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仕途已有好些年了,看够了京城的境况风气。那些达官贵人、显要人物,特意显示出从容宽宠的气派来提高声望,对待部下姑息纵容,一团和气,这种现象我久已知道并熟悉。但自己多年养成的惯常禀性,不仅没因此磨平,反而越发变得慷慨激烈。惩治迂腐恶象这一途径,心里本想改变一下社会三四十年来形成的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的坏风气。不过,纠正偏差难免超过应有的限度,有时更不免出现意气用事的偏颇,因此经常招致深重怨恨,被一些人讥讽而自取其罪。然而,真正有道德的君子本不应责备他人没恪守中庸之道,还理当同情体谅他被激发而起来纠正恶俗的苦衷啊!
许多事都难办、焦灼万分的时候,没有不想着干脆眼一闭,睡到棺材里躲避算了。舒舒服服地休息,什么事也不管,也许比今日活在人世间更快活。于是变焦虑的愈多,公事越繁乱,而快乐死期却杳无音信。况且又晋升为大学士,责任更重,被人指责评议的地方也越多,别人以官至极品为荣耀,我现在真把它当作痛苦,懊恼的境况,但处在这种形势之下,又万万不能置身事外,也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解读
曾国藩认为,理想而又称职的政治家应具有以下品格:
一是责任。就责任方面而言:无论为人君,为督抚,为州县之官,均负领导社会,转移风气,培养人才之责任,这在曾国藩的“应诏陈言疏”中固可知之,于其所作之“原才篇”中更可知之。他尝致官文书云:“弟与阁下均居崇高之地,总以维持风气为先务。”亦足见曾国藩理想中之政治家当负有维持风气之责任。
二是道德。就道德方面言:欲领导社会,转移风气,必当律己以严,以身作则。此于曾国藩之“应诏陈言疏”中既可知之,于其所作之“原才篇”中更可知之,其复李希庵函云:“今天下大乱,人人皆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者焉。吾辈当自立准绳,自为守之,共约同志者共守之,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耳!”足见曾国藩理想中的政治家应当具备律己以严的道德。
三是才具。就才具方面而言:既抱淑世之心,当有用世之具。“才须学,学须识”,曾国藩既称述武侯之言,“取人为善,与人为善”,曾国藩复乐道孟子之语。盖舍多学而识。无以成其才;舍集民广益,无以长其智。既无用世之才具,空抱救世之热忱,于事终无所济。曾国藩生平虽好以德取人,亦兼顾才识。如复左宗棠函云:“尊论人才惟好利没干两种不可用,鄙意好利中尚有偏裨之才,惟没干者,决当摒斥。”而“原才篇”亦云:“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故曾国藩理想中之政治家当有用世之才具。
四是态度。就态度方面而言:于曾国藩所谓“广收,慎用,勤教,严绳”,已可知其大概。盖自古官箴,为清慎勤;曾国藩亦尝以此自勉,并曾作三字箴。其清字箴曰:名利两淡,寡欲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箴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已。勤字箴曰:手眼俱到,力求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
活学活用
成大事者,必以事业为重。诚惶诚恐地对待自己的权力,尽职尽责,如履薄冰。
古往今来,中国不乏这种人物。而“清代帝王多勤敬”,堪称一绝。康熙帝从政六十余年,夜分而起,未明求衣;彻曙听政,日哺而食;数十年间,极少间断。这是康熙帝勤于政事的突出表现。康熙帝于每日清晨至乾清门,昕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政事,与大学士等集议处理,这就是衙门听政之制。而康熙帝对自己的要求则是务在精勤,有始有终。在他执政的前几十年间,“夙兴夜寐,有奏即答,或有紧要事,辄秉烛裁决。”即使到了晚年,右手因病不能写字,仍用左手执笔批旨,而决不假手他人。他在临终前留下的遗诏中说:“自御极以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这并非过誉之词。
