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字元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讲王莽是国舅之子。“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移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来了,大奸臣的伪装开始了,少年时兄弟们因地位显赫都优哉游哉,王莽独因孤贫(旁白:孤是真、贫是假),待人极其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讲王莽好学,勤学苦练,又知礼节。“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赖备。又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讲王莽对内对外彬彬有礼,赢得家庭社会一致称赞。下面好戏开始了:“阳朔中,世父大将军凤病,莽待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日。凤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为黄门郎,迁射声校尉。”讲王莽发迹的故事,他因为小心服侍病重的伯父(大官!),被伯父临终推荐给太后与皇帝,就此飞黄腾达。我们来看王莽这戏演得真,服侍病人不但亲自尝药,还乱首垢面,连日不解衣,比孝子还孝子!最后,这个汉王室的“大孝子”杀帝杀后,称“假皇帝”。到后来杀子杀女,完全成了野兽。汉家天下大乱。最终兵变,王莽被身旁美人出卖,被杀死宫中,先是刺死,然后斩首,肢解,死状惨不忍睹。王莽一生,是伪装的一生,只有死是真实的。我们如果只看他先前的“勤”与“俭”,哪里知道他日后的放逸与贪婪。
暴君都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他的心被吞噬总有个漫长过程。如果我们的心有一天隐隐作痛,那么可以看看《汉书·王莽传》。
不用情感认识世界
凭意兴作为者,随作则随止,岂是不退之轮;从情识解悟者,有悟则有迷,终非常明之灯。
凭兴趣做事,兴趣没了事情就终止,这岂是“不退之轮”(常转的佛法,借指长青之事)?从“情识”(佛家说的八识之一,指情欲之见)领悟,刚领悟又迷了。种种这些都不是长久的做法。
“不退之轮”指法轮,为佛家语,讲佛法能摧众恶,如大轮转动,碾碎一切邪魔。常明之灯也是讲佛前明灯,佛法长明它就长明,所以叫长明灯。我没见过长明灯,我只见过孔明灯。四川泸州一带农村死了人,就要放孔明灯。把它放上天去,让它把死者灵魂带上天堂。这孔明灯很好,但它是纸做的,在空中燃不了多久就会落下来,天降火星,往往酿成灾难。看来还是不要做孔明灯为好,要做长明灯。
《菜根谭》这段话的意思是:凭兴趣做事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岂是长久做法?带着七情六欲思考问题,很快就迷失了。显然,“意兴作为”(凭兴趣做事)不是真正的作为,“情识解悟”(带着情感思考)亦很难有知。从前面我们已晓得人有八识,这“情识”属第六识(意识),虽然源自内心,但因根基不稳,很难摆脱困绕,反要更加堕落。且看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宫门口看到的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横批是:“孽海情天”。这贾宝玉看了不但不解悟,还要想去领略一番这孽海情天到底什么样子,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情欲能识情欲,但无法认识情欲之外的道理。老子说“目迷五色”,亦即《菜根谭》说的“从情识解悟者,有悟则有迷。”刚有所领悟,转身就忘了。为什么?因为领悟本来就不深刻,反而沾沾自喜。此理要深思,否则一生尽被围困,打不出去。
万物尽魔。万物都是魔鬼。它在供你享受的同时,保证让你难受。人不吃饭不能活,成为饭桶则活得走样了。一碗饭尚且如此,一把刀、一把火就不用说了,这道理极其好懂。这已不仅是“度”(尺度)的问题,更是“质”(本质)的问题。我们要对这个世界作本质上的清晰把握。人实在是处在一个凶险的物流之中,种种物质汹涌运动,每样都能致人于死地,而人类还自以为是万物主宰,岂不愚乎?
