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主要包括孟子指导滕文公行“仁政”,以及与墨家学派人物的论辩两部分。其中有“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上行下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等重要思想。孟子主张“仁者无敌”,因此在那个王道衰微、霸道盛行的时代,仍然高扬王道的大旗,到处奔走,宣传以德治国,施行仁政。这样看来的确有些迂腐,不切实际。但不能否认,“王道”、“仁政”更合乎人性,更符合人类普遍的理想。尤其是在人类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巨大灾难之后,方识孟子“威天下不以兵戈之利”的论断,才是常读常新的至理名言。
滕文公做太子时,有一次到楚国去,路过宋国时会见了孟子。孟子给他讲人性天生善良的道理,句句都要提到尧、舜。
太子从楚国返回,又来见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道理就这么一个罢了。成睨对齐景公说:‘那个人,是个大丈夫;我这人,也是个大丈夫,我怕他什么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有作为的人也能像他这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的老师:说这话的周公难道会欺骗我吗?’现在滕国的土地。截长补短,将近五十里见方,仍然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上说:‘如果药力不能使病人头晕目眩,那种病是不曾痊愈的。’”
滕定公去世,太子对然友说:“以前孟子曾经同我在宋国交谈过,我心里始终没有忘记。现在不幸遇到了这么大变故,我想让你去请教一下孟子,然后再治办丧事。”
然友到邹国去请教孟子。
孟子说:“这不是很好吗!父母的丧事,本来就是应该尽到自己的心意去办的事。曾子说过:‘父母在世,以礼侍奉;死了,以礼安葬,以礼祭祀,可以说是孝子。’诸侯的丧礼,我没有学过;虽然这样,我曾听说过。三年的服丧期,穿缝边的粗麻布丧服,喝粥,从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
然友回国作了汇报,太子决定实行三年的丧礼。宗室百官都不愿意,说:“我们的宗主国鲁国的前代君主,没有谁实行过这种丧礼,我们的前代君主也没有谁实行过,到了你身上却要违反传统,那不行。况且有记载说:‘丧礼、祭礼要遵从先祖的规矩。’又说:‘我们的做法都是有所继承的。”’
太子对然友说:“过去我不曾讲求学问,喜欢骑马驰骋,比试剑法。现在宗室百官都不满意我,担心我不能竭尽孝道办好丧事,请您替我再向孟子请教。”
然友再次到邹国请教孟子。
孟子说:“是的,这是不能求助于别人的。孔子说:‘国君死了,太子把政事托付给冢宰处理,喝粥,面色暗黑。走到孝子的位置上就哀哭,这样,大小官员没有敢不哀伤的,因为太子给他们带了头。’在上位的人爱好什么,下面的人必定对此更加爱好。‘君子的道德,好比是风;老百姓的道德,好比是草。风吹到草上,草必定倒伏。’这件事就在于太子了。”
然友返国后作了汇报。
太子说:“对,这的确在于我自己。”
于是太子五个月都住在丧庐里,没有发布过政令诫示。百官和同族的人都赞同,认为太子知礼。到了安葬那天,各地的人都来观看葬礼。
太子面容悲戚,哭声哀伤,使吊丧的人非常满意。
滕文公问怎样治理国家。
孟子说:“治理百姓的事是不能松劲的。《诗经》上说:‘白天去割茅草,晚上把绳搓好;赶紧上房修屋,就要播种百谷。’老百姓中形成这样一条准则,有固定产业的人会有稳定不变的思想,没有固定产业的就不会有稳定不变的思想。如果没有稳定不变的思想,那么违礼犯法、为非作歹的事,没有不去干的了。等到他们陷入犯罪的泥坑,然后便用刑罚处置他们,这就像是布下罗网陷害百姓。哪有仁人做了君主却干陷害百姓的事的呢?所以贤明的君主必定要恭敬、节俭,以礼对待臣下,向百姓征收赋税有一定的制度。阳虎曾说:‘要发财就顾不上仁爱,要仁爱就不能发财。’夏朝每五十亩地,赋税采用‘贡’法;商朝每七十亩地,赋税采用‘助’法;周朝每一百亩地,赋税采用‘彻’法。其实税率都是十分抽一。‘彻’是‘通’的意思,‘助’是‘借’的意思。龙子说:‘管理土地的税法,没有比助法更好的,没有比贡法更差的。’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成,取平均数作为常数,按常数收税。