康熙帝的勤于政务,以身作则,为“康乾盛世”的出现奠定了重要基础,也为后来的雍正帝、乾隆帝等树立了勤敬的榜样。
雍正帝从政,日日勤慎,戒备怠惰,坚持不懈。用他自己的话说:“惟日孜孜,勤求治理,以为敷政宁人之本。”
雍正帝处理朝政,自早至晚,没有停息,大体上是白天同臣下接触,议决和实施政事,晚上批览奏章,经常至深夜。即使在吃饭和休息的时候,他也“孜孜以勤慎自勉”,不敢贪图轻松安逸。他的这种工作作风,年年如此,寒暑不断。经雍正帝亲手批阅的奏章,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就有二万二千余件,这还不是其全部。雍正帝自己所写的谕旨及对大臣秦章的批示,现已选刊者即不下数十万言,其未刊者尚不知凡几。这确实是两个惊人的数字。雍正元年(1723)五月初一,雍正帝连续颁发十一道训谕,对总督、督学、提督、总兵、布政司,按察司、道员,参将,游击、知府、知州、知县等各级地方文武官员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发一道谕旨,洋洋万言,若非勤敬之君,实难办到。
雍正帝之勤敬,又与他以治天下为己任是分不开的。他在位期间,一直以“万机待理”的责任感而勤奋工作。他自己曾明确讲过,他之所以“夙夜诫惧”,不遑寝食,天下机务,无分巨细,务期综理详明,并非“以此博取令名”,而是“钦承列祖开创鸿阜,休仰良考付托至意,为社稷之重,勤劳罔懈耳”。就是说,他是感到治理大清江山的责任重大,故而勤于政务,不敢稍有懈怠。正是因为雍正帝以社稷为重,以国事为先,他才能够以朝乾夕惕自勉,惟日孜孜。雍正六年(1728)夏,他写了《夏日勤敬观新月作》七律一首:
勉思解温鼓虞琴,殿壁书悬大宝箴。
独览万几凭得暑,难抛一寸是光阴。
丝纶日注临轩语,禾黍常期击壤吟。
恰好碧天新吐月,半轮为启戒盈心。
雍正帝因早年夏天中暑,遂形成畏暑心理。每一年酷热之际,意欲休息,但一想到前贤的箴言,帝王的责任,便不敢浪费一点时光,进而勉励自己警戒骄盈,去努力从事政务。第二年,雍正帝又作《暮春有感》七律一首:
虚窗帘卷曙光新,柳絮榆钱又暮春。
听政每忘花月好,对时惟望雨丝匀。
宵衣吁食非干誉,夕惕朝乾自体仁。
风纪分颁虽七度,民风深愧未能淳。
他深感登基以来,民风未淳,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责任未尽,因此朝夕戒惧,不敢怠惰,尽管大自然的变化很大,然而无暇也无心去欣赏春色的美好,花木的繁荣。
雍正帝“惟日孜孜”的精神,以及持之以恒的毅力,在封建帝王中堪称楷模,即使是一些有作为的帝王也实难与之相比,更不必说那些昏庸荒淫的君主了。清史专家孟森先生曾说:“自古勤敬之君,未有及世宗(即雍正帝)者,其英明勤奋,实为人所难及”。这一评价,对雍正帝来说是当之无愧的。
知勤敬者,在于努力充实自己,恰如宋代的赵普。
赵普是宋朝的开国元勋,宋太祖赵匡胤待他如同手足,任命他为宰相,不过他出身微贱,很少读书,处理朝政多凭经验,全无学术。
公元965年(太祖乾德三年)北宋消灭了西蜀国,宋太祖将蜀国国君孟昶之妻,著名绝色美人花蕊夫人据为己有。一次他发现花蕊夫人所用的梳妆镜的背面有“乾德四年铸”五个字,不由十分惊疑,问道:“这‘乾德’二字怎么和我朝的年号相同,这是哪个朝代的?”
花蕊夫人答不出,宋太祖遍询大臣,赵普茫然不知所对,其他大臣也不能回答,只有翰林学士窦仪答道:“蜀国旧主王衍曾经用过这个年号。”
太祖十分高兴,就道:“看来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窦仪确实具有作宰相的才识!”
