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胡乱扯了几句,顾红又不耐烦了,言归正传,说:“夏同,年初二我值班。”
夏同说:“你已经说过几遍了,我陪大舅舅,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你怕什么呢?”
顾红说:“那还用说,怕你花住了我大伯,他把豆粉园买下来就送了你,本来么,家环姑妈是大伯最宠爱的小妹妹。”
夏同说:“那你还是跟人家换一天值班吧,生命中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
顾红歪着脑袋看了看夏同,说:“你有病?这是人家说爱情的。”
夏同说:“爱情和生活,难道不是一回事……”
顾红说:“我怀疑你实在太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在背书啊?算了算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福气,我得做事情,我今天来,是告诉你,年初二,我跟同事换了值班,我要去的。”
夏同说:“那你打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就算不告诉我,也没事的,你别忘了,顾家语是我大舅舅,更是你的大伯伯,你跟他一个姓,我跟他不是一个姓。”
顾红说:“你是不是也想改姓顾啊?哎,对了,我猜林冰肯定会陪着大伯来的,你说呢?”
夏同说:“我又不认得林冰,我怎么知道。”
顾红说:“我也不认得她。”
夏同说:“啊?那你老把她挂在嘴上,我还以为……”
顾红说:“行了,别废话了,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她还没有到大伯的研究所呢。”
终于有一个顾客进了书店,打断了顾红的继续唠叨,顾客是个老人,拄着拐棍,他进来后,先是四下里一环顾,说:“这里什么时候开了这么一家书店?”然后又昂了昂头向夏同和顾红说:“我吴一拂。”
夏同和顾红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吴一拂是谁,吴一拂显然有些不高兴了,说:“现在的年轻人,学识学养都太差,还开个书店呢,连吴一拂都不晓得。”
顾红笑起来,说:“夏同啊,夏同……”
吴一拂用拐杖点了点夏同,说:“看你也不是不长脑子的人,怎么,只长脑子,不长见识和学问,有什么用?告诉你,吴一拂,就是那个被周老大骂过的汉奸吴一拂。”
夏同被提醒了:“噢,吴一拂,好像是在哪本书上见过,好像是《文海微澜》。”
吴一拂高兴地一拄拐棍,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那就是我。”又盯了盯夏同:“你说什么,哪本书?《文海微澜》?这是本什么书,你这里有吗?”
夏同摇摇头:“我在朋友那里偶尔翻到的。”
吴一拂追道:“说的什么,说我什么?”
顾红见来了这么个老人,知道也轮不上自己再多说什么了,便告辞了,临走时说:“明天我去机场接大伯,你去不去?”
夏同说:“有你去不就行了。”
吴一拂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开书店的,怎么可以丢开顾客不理睬?什么《文海微澜》,那些事情,竟说是微澜吗?是巨澜!”
夏同只能点点头。
吴一拂又说了一些七不搭八的事情,吃啦,走路啦,随后从随身带的一个旧包包里,取出两卷东西,展开来给夏同看,夏同一看,是一对条幅。
上联是:官久方知书有味,
下联是:才明敢道事无难。
夏同说:“这是您写的?”
吴一拂说:“不是我的东西,我拿来干什么?放在你这里,看看有没有人要,贵就贵卖,贱就贱卖。”
夏同有些惊讶:“您让我……”
吴一拂说:“卖字为生,你不会不懂吧。”
夏同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位性格奇怪的老先生的生活、经历等等,但是冲他这个年纪,冲他在小年夜的夜里拄着拐棍来到他的小店,他也得接下他的字来。夏同说:“您放这儿吧。”
吴一拂眼睛一亮,说:“你要了?”