丰年,粮食多得狼藉满地,多征些粮不算暴虐,相对说来贡法却征收得少;荒年,即使把落在田里的粮食扫起来凑数,也不够交税的,而贡法却非要足数征收。国君作为百姓的父母,却使百姓一年到头劳累不堪,结果还不能养活父母,还得靠借贷来补足赋税,使得老人孩子四处流亡,死在沟壑,这样的国君哪能算是百姓的父母呢?做官的世代享受俸禄,滕国本来就实行了,何不再实行助法,使百姓也得到好处呢?《诗经》上说:‘雨下到我们的公田里,于是也下到我们的私田里。’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来,就是周朝也实行助法。要设立庠、序、学、校来教导百姓。‘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习射的意思。地方学校,夏代称‘校’,商代称‘序’,周代称‘庠’;‘学’是中央的学校。三代共用这个名称。这些学校都是用来教人懂得伦理关系的。在上位的人明白了伦理关系,百姓在下自然就会相亲相爱。您要这么做了,如果有圣王出现,必然会来效法的,这样就成了圣王的老师了。《诗经》上说:‘歧周虽是古老的诸侯国,却新接受了天命。’这是讲的文王。您努力实行吧,也以此来更新您的国家。”
滕文公派毕战来问井田的问题。
孟子说:“您的国君打算施行仁政,选派你到我这里来,你一定要努力啊!行仁政,一定要从划分、确定田界开始。田界不正,井田的面积就不均,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因此暴君污吏必定要搞乱田地的界限。田界划分正确了,那么分配井田,制定俸禄标准,就可轻而易举地办妥了。滕国虽然土地狭小,但也要有人做君子,也要有人做农夫。没有做官的君子,就没有人来治理农夫;没有农夫,就没有人来供养君子。请考虑在农村实行九分抽一的助法,在都市实行交纳十分抽一的赋税。卿以下的官吏一定要有可供祭祀费用的五十亩田,对家中未成年的男子,另给二十五亩。百姓丧葬迁居都不离乡。乡里土地在同一井田的各家,出入相互结伴,守卫防盗相互帮助,有病相互照顾。那么百姓之间就亲近和睦。一里见方的土地定为一方井田,每一井田九百亩地,中间一块是公田。八家都有一百亩私田,首先共同耕作公田:公田农事完毕,才敢忙私田上盼农活,这就是使君子和农夫有所区别的办法。这是井田制的大概情况;至于如何改进完善,那就在于你的国君和你本人了。”
有一个奉行神农氏学说的人叫许行,从楚国来到滕国,登门谒见滕文公,说:“我这个远方来的人,听说您施行仁政,愿能得到一处住所,做您的百姓。”
文公给了他一处住所。
他的门徒有几十个人,都穿粗麻布衣,靠编草鞋织席子为生。
陈良的弟子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治,这样,您也就是圣人了,我愿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到许行后大为高兴,就完全抛弃了自己原来所学的东西。改向许行学习。
陈相见到了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文公倒确实是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他还不懂得贤君治国的道理。贤君与人民一起耕作养活自己,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治理天下。现在,滕国有堆满粮食钱财的仓库,这是侵害百姓来供养自己,哪能称得上贤明呢?”
孟子问:“许子一定是自己种了粮食才吃饭的吗?”
陈相说:“是的。”
孟子问:“许子一定是自己织了布才穿衣的吗?”
答道:“不是,许子穿粗麻编织的衣服。”
孟子问:“许子戴帽子吗?”
答道:“戴的。”
孟子问:“戴什么样的帽子?”
答道:“戴生丝织的帽子。”
孟子问:“自己织的吗?”
答道:“不,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问:“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答道:“会妨碍农活。”
孟子又问:“许子用锅、甑烧饭,用铁农具耕田吗?”
答道:“是的。”
孟子问:“自己造的吗?”
答道:“不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说:“农夫拿粮食交换生活、生产所需的器具,不算是侵害陶工冶匠:陶工冶匠也拿他们的器具交换粮食,难道就是侵害了农夫利益了吗?再说,许子为什么不自己制陶冶铁,停止交换,样样东西都从自家屋里取来用?为什么要忙忙碌碌同各种工匠交换呢?为什么许子这样不怕麻烦呢?”
