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春秋末期越国的君主。作为没有任何制衡、约束的具有最高权力的一国国君，他能够为了报仇雪恨，而卧薪尝胆、亲自耕作，委曲求全、礼贤下士，赈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共同奋斗，使得卧薪尝胆的精神成为传统文化的精华而流传下来。
但是雪耻之后，在失去了外界压力时，他性格中的缺点完全暴露了出来，变得刚愎自用，甚至诛杀有功之臣。可以同患难，不可同富贵，这种“伴君如伴虎”的惨剧竟然一次次地在历史舞台上上演，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
关于范蠡救子的故事，有人认为“必好事者为之，非实也”。但是故事本身富有哲理性和戏剧性，令人深思。像范蠡这样忠于职守，能上能下，急流勇退，三次白手起家三次富甲天下，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可谓古今难得的贤人。
【原文】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译文】
越王勾（古书做“句”）践的祖先是大禹的后裔，夏朝国君少康庶出之子，被封于会稽，让他供奉继承着大禹的宗庙。他们身上刺有花纹，剪短头发，开垦荒地建起了一座城市。经历了二十多代，传到了允常。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国的阖庐开战，结下了仇怨，经常互相攻伐。允常死后，儿子勾践立为王，就是越王。
【原文】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檇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译文】
勾践元年，吴王阖庐听说允常死了，就举兵讨伐越国。勾践派敢死队前去挑战，排成三行，来到吴军阵地，喊叫着自刎身亡。吴兵看得目瞪口呆，越军乘其不备袭击吴军。吴军在檇李大败，吴王阖庐被射伤。阖庐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夫差说：“千万不要忘了越国啊！”
【原文】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译文】
勾践三年，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士兵，要报仇。越国想在吴国没有出兵的时候先讨伐，范蠡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兵器是不吉利的东西，战争是违背道义的行为，争斗是事情中最下等的。暗中谋划违背道德的事情，喜爱使用凶器，亲身参与下等事，上天不允许，做的人也会失败。”越王说：“我已经决定这件事了。”于是举兵进军。吴王听到消息后，派遣全部精兵强将与越国开战，在夫椒把越军打败。越王带着仅存的五千名残兵败将死守会稽山。吴王乘胜追击包围了他们。
【原文】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
【译文】
越王对范蠡说：“因为没听您的劝告才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办呢？”范蠡回答说：“能够不骄傲自满的人，上天会帮助他，能够使国家转危为安的人，就可以得到人心，有节制地使用地生万物，大地就会顺应他。我们低声下气地求他，送去优厚的礼物，如果不行，那就把身子也抵押给他。”勾践说：“好吧。”
【原文】
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
【译文】
于是派大夫文种到吴国，跪在地上向前走，叩头说：“君王的亡国臣民勾践让他的臣子文种斗胆跟吴王的下级官员说：勾践希望做您的奴仆，妻子做您的侍妾。”吴王刚要答应，伍子胥对吴王说：“上天把越国赏赐给吴国，不要答应。”文种回来，告诉了勾践。勾践就要杀了妻子儿女，烧了珍珠财宝，亲赴疆场决一死战。
【原文】
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豁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译文】
文种劝阻勾践说：“吴国太宰伯嚭十分贪婪，可以用钱财诱惑他，让我暗中地去说说看。”于是勾践准备了宝物美女，让文种暗中献给伯嚭。伯嚭接受了贿赂，把文种引见给吴王。文种叩头说：“希望大王赦免了勾践的罪过，接受全部财宝。如果不能侥幸得到赦免，勾践就要杀了妻小，烧了宝器，率五千士兵拼死一战，结果可不好说。”伯嚭趁机对吴王说：“越国已经自愿为臣，如果赦免了他，对国家也是好事。”吴王正要答应，伍子胥又进谏说：“今天不灭了越国，以后一定后悔。勾践是贤明的君主，文种、范蠡都是贤能的大臣，如果他们能回去，以后肯定会造反。”吴王不听，终于赦免了越王，撤军回国。
【原文】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译文】
勾践困守在会稽山时，感叹道：“我就死在这里了吗？”文种说：“商汤被关押在夏台，周文王被囚禁于茭里，晋国的重耳逃往翟国，齐国的小白逃往莒国，这些人最后都成了霸主。这样看来，何尝不是好事呢？”
【原文】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
【译文】
吴王赦免了越王，勾践回国后，就苦心经营，深思熟虑。他把苦胆挂到座位上，坐卧时总是望着它，吃饭时也要尝一尝，说：“你忘记会稽之耻了吗？”他亲自耕田，夫人亲手织布，吃饭没有荤菜，不穿有两层华丽的衣服；对待贤士彬彬有礼，招呼宾客热情诚恳；救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共同劳作。
【原文】
欲使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
【译文】
想让范蠡管理国家政务，范蠡回答说：“出兵打仗这些事，文种不如我范蠡；治理国家，让百姓亲近归附，我范蠡不如文种。”于是把国家政事委托给文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到吴国作人质。两年后吴国才让范蠡回国。
【原文】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天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憋，可克也。”句践曰：“善。”
【译文】
