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篇中,第一部分是孟子与弟子公孙丑之间的对话录,第二部分则是孟子的语录。在内容上涉及“仁者无敌”、“养浩然之气”、“不忍人之心”与“四端”等重要思想,是这部书中集中论述“性善论”的篇章。在孟子看来,只能通过良心本心讨论性,良心本心是性善的依据,而良心本心是人人固有的,性善是事物的法则。
公孙丑问道:“如果您在齐国掌权,管仲、晏子那样的功业,能再次建立起来吗?”
孟子说:“你真是个齐国人,只知道管仲、晏子罢了。有人问曾西说:‘你和子路相比,谁贤?’曾西不安地说:‘子路是我的先人所敬畏的人。’那人又问:‘那么你和管仲相比谁贤?’曾西顿时很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竞拿我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齐桓公的信任是那样专一。执掌国政是那样长久,而功业却是那样卑微。你为什么竞拿我同这个人相比?’”孟子接着说,“管仲那样的人是曾西不愿做的,而你以为我会愿意吗?”
公孙丑说:“管仲使自己的君主称霸,晏子使自己的君主扬名,管仲、晏子还不值得效仿吗?”
孟子说:“凭齐国的条件称王天下,真是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如果是这样,我这个学生就更糊涂了。凭文王的德行。寿近百岁才去世,尚且没能使仁政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这才使仁政遍及天下。现在您说起称王天下,似乎很容易的样子,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孟子说:“哪可以同文王相比呢。从商汤到武丁,贤圣的君主出了六七个。天下归顺殷朝很久了,久了靓难改变了。武丁使诸侯来朝拜,统治天下,就像将它放在手掌中转动一样容易。商纣距武丁的时代不算长,武丁时代勋旧世家遗留的习俗,以及当时流行的良好风气和仁惠的政教措施,还有留存下来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都是贤臣,一起辅佐他,所以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失掉天下。那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他的疆土,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臣民。然而文王还是在百里见方的地方兴起,所以是很困难的。齐国人有俗谚说:‘虽然有智慧,不如趁形势;虽然有锄头,不如等农时。’现在要称王天下却是很容易的。夏、殷、周三朝兴盛时,土地没有超过纵横一千里的,而现在齐国有那么大的地方了;鸡呜狗叫互相听到,一直传到四周的国境,齐国已经有那么多的百姓了。土地不必再扩大,百姓不必再招聚,施行仁政称王天下,没有人能阻挡得住。况且,仁德的君王不出现。没有比现在隔得更长的了;百姓受****折磨的痛苦。没有比现在更厉害的了。饥饿的人什么都吃而不挑拣,干渴的人什么都喝而不挑拣。孔子说:‘德政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快。’当今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百姓对此感到喜悦,就像在倒悬着时被解救下来一样。所以,事情只要做古人的一半,功效必定是古人的一倍,这只有现在这个时候才能办到。”
公孙丑问道:“如果让您担任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您的主张了,那么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业或王业,也不必感到奇怪的了。如果这样。您动心不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起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如果这样,老师就远远超过孟贲了。”
孟子说:“做到这点不难,告子在我之前就做到不动心了。”
公孙丑问:“做到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双目被刺不转睛;但他觉得,受了他人一点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国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了恶言,一定回击。孟施舍这样培养勇气,他说:‘把不能取胜看作能够取胜:估量了势力相当才前进,考虑到能够取胜再交战,这是畏惧强大的敌人。我哪能做到必胜呢?能无所畏惧罢了。’培养勇气的方法,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人的勇气,不知道谁强些,但孟施舍是把握住了要领。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在孔子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觉得理亏,那么即使对普通百姓,我也不去恐吓;反省自己觉得理直,纵然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保持勇气,又不如曾子能把握住要领。”
公孙丑说:“请问,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曾说:‘言论上有所不通,心里不必去寻求道理;心里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心里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意气,这是可以的;言论上有所不通,心里不寻求道理,这不可以。心志是意气的主帅,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心志关注到哪里,意气就停留在哪里。所以说‘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动意气’。”
公孙丑问:“既说‘心志关注到哪里,意气就停留在哪里’,又说‘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动意气’,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心志专一就能调动意气,意气专一也能触动心志。譬如跌倒和奔跑。这是意气专注的结果,反过来也使他的心志受到触动。”
公孙丑问:“请问,老师擅长哪方面?”
孟子说:“我能识别各种言论。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浩然之气?”
孟子说:“难说清楚。它作为一种气,最为盛大,最为刚强,靠正直去培养它而不伤害它,就会充塞天地之间。它作为一种气,要和义与道配合;没有这些,它就会萎缩。它是不断积累义而产生的,不是偶然地有过正义的举动就取得的。如果行为有愧于心,气就萎缩了。因此,我说告子不曾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作是外在的东西。对浩然之气,一定要培养它,不能停止下来;心里不能忘记它,也不妄自助长它。不要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担心禾苗不长而去拔高它的人,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对家里人说:‘今天累极了,我帮助禾苗长高啦!’他的儿子赶忙跑到田里去看。禾苗已经枯死了。天下不助苗生长的人,实在很少。以为培养浩然之气没有用处而放弃的人,就像是不给禾苗锄草的懒汉:妄自帮助它生长的人,就像拔苗助长一样,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危害了它。”
公孙丑问:“什么叫能识别各种言论?”
