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和他的江博集团,在南州早已经成为人人关注的焦点了。所以,当购买豆粉园的消息从王博那里传出来以后,在南州引起了不小的涟漪,什么说法都有,简直铺天盖地,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还都是猜测。
顾红意犹未尽,继续说:“王博这手笔的确不小,但他有那么强的实力吗,前不久的保健品事情,听说江博都赔得差不多了,我觉得,王博很可能是虚晃一枪,醉翁之意不在酒……”
夏同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顾红不理睬夏同的嘲讽,每次来夏同这里,看起来都是有什么事情来商量商量的,其实,夏同从来也不会拿出什么得力的主张,而顾红,也只是来倾诉一下而已,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能够从夏同这里得到点什么着实可行的想法,所以两个人形式上是一问一答,而事实上,是顾红在自说自话。
顾红又说:“这个王博,怎么样样要插一脚,好像与他一贯以来的形象,不大一样了嘛,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夏同说:“不过,我不大相信王博会做出拆豆粉园造豪华公寓的事情。”
顾红兴奋起来,道:“哎,英雄所见略同哎,我当初一听这个消息,也立刻想到这一点,王博毕竟是王博,可不是没有文化的乡镇企业家……”
夏同又调侃起来:“看起来,顾医生又对南州第一总产生兴趣了。”
顾红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告诉你,我是关心我们的豆粉园……”
夏同说:“你操的什么心,顾家语大舅不是马上要回来解决豆粉园的事情吗?”
顾红说:“亏你说得出,我操的什么心,要不是我操心,顾家语大伯能这么急着回来吗?”
夏同说:“那说明你还是很看重王博的,很相信王博总能干成他想干的事情,哪怕这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天方夜谭。”
顾红脱口说:“那当然,他是谁?王博!”见夏同又要说什么,赶紧抢在前面,问道:“夏同,难道你对豆粉园一点想法也没有?”
夏同说:“我的想法管用吗?”
顾红说:“夏同,你也老大不小了,真的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途想想。”
夏同说:“老大不小更应该是提醒女孩子的,你我之间,老大不小更应该用在你身上,男人无所谓老小……”
顾红没有心思跟他罗唆,说:“你想想,大伯在国内、在故乡的小辈,除了你我,就没有其他人了……”她见夏同要反驳她,赶紧又说:“知道你要说常用,但是常用在北京,位置那么重要,会回来忙一个破豆粉园吗?”
夏同说:“你要真觉得是一个破豆粉园,干吗这么起劲?”
顾红说:“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她仍然坚持回到原来的话题上:“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大伯要来了,大伯要是下决心将豆粉园重新买回来,重新修复,自己管理,自己保护,这事情还不都是你我的事情?难道让七十多岁的小姑妈去做?难道让我们家八十岁的老爷子去做?”
夏同说:“那你的意思,你我就要发大财了。”
顾红有些生气了,板起脸说:“夏同,你纵然对世事再无动于衷,你纵然自称不喜欢钱,厌恶世俗,但是几十年未回来的大伯要回来了,要谈豆粉园的事,你难道连一点亲情都不在乎?”
夏同说:“你知道朱棣文吗?”
顾红愣了一愣:“朱棣文,哪个朱棣文?”一想,很快明白了,“诺贝尔奖得主朱棣文?干什么?”
夏同说:“朱棣文得奖后,回到老家想看看老宅,得知老宅三年前被拆了,朱棣文笑着说,我应该三年前得这个奖啊。”
顾红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好歹我们的豆粉园还在。”停一下,又叹息一声,说:“可惜它早已经不姓顾了。”
顾家在南州,是很显赫的家族,既是状元之家,又是官宦世家,历史上曾经出现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父子会状”,都是顾家写下的历史。按一般的说法和公众的看法,叫做穷富不过三代人,但是顾家独是个例外,不说很远的先祖的事情,就看这一百多年的历史,1825年出生的顾有生,历任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等官职,顾有生的儿子顾树清生于1850年,光绪三年进士,后出任过邮传部大臣。顾树清的长子顾为慈自幼勤奋刻苦,文理皆长,经商致富后又捐得道台头衔。
因为有了顾家,南州城都为之增辉。以南州的方言,如果有人敲门,里边的人问:哪个?而在南州的方言里,这“哪个”两字的读音恰是“陆顾”,陆顾?就是在问敲门的人是不是姓陆或者姓顾。此说虽不尽合理合情,但是既然民间有这样的说法,也可见得姓陆的和姓顾的在南州的地位和历史渊源。还有这样的段子,说一个人走在街上,碰见一个面熟的人,但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了,请教了,对方说,姓顾,这人便说,啊,顾郁林是你一家吗。这个姓顾的说,顾郁林是南州人,我是南江人,相去固不远,然必推而之上,也可能至元代或某代则为一家,所谓的五百年前是一家。
1910年,顾树清六十大寿,也正是他的长孙女顾家史出生的年份,顾家双喜临门,顾为慈与豆粉园旧主、家道败落负债累累的王硕公谈妥,以一千两黄金的价格购得豆粉园。
其时的豆粉园,已经破败不堪,顾为慈耗重金修复了豆粉园,并在豆粉园周围购下房屋,与豆粉园打通,豆粉园便成了顾家名副其实的后花园了。
1950年初,顾家正式将豆粉园捐赠给国家。当时顾为慈已经重病不起,一应事项,均由长子顾家语操持。顾家语虽是老二,但上面的老大是个女孩,而且大姐顾家史是兄弟姐妹中最无所用心的人,嫁出去以后,就是相夫教子了。家中一切事宜,都是顾家语出面,顾家语在召集兄弟姐妹开会商量捐献豆粉园的时候,除了已经病逝的两个弟妹,其余七人,包括顾家语在内,一致赞成。顾家语到病床前告诉了父亲,顾为慈含笑点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顾家自居房通向豆粉园的旁门封死,砌起了一堵墙。当时的南州市长亲自到医院看望顾老先生,亲手将一块写着“惠泽后世”的匾牌交到顾家语手上,顾家语举着,让顾为慈老先生看清楚了。
沧海桑田,50年过去了,顾家语已经85岁高龄,仍然在著书立说,他的“顾氏经济研究事务所”,以理论联系实际的切实作风,在同行中博得很高的赞誉和评价。但是人之老去,思乡之情越切,近一年多来,顾家语的助手林冰,注意到先生经常在网上搜索“南州市”、“古典园林”这样的内容,林冰到顾氏事务所时间不长,并不太清楚顾氏的往事旧痕,但林冰是个十分用心的人,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南州顾氏家族以及豆粉园的背景,并且从网上下载了一些关于南州开发与保护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名人故居出路何在》,林冰给顾家语念了其中一段:“南州市区拥有各类有迹可考的古典建筑共四百九十七处,其中园林一百二十二个,庭院三百七十五个,约百分之六十已毁,其余均具恢复价值。据考证,这些古典庭院,基本都是名人故居,涉及历史名人三百余位……”
她注意到顾家语的表情,便停了下来,问道:“先生?”