人被物诱则生情,诱极深则为欲。情欲是占有的同义词。一但没占成魂牵梦绕,一旦失去痛不欲生。佛法将情欲列为头等大害,将人的觉悟称“觉有情”。
凡物皆可造,美女尚可合成,何况他哉!凡物皆可造,越精美越是机器,它的任务就是杀人。凡物皆可造,《聊斋》上的书生一梦醒来发现自己抱着荒坟睡觉,原来与自己缠绵的是没生命的鬼东西。他感到羞耻。凡物皆可造,梦魂尚可合成,何况他哉!凡物皆可造,但它不可能达到灵性的高度。只有一颗纯洁高贵的心灵,是原装,其外一切都是假装。假酒我们舍得抛,假烟我们舍得烧,“围绕假山假水,为何唱歌跳舞?”(俞心焦《轴心》)
人我俱忘逍遥一生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不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可忍。
人的过错与失误应该宽恕,但不能宽恕自己的过错与失误(意思是对人宽,对己严)。自己的困难与屈辱应该忍耐,别人的困难与屈辱不应该忍耐(意思是援手)。
律己甚严、待人甚宽,这是好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但要知道,孔子不仅要我们原谅别人,更要我们原谅自己。待人待己都一样,才是真的仁爱。待人待己一个标准,才是真的融合。不能对己宽,对他严,也不能对己严,对他宽,要严大家都严,要宽大家都宽,彼此无话说。平等就要绝对平等。山不会与水平等,水不会与山平等。山与山平等,水与水平等。山与山平等,意思是大家都做高山。水与水平等,意思是大家都有前途。长江黄河,同源同归,虽然两条龙各自在人生旅途奔波,但终究要相会于大海。长江入东海,黄河入渤海,他们相会的地方叫黄海,他们一起去的地方叫南海。他们是朋友,一家人,一个人。
儒家通过正心诚意,发现一个秘密,原来从古到今,世界上都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会亡,但不会死。会亡,指肉身消逝。不会死,指灵体不灭。这个人是上天所生,他身上有神性也有人性。他用高贵的信仰战胜了不可战胜的七情六欲,用坚忍的精神打败了无法打败的心魔妄念。世上只有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是他的化身。他的名字就叫“仁”,你也可以叫他“元气”。人活一口气,精神不散,意念不屈,就能活出应有的样子。
忘了这世界,就已得到这世界。
人我俱忘,逍遥一生。
原来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我在这里发出邀请,你在远方就已收到。我点歌,你收听。你是圣诞节,我是圣诞老人。你是中秋节,我就是中秋节的明月一轮。
试想若无灵犀相通,人如何能通语言,共远行?一个眼神点燃一盏灯,一个手势建起一座城,太神奇了,原来只要我们发出善念,巨大改变就在眼前。
中庸之义是要和
能脱俗便是奇,作意尚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污便是清,绝俗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
能脱俗就是奇,刻意尚奇却不叫“奇”,只能叫“异”。不同流合污就是清,所有人都拒绝、专求一个清字,这不叫“清”,叫“激”(偏激)。
世俗力量巨大,脱俗便是奇,因为这奇士打破了世俗规律,回到自然状态,用本心做人。假如刻意(作意)追求神奇,又非自然了,只能叫异,不能叫奇。奇与异的区别在于,奇是跳出框框回到自然,异是刻意与众不同。
我们再来区分两个词:清与激。不去同流合污叫清;害怕同流合污索性不与任何人打交道叫“激”,意思是像激流一样飞快地逃离。
君子为奇不为异,为清不为激,总之自在就好,刻意去做反而不自然,不自然如何能美?又到夜晚,此时窗外夜色浓浓,窗前儿女笑语喁喁。我讲个《列子》寓言。
秦国有个逢氏子,小时候聪明,长大了忽然得了痴呆症,听见歌声以为有人在哭,看到白的说“天黑了”,闻到香味就说棺材味,吃糖说“苦哇”,做错了以为“对头”,他的意识里地在上天在下,东南西北在中间,中间不知怎的跑到边上,水能烧人,人天天喝的是火,冬天热死了,夏天奇寒无比,所有一切全部倒错,爹不叫爹,叫娘。他们家的朋友杨氏对他爹说:“听说鲁国的君子很有本事,能医好吗?你何不去访问高人?”他爹就去了鲁国,又南下到陈国,碰到老子,一番诉说。没想到老子说:“你咋知道你儿子迷了?当今天下的人都是昏迷的,是非不分,不知利害。这样疾病的人很多啊,从来没有一个人觉悟。而且你听我说,一人迷坏不了一个家,一个家迷坏不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上的人都迷了也坏不了一个国家,一个国家都迷了也还坏不了整个天下,既使天下尽都迷了,那倒好了,因为它无法再扩散,也不用再医治了。假如天下人都像你儿子一样,只有你和你儿子不一样,那就只有你一个人是迷了的。试想世上的哀乐、声色、气味、是非,谁能说正?就连我说这番话也未必不是胡话,何况那些鲁国君子们迷之又迷,怎能解人迷惑?收拾好你的干粮包袱,快点带着你的宝贝儿子回家吧!”