孟子说:“偏颇的言论,知道它不全面的地方;过激的言论,知道它陷入错误的地方:邪曲的言论,知道它背离正道的地方;躲闪的言论,知道它理屈辞穷的地方。这些言论从心里产生出来,会危害政治;从政治上表现出来,会危害各种事业。如果有圣人再次出现,一定会赞成我所说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擅长言谈辞令。冉牛、闵子、颜渊擅长阐述德行。孔子兼有这两方面的特长,却还说:‘我对于辞令,是不擅长的。’老师既然说擅长识别言论,那么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唉呀!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道:‘老师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不能做到,我只是学习不觉满足。教人不知疲倦。’子贡说:‘学习不觉满足,这样就有智慧;教人不知疲倦,这是实践仁德。既有仁德又有智慧,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圣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你说我是圣人了,这是什么话呀?”
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子夏、子游、子张都有圣人的一部分特点,冉牛、闵子、颜渊具备了圣人所有的特点,只是还嫌微浅。请问您处于哪种情况?”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问题。”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怎么样?”
孟子说:“处世的方法不同。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就辞官隐居,这是伯夷的处世方法。可以侍奉不好的君主,可以使唤不好的百姓,天下安定去做官,天下****也去做官,这是伊尹的处世方法。该做官就做官,该辞官就辞官,该任职长一些就任职长一些。该赶快辞职就赶快辞职。这是孔子的处世方法。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我还做不到他们这样;至于我所希望的,那就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相对于孔子来说,是同等的吗?”
孟子说:“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问:“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能有方圆百里的一块地方而由他们做君主,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见而拥有天下;如果要他们干一件不义的事情。杀一个无辜的人而让他们得到天下,他们都是不愿去干的。这些是共同的。”
公孙丑说:“请问孔子和他们不同的地方。”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他们的智慧足以了解孔子,即使有所夸大,也不至于阿谀吹捧他们所敬爱的人。宰我说:‘根据我对老师的观察,老师远远超过尧、舜了。’子贡说:‘见了一国礼制,就能知道一国的政治;听了一国的音乐,就能了解一国的德教;即使从一百代以后来评价这一百代的君主。也没有谁能违背孔子这个道理的。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说:‘岂只是人类有这样的不同!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丘,河海对于水沟,都是同类的;圣人对于一般的人,也是同类的。这些都高出了同类,超出了同群。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了。’”
孟子说:“凭借武力假托仁义的可以称霸。称霸必须具备大国的条件;依靠道德施行仁义的可以称王,称王不必要有大国的条件——商汤凭七十里见方的地方,文王凭百里见方的地方就称王了。靠武力使人服从,不是真心服从,只是力量不够反抗罢了;靠道德使人服从,是心里高兴,真心服从,就像七十位弟子敬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孟子说:“仁就获得尊荣,不仁就招来耻辱。如今有人厌恶耻辱却又安于不仁。这就像厌恶潮湿却又安于居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样。如果真的厌恶耻辱,就不如崇尚道德、尊重士人,让贤人在位做官,让能人在职办事。国家太平无事,趁这时候修明政教刑法,这样,即使大国也必然会怕它了。《诗经》上说:‘赶上天气没阴雨,取来桑皮拌上泥,窗洞门户细修葺。从今下边的人,有谁再敢把我欺?’孔子说:‘做这篇诗的人,真懂得道啊!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如果国家太平无事。趁这时候寻欢作乐,怠惰傲慢,这是自找灾祸。祸与福,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上说:‘永远配合天命,自己求来众多的幸福。’《太甲》说:‘上天降下灾祸,还有办法可躲;自己造下罪孽,那就别想再活。’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孟子说:“尊重贤人,任用能人,杰出的人在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而且愿意到那个朝廷去做官;市场,提供场地存放货物而不征租赁税,依照规定价格收购滞销货物,不使货物积压在货场,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把货物存放在那个市场上了;关卡,只检查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愿意经过那条道路了;对于种田的人。只要他们助耕公田,就不征收私田的赋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会高兴。愿意在那样的田野里耕种了;人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劳役税和额外的地税,那么天下的人都会高兴。愿意来做那里的百姓了。谁能做到这五个方面,那么邻国的百姓就会像敬仰父母一样敬仰他了。邻国要想率领这样的百姓来攻打他,那正像是率领子弟去攻打他们的父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能成功的。像这样就能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的人。是奉了上天使命的人。这样还不能称王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孟子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先王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才有不忍伤害剐人的政治。用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施行不忍伤害别人的政治,那么治理天下就会像在手掌中转动它那么容易。说人都有不忍伤害别人的心,根据在于,假如现在有人忽然看到一个孩子要掉到井里去了,都会有惊恐同情的心情——不是想借此同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要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名声。也不是讨厌那孩子惊恐的哭叫声才这么做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的,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的,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样。有这四种开端却说自己不行,这是自己害自已;说他的君主不行,这是害他的君主。凡自身保有这四种开端的,就懂得扩大充实它们,它们就会像火刚刚燃起。泉水刚刚涌出一样,不可遏止。如果能扩充它们,就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扩充它们。那就连侍奉父母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