孔子的回答,张湛的注玩起了文字游戏:“夫尽者,无所不尽,亦无所尽,然后尽理都全耳。今方对无于有,去彼取此,则不得不觉内外之异。”如此一来,就把孔子说的“不尽”归之于林类不能达到无可无不可的浑然境界,本想把原文说通,却没想到情节设计的缺陷本不在此,这个补丁实在是越打越拙。后来唐人卢重玄作解时反倒旁观者清,直接指出这个“不尽”说的就是林类该肯定的不肯定,偏要用“安知”这样的不确定语气。他这话一语中的,至少是个更顺的解释。
孔子角色的衰败,使得林类反倒成了一个人物典型,虽然对他的描写基本以语言为主,而且这些语言也不太适合用作诗文的典故,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诗文中提到他。因为在《列子》的原书中,前一节的主人公是一个叫荣启期的老头,和林类的形象非常相似,后来也有人对这两个人物分得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是把他们都看作贤士高人的,宋人刘敞称赞他“此意如昔贤,世人知尔否”,晋人皇甫谧编写《高士传》也把林类收入其中。这类人不富不贵,不为任何一个群体的利益服务,但是他们对名利、对生死都能淡泊而平静,对生命中的一切保持快乐祥和的态度,这种人便被称为高人隐士,即使是人生追求完全不同的儒家,对隐士也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尊重。
为什么这些人高、贤?重点全在生死一节。古往今来,聪明人多得是,能创造有价值的思想体系的也不在少数,但真能把生死的隔膜化解殆尽的却少之又少。孔子也曾谈论生死,《论语》等书中也曾记载他自己面对生死时的言行。孔子的智慧、修养和学识足以使他在这个问题上不会像一般的愚夫愚妇一般焦躁骚动,但是要和道家的高人比起来,孔子在这方面的豁达还是略有不及的。倒是后代不少读书人,尽管学问的根本立足于儒家,但也兼习道家及其他学问,对生死问题反而能更加通脱。
智慧金言
用今天的话说,道家学问在生死问题上更能有助于人们很好地进行自我心理调节,而这一点早已被融入悠久的中国文化之中,与各种学术的不同门派之争没什么关系了。
人生没有什么休息
子贡对学习有些厌烦了,对孔子说:“希望能休息一阵。”孔子说:“人生没有什么休息。”子贡问:“那我就没有休息了吗?”孔子回答:“有。你看那些墓穴,高高的,有的像是冢,有的像是坟,有的则像是鬲的样子,那就该知道如何休息了。”子贡说:“死亡真伟大啊!君子休息了,小人趴下了。”孔子说:“赐!你明白了。人们都知道活着的快乐,却不知道活着的痛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惫,却不知道老年的安闲;都知道死亡的可怕,却不知道死亡是休息。晏子说过:‘真好啊,自古以来就有死亡!仁慈的人休息了,不仁的人趴下了。’死亡是德的边缘。古人把死人称做归人。说死人是归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行人了。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那是迷失了家的人。一个人迷失了家,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对他;天下人都迷失了家,却没有人知道要出来反对。有人离开了家乡,舍弃了亲人,荒废了家业,到处游荡而不知道回家,这是怎样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会说他是放荡疯狂的人。又有人致力于贤明之世,自恃聪明能干,不断地追求名誉,到处口若悬河而不知道停止,这又是怎样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会说他是有智慧谋略的人。这两种人都是不对的,而世上的人却称赞一个,反对另一个。只有圣人才知道什么该称赞,什么该反对。”
坟墓是不能保留很久的东西,超级奢华的皇陵或许能坚持个千百年还可以大致看出原样,寻常的小墓,哪怕主人是大贵族,过个百十年往往早看不出外观了。今天我们统称为坟墓,其实,坟、墓本身就是不一样的,孔子把子贡(端木赐)领到坟地里,让他看着各种制式的坟头,自己再配上轻柔的画外音,让子贡真正地去拥抱死亡,这真是一种另类而又有力的教育方式。
死就是回家。这是一个多么洒脱的比喻啊!只可惜现实中人们常常洒脱不起来,好端端一个比喻被压缩成一个成语叫视死如归,完全变了味儿了。说死是休息也好,是回家也好,针对的都是生之忙碌。实际上,这是一种生死观,而怎么看待死亡又只是怎么看待人生的一个分支,你认为什么样的人生才有价值,那么也就会有相应的对死亡的看法。
有人会说,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也有人说,拼命工作是为了能更好地享乐。不管如何,人们总是习惯于把工作和休息看作一种循环,从远古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当代的劳动制度都是如此。可死呢,即便有轮回,对常人而言也是无法跟踪、无法观察、无法体验的,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单向的阀门,活着的人陆续走进去,却不见有人转身出来。对每个人来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不可知的,也是唯一的。所以,能把死亡看作回家或休息的确是洒脱的,至少没有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也没有对所熟悉的一切的依恋。
要说循环,人事哪来那么多的循环?学生要毕业,女子要出嫁,军人要退役,而各行各业的人到了年龄都会退休,这些变化大多都是唯一的、单向的,同样不是循环,为什么人们并没有像惧怕死亡一样惧怕这些变化呢?
对此,道家实在是很有意见,总是觉得一般人的脑筋太死板,道理明明是一样的,可在不同的问题上他们就是会采用双重标准。能通道家之理的人,比一般人少了两样东西,一是厌烦,二是贪婪。看上去道家是斜着眼看待生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道家并不反感生存——你何时听说过著名的道家人物厌世自杀的?寻觅各种奇特的方法以求养生甚至长生的倒不在少数,在寻求长生的过程中出了严重故障致使死亡也是有的。是以道家的用意本不是要人轻生厌世才说死亡是回家、是休息,而是抓住了一般人看不透、想不通的症结,叫它本能也好,称之为情结也罢,总之是很不理性:好逸恶劳,却对真正的安逸避之唯恐不及,对真正的辛劳又贪恋不舍,处处都是矛盾,时时叶公好龙。这样的人生即便有快乐也是暂时的,而永恒的主题必是焦虑和害怕。
我们追寻着人类的记忆,决计无法找到哪怕一个具有公信力的个案来证明人可以超越死亡,不管和尚、道士还是医生、皇帝,然而,梦想永生的到处都有,中国的第一个皇帝就想成仙,结果他死得很早,也死得很没有准备,想来他知道自己将死的那一刻一定无比郁闷,却一定不曾认识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南辕北辙了。还有很多人退一步,没有那么心黑,并不妄图不死,只求晚死,只求多活些时日,中国最著名的丞相就是如此——当然,诸葛亮禳星祈求多活十二年的故事是小说里编出来的,但能这么编,至少说明在大众的心目中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和不智。作者也一度让诸葛亮穿上道袍,因为在展示一些超自然的神秘能力时,道家或道教(在百姓心目中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个必备的符号。创作小说,把他塑造成一个道家人物并无不可,但即便如此,当这个人从茅庐走向外面的世界,进而出将入相之后,他已经注定是一个“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己”的人,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绑定在一个“国家”或“天下”的集团利益之上,那么也就决不再是一个完美的道家,至少他不能再保证坚持道家的生死观。
智慧金言
道家面对执迷不悟者,不迁就、不附和,没有善良的欺骗,也没有巧妙的移情,直接使之看到自己的荒诞,直接使之陷入绝望与无助,在四面楚歌的压力之下一些人的潜能会被激发,自行找到醒悟的途径。这并不一定是最高明的手法,也不一定是对每个人都有效或有利的招数,但这就是道家风格,清高而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