老子的话让人哑口无言,那逢氏子究竟有没有病天晓得,老子的话是不是胡话天知道,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自然就好。但遗憾的是,不知道什么是自然,或者说不出什么是自然。你说自然界是自然,但我怎么看山、看水、看花、看草,都不是自然而然的,它的产生绝不是进化而来,而是一下子就冒出来的,梦一样。你走进一间房,突然看到一朵花,它的开放没道理,却又是事实,你说这自然吗?一棵树枯成了魔爪,你说自然吗?虽有苦心的画家把它美化成图画,依然改不了因扭曲变态而死亡的命运。山形因地震而怪异,水貌因风雨而踊跃,放眼野外,一股力量又一股力量拉扯破坏着,何来自然?如果你说自然界不是自然,天意才是自然,我说天意深不可测,倏忽万变,岂能称自然?那人心是自然吗?不,人心最不自然,老想用人为取代原有规律,老想当上帝。当不了上帝,又不愿下地,就只好耍赖皮。人类是大坏蛋、大无赖、老流氓、小泼皮,搞破坏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天性纯洁的儿童,心里也装满了乱糟糟的想法,无法说是自然。
世界已经魔变,你却还说这是自然。真想揪出自然这头驴,看它还怎么叫。以前老子“反智”,如今我“反自然”,也算是一点回敬了。不过正像老子原意是通过反智得智慧一样,我今反自然也是想得到自然,也许“通一通、走西东,”胜于“求一求、还磕头”,这话有些道理。
人不用脱俗,就像包谷不用脱粒也能啃着吃。更不用拒绝同流合污,长江黄河都是满肚子污水,但无损其伟大。画中仙人清奇古怪,我辈俗人既不“清”也不“奇”,说不定他还把我当仙人呢。所谓自然,原来就是一切放下,现在就是最好。热爱生活,就像热爱别人的梦。
家里人一多,婴儿就受伤害。因为一热闹,就疏于看护,总是热闹当中婴儿摔倒。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君子因此远离热闹,独守冷清,才能减少伤害。此为中庸调和之义。
还是由淡转浓好
恩宜自淡而浓,先浓后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严而宽,先宽后严者人怨其酷。
恩情要从淡到浓,逐次加深。如果先浓后淡,人家就会忘了你曾给的好处。显示权威呢要先严后宽,稳稳树立。如果先宽后严,就会人人埋怨太残酷。
君子免不了施恩于人,记住要讲方法。一定要先淡后浓,人家就会说你越来越好。如果先浓后淡,人家就会说你越来越差,刻薄寡情,全然忘了先前你给的好处。耍威风呢,要先严后宽,也就是先打大棒再喂胡萝卜安慰之,如果你搞错了程序,先宽后严,喂了胡萝卜大棒一下打过去,人家就说你狠毒残酷。
有的人不能接受始乱终弃,但能接受始弃终乱,也是同样道理。能把胡萝卜与大棒麻利转换、丝毫不乱的人,我们叫他王者。只信奉大棒的人,我们叫他霸者。只信奉胡萝卜的人,我们叫他经济学家。两样都不信的人,我们叫他诗人。
长江之水先淡后浓,我们的人生先清后浊,梦由轻盈转沉重。百合花淡淡的就很香,浓浓的就很晕。但好酒浓浓的才好,淡淡的无法喝出酒味。牛马厉害,吃一肚子的草流出同样多的奶。人不行,一肚皮不合时宜,说句话没准就招来乌台诗案。苏东坡有两句诗写得好:“肯对绮罗辞白酒,试将文字恼红裙。”(《苏州闾邱江君二家雨中饮酒》)在此白酒为淡,红裙为浓,苏东坡弃白酒而取红裙,选择了弃淡爱浓的人生,他的一生果然浓烈而妖艳。好个苏大胡子。张大千的胡子也不错。那年我在内江张大千纪念馆,看见山上的梅花林寂寞开放,叹息此老魂游他乡,旅人何日归来?
我曾说“看淡反得情浓”,这是痴话。还是没看淡,还想着情浓。有一次我和一个同伴下雨天在老家泥泞小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那么浓艳的稀泥,我真想躺下再不走了。
人生由浓转淡,未必是升华,也许只是忘却。“澄江净如练”,也要看得清,等夜晚再看,也成了乌黑的深潭。呜呼越人歌,那人还想与王子同舟吗?
人生由淡渐浓,或者找对了感觉。吃饭渐渐饱,喝酒渐渐醉,这是很舒服的,关键要放慢些。不能一下子就跳过去。生活有一个点,踩到这个点,等于踩到狗尾巴,就会被狠狠咬一口。
魏晋名士越是清谈,杀伤力越强,他的酒意真是太浓了。盛唐诗人越是高歌,越是奴才。林黛玉一汪清泪,绝杀贾宝玉这个浊人,让他从此知道自己要为入泥的落花买单,要为无边的风月四处要账。他太难了。
淡些,淡些,再淡些,当回到无色无味,就兑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剧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