碰到这样的老人,从来不动声色的夏同也有些尴尬了,他婉转地说:“我要也是可以的,只是,我不懂书法,我拿了,搁在我这儿,委屈了您的字。”
吴一拂不满地说:“不要就说不要,转弯抹角的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肯让我把字留在这里,已经够不错了,我几乎已经跑遍了南州城里像你这样的小书店啦。”
夏同说:“你开个价,我好跟人谈。”
吴一拂又不高兴了,说:“我跟你说过,贵就贵卖,贱就贱卖,我的字,没有价的。”说罢,自己又取过对联,自我欣赏了一会儿,问道:“你说,你摸着良心说,这字,到底怎么样?”
在夏同看来,这字,就是典型的文人字,有灵气,飘逸,但是没有多少功底,虽然这个吴一拂年岁已经够大的了。
吴一拂盯着夏同的眼神,看到夏同眼神里的东西,便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夏同本想拣几句现成的好话应付一下算了,比如“颜筋柳骨”啦,“疏密相宜”啦,但是一看到吴一拂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的期盼,便立时觉得不应该应付他,但要说出实话,又怕老人家接受不了,便改口用协商的口吻说道:“是不是觉得花哨了一点?”
吴一拂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说:“你还懂一点啊,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弄弄毛笔,大家都看好我,说只要我肯下工夫,彻底摒弃花哨的毛病,不几年就是第二个王羲之,不曾想啊,八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到头来还是我自己,还是脱不了花哨二字,唉唉,我这个人,天性花哨,天生爱美,有什么办法。”
夏同差一点要笑出来,忍住了笑说道:“吴老先生,您太太对您的花哨性格,是不是……”
吴一拂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道:“对不起,第一,请你以后称呼我的时候,省略了老字,我不喜欢老,第二,我没有太太,从前没有,后来没有,一直都没有,不过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虽然一辈子没有娶太太,却偏偏最喜欢别人问我太太的事情。”
夏同的笑意被凝固在内心深处了,隐隐的,有些什么东西在心里翻腾,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看吴一拂的喜滋滋兴趣很高的样子,最好再继续说说关于太太的话题,夏同却是说不出来了。
吴一拂拄了拄拐棍,道:“时间不早了吧,我是不是该走啦?”
夏同说:“您住哪儿,远不远?”
吴一拂:“南州多大个地方,远,又能远到哪里去?”
夏同说:“吴先生,如果字有人要了,我怎么跟你联系?”
吴一拂说:“我会来找你的。”
夏同透过窗玻璃,看着吴一拂的身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夜色里,不知怎么的,夏同心里有些不宁,吴一拂这个名字,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着,夏同拿出日记本,补写了两行:“晚,吴一拂来,有联一对。”
另一行:“吴一拂是谁?”
三十年代,二十刚出头的吴一拂就已经在上海很有名气的黄氏建筑事务所担任设计师,他学的是建筑,却不肯好好务正业,喜欢舞文弄墨,书法、绘画、唱戏、填词、玩乐器、写文章,哪样都要去插一脚,却是哪样也没有弄成个气候来,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狗头上抓抓猫头上摸摸,猪头肉三不精,也有人劝他玩够了就早点收心,多少在自己的专业上也该有点建树。但是吴一拂自己自得其乐,听不进别人的劝告。
其实,要说吴一拂在自己的专业上一点光彩也没有,也是不公道的,曾在四十年代末,他提出过著名的“别让城市失去记忆”的观点,曾经差一点在当时的建筑界引起广泛的大讨论,只是时逢历史发生巨变的时代,使这场讨论滞后了,一滞就是几十年。
1949年,吴一拂的师兄曾邀请他去美国,但是吴一拂恋家,他有着南州人所特有的不愿出远门的习惯,留了下来。因为当年的争争吵吵风风雨雨,吴一拂在上海的名声不大好,他虽然没有离开祖国,却离开了上海,回到了故乡南州,在南州建筑设计院主持城市规划与设计工作。如果说吴一拂这一辈子也有过心无二用对自己的专业专心致志的时候,就是在1949年到1950年的这一段时间。
这一年时间里,吴一拂穿越了南州所有的大街小巷,踏遍了南州残存的城墙,最后他急了,发出了“旧城墙危在旦夕,新政府于心何忍”的大声疾呼。
这正是建筑大师梁思成在北京向中央领导人提出北京古都可能会消失的意见的时候,吴一拂将梁思成关于北京城墙的一段著名谈话抄录了贴在办公室里:“环绕北京的城墙,是一件气魄雄伟、精神壮丽的杰作。它不只是为防御而叠积的砖堆,它磊拓嵯峨,是一圈对于北京形体的壮丽有莫大关系的古代工程。无论是它壮硕的品质,或是它轩昂的外相,或是它那样年年历尽风雨甘辛,同北京人民同甘共苦的象征意味,总都要引起后人复杂的情感。”
每每有人注意到这段话,吴一拂总要说:“看看,看看,英雄所见略同啊!”