太祖便有任窦仪为宰相的考虑,当同赵普商量时,赵普想,如果窦仪入相,自己便相形见绌了,便回答道:“窦学士学问有余,治国的能力却是不足。”
于是此事作罢,不过太祖也劝赵普多读点书。赵普从此手不释卷,每日退朝归来,便独处一室,关上房门读书,直到深夜,到了第二天入朝理政,每件事情都处理得很有章法。他去世后,家人入室检点遗物,发现书箱中只有一本《论语》,原来赵普晚年所读的,就这么一本书,他自己也曾对太祖的继承人宋太宗说:“臣有《论语》一部,半部帮助太祖夺天下,半部帮助陛下治天下。”后世遂有“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
赵普虽然有武大郎开店之嫌,但他还是知道提高自己,最终不愧为一代贤相,不像有些官员,自己永远安于武大郎,却又永远拒绝高人。
力图振作而无可挽回,这是“势”使然。曾国藩的处境可与崇祯一比。
在中国历史上,勤敬两个字往往总是与致治联系在一起的,而亡国破家则往往与荒政密不可分,但是在明朝历史上却有一个特例:勤敬的亡国之君——崇祯皇帝。
明崇祯十六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于煤山自缢,明朝灭亡。这段历史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并不生疏,而且也许有人还能记得他自缢前写于衣襟的遗书: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这段遗言很引起后世读者的同情,修史者在为他作传立纪之后,也不禁赞叹道:“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沈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弹心治理。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举措失当,制置乖方。祚讫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
崇祯皇帝确实是一位矛盾中的人物。他的哥哥明熹宗朱由校嬉政误国,在位七年,尽由太监魏忠贤专权,残害无辜,为所欲为。崇祯皇帝即位之初,当机立断,铲除魏忠贤及其阉党,革弊立新,励精图治,颇有振作之举。
崇祯皇帝即位前被封为信王,明熹宗死后无子,兄终弟及,由他入继皇位。因为他是以外藩入继的,比起那些自幼只居深宫的皇储有所不同,还能够知道一些宫廷外面的事。据说有一次他让宦官去宫外买元宵,宦官买回来后说要一贯钱一碗。他对宦官说道:“朕在藩邸时,每次都是三十文一碗,怎么会要一贯钱呢?”当场戳穿了宦官的欺骗。
崇祯皇帝还是一位勤于读书的皇帝,史书上说他“上喜读书,各宫玉座左右,俱置卷帙,坐则随手披览。”于是有人作诗道:
案头绨箧御香薰,
午夜犹闻诵典坟。
才识外间科目贵,
君王还习四书文。
据说崇祯皇帝所撰四书八股文水平不低,颇为士子传诵。
在处理政务方面,崇祯皇帝也颇示勤奋。他在位十七年当中,既有东北清军的威胁,又有内地农民起义的打击,可谓内外交困,几乎无一日轻松之感。每天处理公文召见群臣,从早至晚,难得休息。一次正旦大朝之后,崇祯皇帝到慈宁宫拜见刘太妃,坐在那里竟然睡着了。刘太妃让左右给他覆上锦被,不要打扰。过了些时候,崇祯皇帝自己醒来,忙整一下衣冠,对刘太妃说道:
“神祖(明神宗,刘太妃即神宗妃)时,海内少事。至儿子多难,所苦支吾两夜,省文书,未尝交睫。今在太妃前,然不自持,一至于此。”刘太妃为之泣下,崇祯皇帝也几乎落下泪来,周围宫人莫能仰视。
智慧金言
为处理文书彻夜不眠,崇祯皇帝可谓勤敬了。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勤敬之君,最终却落了个亡国自尽的结局,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明史》讲了两个原因:一是客观原因,即“大势已倾,积习难挽”;二是主观原因,即崇祯皇帝“用匪其人”。应该说,《明史》纂修者的这一看法是相当精辟而有道理的。崇祯皇帝即位之初,陕西即已爆发农民起义,不数年间,便成燎原之势。此时的又一威胁则为关外辽东满洲势力,至崇祯九年(1636)皇太极即皇帝位,改国号为清,建元崇德,便已不再是叛酋,而俨然是要取明而代之的敌国了;崇祯皇帝左右支牾,东西难顾,败势是十分明显的。而使他最终亡国丧身的更重要原因则是他的刚愎自用,自作聪明,既不知人,又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