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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信陵君救赵论

唐顺之

原文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译文

评论者拿盗窃兵符一事做为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凭这一点还够不上拿来怪罪于信陵君。那强劲的秦国暴虐到极点了,如今把其所有的兵力来压到赵国边境上,赵国势必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亡了,那么魏国将会步其后尘;赵国与魏国,又是楚、燕、齐各国的屏障,赵、魏亡了,那么楚、燕、齐各国就得步其后尘了。天下的形势,再没有岌岌可危到像当时一样的了。因此,救赵国,也就是救魏国;救赵一个国家,也就是救六个国家啊。盗窃魏国的兵符来解脱魏国的祸患,借用一国的军队来分担六国的灾难,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么信陵君真的没有罪过吗?回答是:这话又不对了。我所责备的,是信陵君的心啊!信陵君不过是一个王室公子罢了,魏国自有其君王。赵国不求救于魏王,而不断地恳切求救于信陵君,这说明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平原君用亲戚情分来鼓动信陵君,而信陵君自己也为了亲戚的缘故,想急于救赵,这说明信陵君只知道有自己的亲戚,不知道还有个君王。他的盗窃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而是为了赵国才如此;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使祸患不在赵国,而在其他国家,即使撤销了魏国的屏障,撤销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肯定不会去援救的。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亲戚,纵然赵国亡了,信陵君也必然不会去援救的。这就是说赵王及其国家的轻重,不能当得起一个平原公子,而且魏国的军备原是依靠它来巩固自己的国家的,如今却拿来供信陵君的一个亲戚使用了。幸而战胜了,还算是可以的;如果不幸而战败,做了秦国的俘虏,就是倾覆了魏国几百年来的国家基业来作自己的亲戚的殉葬品。如果这样,我不知道信陵君怎样来向魏王交待!

盗窃兵符的计谋,那是出自侯生,而由如姬来完成的。侯生教魏公子来盗窃兵符,如姬替魏公子从魏王卧室之内盗窃兵符,这说明这两个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我认为信陵君若为自己打算,不如用赵、魏两国唇齿相依的形势,激切地向魏王建议,如果不听,就用他本人的想为赵国而牺牲于秦国军前的决心,而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就必然会醒悟了。侯生为信陵君打算,不如朝见魏王来劝说他救赵,如果不听,就以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如姬既有意于报答信陵君,不如乘魏王的空闲时,日日夜夜劝他救赵,如果不听从,就用想为公子而死的心愿,而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这样做,就使信陵君不辜负魏国,也不辜负赵国;侯生等二人不辜负魏王,也不辜负信陵君。为什么不提出这种计划呢?信陵君只知道有作为亲戚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宫内宠幸的侍妾,境外的邻国,低贱者如夷门监侯生等鄙野之人,又是都只知道有个魏公子,却不知道还有位君王。这就说明魏国仅仅有一个孤立的君王罢了。

啊!自从世运衰败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违背公益而甘心为私党卖命的行为,却忘掉了守节奉公的道理。于是就形成只有权倾朝野的宰相而没有具有权威的君王,只有私仇而没有义愤的局面。就好像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魏冉,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贫贱时的老朋友,而不知道有赵王。这乃是君王好像旗子一样地被人把持着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说来,信陵君的罪过,原不在于是否盗窃了兵符,若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纵然是盗窃兵符,还是可以的;若是为了赵国,为一个亲戚,纵然请求魏王,并且公然得到了它,也是有罪过的。虽是如此,也不能认为魏王是没有罪过的。兵符既藏在卧室之内,信陵君怎么能盗窃了呢?信陵君不害怕魏王,竟直接向如姬请求盗窃兵符,这是他平常看出魏王的疏忽;如姬不畏惧魏王,而敢于盗窃兵符,这是她素来仗恃着魏王的宠爱。木头枯朽了,而后蛀虫才会孳生。古代的人君高高在上,操持权柄,而宫廷内外没有敢不肃敬的。那么信陵君怎能与赵国建立私交呢?赵国怎能私下求救于信陵君呢?如姬怎能报答信陵君的恩惠呢?信陵君怎能施卖恩德于如姬呢?《周易》的所谓“履霜,坚冰至”(踩着路上的寒霜,这意味着坚固的冰块将要出现了)的逐渐形成的道理,严寒的到来难道说是一朝一夕之间就会突然发生的吗?由此说来,不只是众人不知道有魏王,连魏王也自以为是个被把持着的旗子呢。

因此,信陵君可以作为人臣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以做为人君失权的鉴戒。从《春秋》的书写“葬原仲”和“翚帅师”的笔法来看,哦!圣人考虑得是多么深远啊!

解读

本文论述信陵君救赵是出于私心,为了个人的姻戚,认为这是非常错误的。但是,这样的批评似乎与当时的事实不甚相符(参见本文注[1])。

在写作方法上,通篇波澜起伏,层层深入,自然流畅,朴实无华。

活学活用

本文的开头首先肯定了信陵君救赵这一行动本身并没有过错,然后再逐步深入地对他进行批判,这种写法在过去称之为“欲擒先纵”,或“欲抑先扬”,在效果上可以起到立论公允的作用。在批判时,作者从各个角度进行了反复的论证,特别是在第三段中还替信陵君(也包括侯赢和如姬)设计出一个最佳方案,可称面面俱到了。

语言通畅易晓,毫无晦涩之感,是本文的一大特点。作者十分推崇唐宋八大家的文风,主张文章的内容、写作的意图,应该使读者一目了然。以本文而论,通篇几乎没有什么生僻词语。例如,在第三段中,作者认为可行的方案里,使用的都是平淡无奇、接近口语的句子。在批评魏王的第五段中,基本上也是这样。

阅读本文时,应该联系到当时的政治背景。唐顺之生活在正德、嘉靖年间,这正是一个“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的年代。君主大权旁落,宦官、奸臣交替把持朝政,因而作者为之痛心疾首而又不敢直抒己见,在文章中以“借题发挥”的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