但是,不久以后,为了适应人口迅速增长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南州人民委员会讨论通过决议,决定将全市的城墙,除少数城门城墙保留,作为历史遗迹供人参观研究外,其余全部拆除,并建立了“拆城办公室”,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南州古城墙也和北京城墙、南京城墙一样,轰然推倒。
吴一拂本来就歪歪斜斜的人生也随着古城墙的倒塌而彻底倒塌了。但是即使从此以后是一场连着一场的政治噩运,也没有堵住吴一拂的嘴,吴一拂大会小会,只要有他说话的机会,他就说:“公元前514年,伍子胥就筑了南州的城墙,‘筑大城,周围四十七里’,五代的钱缪,给南州建起了最早的砖城墙,一直到宋代的这一千多年,虽然屡经战火,但都是屡毁屡建的,元代是加厚城墙,明清两代也仍然修护有加,人家代代封建王朝,却代代不断修缮古城墙啊,怎么到了我们今天,到了人民政府的时代,怎么反而要拆墙毁墙,我想不通。”
本来给他说话的机会,是要他检查自己的问题的,但是吴一拂好像怎么也听不懂大家的启发,总是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逻辑说话,发表的都是落后的复古的甚至反动的言论,弄到最后,大家给他弄怕了,干脆也不要他作什么检查了,茅坑里的砖头,又臭又硬,还是免开尊口吧。
吴一拂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便改成写文章,他的文章,又无人敢发,便换用笔名,但不管他换成什么样的笔名,他的文章别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吴一拂说:“唉唉,我这个人,就是太肤浅,总是给人一眼看穿的。”
这么一辈子过下来,吴一拂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别人问到,他就说:“八十有九。”假如别人不相信,问:“有这么大吗?”他说:“那就七十有八。”别人若是又觉得他说小了,他就说:“或者九十有三。”好像一个人活了多久,今年几岁都是无所谓的,愿意几岁就几岁。
吴一拂被降过几次级,而且早在六十年代就提前退休了,退休工资只有四十几块,许多年来,也能七加八加,但到最后也只能加到二百来块钱,相当一个下岗工人的工资。吴一拂无儿无女,也没有亲戚,常常拿着这两百块钱工资说:“哪里够用噢。”
不过吴一拂倒是从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开不了伙仓,他会到朋友那里混一顿,没有钱用了,他见人就说,喂,我又没钱了,你说怎么办?实在不行了,他就随手涂鸦强买强卖,写上“黄杨木梳,白莲藕粉”、“五六月间无暑气,千百年来有书声”之类的东西,多半的人看他这把年纪卖字,管他字好不好,也不论买回去干什么用,都会掏几个钱出来的。吴一拂收下钱,便念道:“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吴一拂自刻一章,“猢狲屁股”,说自己坐不定的性格,他几乎在南州的大街小巷走了一辈子,也仍然没有走够,就算拄着拐棍,就算有个三病六痛,每天也仍然要走街串巷,深藏在锦绣路的一条小巷书香弄里的豆粉园就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