陈相答道:“各种工匠的活计本来就不可能边耕作边干的。”
孟子说:“既然是这样的道理,那么治理天下的事偏能边耕作边干吗?有官吏们的事,有小民们的事。再说一个人身上所需的用品要靠各种工匠来替他制备,如果一定要自己制作而后使用,这是导致天下的人疲于奔走。所以说:有些人动用心思,有些人动用体力。动用心思的人治理别人。动用体力的人被人治理;被人治理的人养活别人,治理人的人靠别人养活。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在尧的时代,天下还不太平,洪水横流,到处泛滥,草木遍地丛生,禽兽大量繁殖,庄稼没有收成,禽兽威逼人类,印满兽蹄鸟迹的道路遍布中原各地。尧为此独自忧虑,提拔舜来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用火,益在山冈沼泽燃起大火,烧掉草木,禽兽逃窜躲藏。大禹疏通九条河道,治理济水、漯水,将它们导流入海;开通汝水、汉水,疏浚淮水、泗水,将它们导入长江。这样,中原百姓才能耕种收获吃上饭。在那时候,大禹八年在外,多次经过自己家的门口都没有进去,即使想亲自耕种,能办到吗?后稷教人民各种农事,种植五谷;五谷成熟了,人民才能养育。人类生活的通则是:吃饱、穿暖、安居而没有教育,便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忧虑这件事,任命契担任司徒,把伦理道理教给人民。父子讲亲爱,君臣讲礼义,夫妇讲内外之别,长幼讲尊卑次序,朋友讲真诚守信。放勋说:‘慰劳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自得其所,随后赈济他们,给他们恩惠。’圣人为人民操心到这般程度,还有空闲耕作吗?尧把得不到舜当作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禹、皋陶当作自己的忧虑。把耕种不好百亩田地当作自己忧虑的,是农夫。把财物分给人叫惠,教人行善叫忠,为天下物色贤才叫仁。因此,把天下让给别人是容易的,为天下物色到贤才是困难的。孔子说:‘尧作为君主真是伟大啊!只有天是伟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的功德浩荡无边啊!人民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舜真是个好君主,多么崇高啊!拥有天下却不一一参与政事。’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是无所用心的吗?只是不用在耕作上罢了。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文明去改变蛮夷的,没听说过被蛮夷改变的。陈良出生于楚国,爱好周公、孔子的学说,到北边的中原地区来学习,北方的学者没有人超过他,他真称得上是杰出人物了。你们兄弟拜他为师几十年。老师一死就背叛了他。从前,孔子逝世,弟子们服丧三年后,收拾行李将要各自回去,走进子贡住处行礼告别,相对痛哭,泣不成声。这才回去。子贡又回到墓地,在祭场上搭了间房子,独居三年,然后才回家。后来的某一天,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像孔子,要用侍奉孔子的礼节侍奉有若,硬要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老师的人品如同被江汉之水洗涤过,盛夏的太阳曝晒过一般,洁白明亮得无人可以比得上!’现在,那个话语难听得像伯劳鸟叫似的南方蛮子,攻击先王之道,你却背叛自己的老师去向他学习,这跟曾子相差太远了。我听说‘鸟雀从幽暗的山谷飞出来迁到高树上’的,没听说从高树迁下来飞进幽暗山谷的。《诗经·鲁颂》上说:‘征讨戎狄,惩罚荆舒。’周公尚且要征讨楚国人。你却还向楚国人学习,也真是越变越坏了。”
陈相说:“如果依照许子的学说实行,那么市场上物价就不会有两样,国中就没有弄虚作假的;哪怕叫小孩上市场买东西,也不会有人欺骗他。布和绸长短相同,价钱就一样;麻线丝绵轻重相同,价钱就一样;各种粮食多少相同,价钱就一样;鞋子大小相同,价钱就一样。”
孟子说:“物品千差万别,这是客观情形。它们的价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等同看待,这是扰乱天下罢了。做工粗糙的鞋与做工精细的鞋同一个价钱,人们难道还肯做做工好的鞋吗?依从了许子的主张。便会使大家一个跟着一个地干虚假欺骗的勾当,哪还能治理好国家?”
墨家学派的夷之通过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接见,可是现在我还病着,等病好了,我将去见他,夷子不必来。”
过了些日子,夷之又来求见孟子。孟子说:“我现在可以接见他了。不过,说话不直截了当,道理就显现不出来,我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学者,墨家办理丧事是以薄葬作为原则的。夷子想用它来改变天下的习俗,岂不是认为不薄葬就不值得称道吗?然而夷子却厚葬自己的父母。那是用他自己所鄙薄的方式来对待双亲了。”
徐辟把孟子的话告诉了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