勾践从会稽回国后七年，抚慰自己的士兵百姓，想以此向吴国报仇。大夫逢同进谏说：“国家刚刚遭受大难，现在才恢复殷实富裕，如果整顿军备，吴国一定会忌惮，它惧怕，灾难必然降临。再说凶猛的大鸟出击时，一定先把自己隐藏起来。现在，吴国兵临齐、晋，和楚、越有深仇大恨，虽然天下名声显赫，实际上侵害了用王室，缺乏道德而炫耀武力，一定骄横狂妄。真为越国着想的话，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依附晋国，表面上尊敬吴国。吴国志向高远，必然会轻率地发动战争。这样我国可以联络各方面，让三国攻打他，我们越国趁他疲惫之时袭击，就可以攻克它了。”勾践说：“好。”
【原文】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癣也。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
【译文】
过了两年，吴王要讨伐齐国。伍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勾践每餐只吃一种菜，与百姓同甘共苦。此人不死，一定成为我国的忧患。吴国有了越国，就像心腹生了病，齐国对吴国来说只象一块疥癣。希望君王放弃攻齐，先伐越国。”吴王不听，就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昭子、国惠子回来。吴王责备伍子胥，伍子胥说：“您不要太高兴！”吴王大怒。伍子胥想自杀，吴王听说后制止了他。
【原文】
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与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于是吴任嚭政。
【译文】
越国大夫文种说：“我看吴王在政治上太骄横了，我们可以试着向他借粮，试试他们的反应。”于是向吴国借粮，吴王想借，伍子胥建议不借，吴王还是借了，越王于是暗暗高兴。伍子胥说：“大王不听劝谏，三年后吴国将成为废墟！”太宰嚭听到这话后，就多次与伍子胥争论对待越国的政策，借机诽谤伍子胥说：“伍员表面忠厚实际却很残忍，连自己的父兄都不爱护，怎么能爱护大王呢？大王上次想攻打齐国，伍员拼命进谏，打了胜仗以后，他反而因此怨恨您。大王不防备他，他一定作乱。”还和逢同一起谋划，在吴王面前诽谤子胥。吴王开始不听信谗言，就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听说他把儿子委托给鲍氏，吴王就大怒，说：“伍员果然欺骗我！”伍子胥完成任务回国后，吴王派人赐给子胥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伍子胥大笑道：“我辅佐你的父亲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要分一半国土给我，我没接受，这些事都过去了，今天你反而因为谗言杀害我。唉，唉，这个人果然不能让他得势！”告诉使者说：“一定要取出我的眼睛挂在吴国都城东门上，让我亲眼看到越军进城”于是吴王重用拓执掌国政。
【原文】
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要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表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译文】
过了三年，勾践召见范蠡说：“吴王已经杀死伍子胥，全是些阿谀之徒了，我们可以动手了吧？”回答说：“不行。”
到次年春天，吴王北上与诸侯在黄池会盟，吴国的精锐全部跟随吴王，只有老弱残兵和太子留守。勾践又问范蠡，范蠡说“可以了”。于是派出水兵两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禁卫军六千人、各类军官一千人，进攻吴国。吴军大败，还杀死吴国的太子。吴国立刻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会合诸侯，怕天下人听到这个消息，就秘而不宣。吴王在黄池与诸侯订立盟约以后，就派人送厚礼与越国求和。越王估计也不能灭亡吴国，就与吴国讲和了。
【原文】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
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唯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
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厄乎？”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
【译文】
这以后四年，越国再次伐吴。吴国军民疲劳不堪，精锐全都死在齐、晋的战场上。所以越军大胜吴军，然后围困吴都三年。
吴军打败了，越军就又把吴王围困在姑苏山上。吴王派公孙雄露出胳膊跪着向前行，请求与越王讲和，说：“众叛亲离的臣子夫差冒昧表露自己的心愿，从前我曾在会稽得罪您，可是我也不敢违背您的意思，还是与您讲和，放您回国了。今天您动动脚趾就能把我杀了。我也只听从您的命令。我只想问能不能像会稽山那次赦免我的罪过呢？”勾践不忍心，想答应。
范蠡说：“会稽的事，是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今天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难道越国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说君王早上很晚退朝，不是因为吴国吗？这件事谋划了二十二年，一天就放弃，行吗？而且上天赐予却不要，反而要受到处罚。‘用斧子伐木来做斧柄，样子就在眼前’，大王忘记会稽的危难了吗？”勾践说：“我想听从您的建议，但我不忍加害这个使者。”范蠡就敲鼓命令进军，说：“大王已经把军务委托给我了，吴国使者赶快离去，不然就对不起你了。”
【原文】
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译文】
吴国使者哭着走了。勾践可怜他，就派人对吴王说：“我安置大王您到甬东，统治一百户人家。”吴王推辞说：“我老了，不能辅佐大王了！”说完就自杀身亡，遮住自己的脸说：“我没脸面见伍子胥呀！”越王于是安葬了吴王，杀死了太宰嚭。
【原文】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译文】
勾践已经平定吴国，于是引兵向北渡过淮河，与齐、晋等诸侯在徐州会盟，向周王进贡。周元王派人赐给勾践祭肉，封他为“伯”。勾践离开，渡淮河南下，把淮上之地给了楚国，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还给宋国，把泗水东面方圆百里的土地归还鲁国。那时候，越军在长江、淮河以东畅行无阻，诸侯都来庆贺，称勾践为霸王。
【原文】
范蠡遂去，自齐遣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