顾家语果然有问题:“刚才没听清楚,已毁多少?”
林冰说:“百分之六十。”
顾家语点了点头,说:“念吧。”
林冰继续念道:“一处名人故居,就是一本教科书。名人的文化素养、道德文章和丰功伟业赋予他所生活的建筑以灵性,使建筑艺术又包蕴了文化内涵。作为文化名城,我们没有理由不善待这些文化遗产。”
顾家语又忍不住了,赞道:“这文章,写得有道理。”
林冰说:“顾先生,还念下去吗?”
顾家语说:“念。”
“善待需要资金,而目前我市用于文物维护的专款,每年只有不足百万,这对于一大批亟待修复的名人故居,无异于杯水车薪,何况还有众多园林的日常维护需要开支。那名人故居真的成了‘烫手的山芋’,就像有的人说的那样,‘多了就不是财富而是包袱了’?”
顾家语听了这篇文章,沉默了许久许久。
林冰也沉默了一会,才说:“顾先生,我已经打听了一下豆粉园目前的状况……”
林冰的善解人意正是她能够在强手林立的环境里站住脚,能在高学历、深资历的同事中颇得顾先生看中的重要原因,顾先生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林冰恰恰能够从顾先生的少语寡言中,揣摩出顾先生的心意。
就是在这时候,顾红从家乡给大伯发来了紧急的信件,顾家语让林冰立即与顾红联系,林冰设法请顾红去拍了几张豆粉园的近照从网上给她发过去,林冰看了,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下载了拿给顾家语看。
顾红知道后,给林冰发信,生气地说,你不给他看,不看以后只会更惨。
林冰小心翼翼地将下载的照片拿出来,顾家语看了,却并没有很激动,他只是说:“当年父亲从王硕公手里买下豆粉园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
林冰知道买豆粉园这段故事,但不太清楚王硕公这个人,问道:“顾先生,是不是王硕公好赌,将豆粉园输了。”
顾家语一边笑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闪烁:“人家都这样说。”
这时候,林冰心里明白,顾家语是决心要回故乡去看豆粉园了。
在大洋两岸,有关豆粉园的话题,其实已经进展了有些时候了,顾红时常会来告诉夏同一些动向,但夏同总是有点与己有关又无关的样子。顾红有点看不惯他,说:“夏同,我不相信你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
夏同说:“什么想法?”
顾红说:“豆粉园啊。”
夏同说:“当然有啊,豆粉园有个锄月轩,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
顾红说:“你以为你很颓废美吗?”
夏同说:“颓废美?想不到一个学医的女孩还懂得……”
顾红说:“不要用‘女孩’了,三十多岁的女孩?不要吓人了。”
夏同说:“那就用‘女人’,做外科手术的女人,天天把人开膛剖肚,天天都能看到人的五脏六腑,怪不得什么都懂,不过,你懂这么多干什么啊?”
顾红不理睬夏同对她的讽刺,却继续着她对夏同的挖苦,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郁达夫的气质?”
夏同说:“你不喜欢郁达夫?”
顾红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夏同说:“哪个有文化有文采有浪漫情怀的女孩子,会不喜欢郁达夫?我还真没见过。”
顾红说:“我是不喜欢。郁达夫什么样的人,多情,才华横溢,心肠又软又细,他最欣赏的情形是什么,就是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棺材里,棺材在船上,船在河上,他坐在棺材边,你说,他心有多软多柔,又有多硬多狠,这就是郁达夫。”
夏同说:“你的理解,也不能不算一说,只不过……”
顾红说:“为什么他不能自己躺在棺材里,让爱他的女子坐在棺材边上呢?”这么说了之后,顾红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于将人的情感太过现实化和简单化了,又说:“对不起,亵渎了一个最不应该亵渎的人,要是在网上发表,我会收到无数748(去死吧)。”
夏同说:“那证明你心目中网民还都是传统型的,我听小齐说,有一回他发表了一个见解,说因为爱情是不可能永恒的,应该实行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制,或者干脆不应该有婚姻,只需同居和生育,居然好评如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