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学活用】
我们南北各处讲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某某人讲经真好,他完全依据佛说,一字都不增,一字都不减。”那他当录音机不就好了。所谓“不增不减,不增一字,不减一字,不离经文”,这是指其法义符合世尊所说的。例如,“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所讲的符不符合这个说法?若不符合那就错了。不要以为经引得很多就好。晚清至今,我们看到写得最好的,大概50年代以前,圆瑛法师写得不错,宝静法师讲得不错,他们的著作都相当有名;而50年代后只有一本,即某位老居士写的《无量寿经》注解本。但你从那注解本上可看出,那不过是佛教词典而已,里面皆为古人所言,只是将其剪贴在一起,重新出版而已,并未见性。你说他注解不好吗?当资料来搜集、分析是非常好,可是那东西做不到“通达无取舍”,他局限于一隅,非“过量人”,以此标准,不过是个老学究罢了,经典语出何处,他注解得很详细,无异于现在的学术著作。这就告诉我们,在表达真实义时要有时代性,因为语言文字会有时代性,但法义、法理都不能变,释迦牟尼佛所开示的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你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以知五蕴法,及以蕴中我”,你知道五蕴法,这五蕴法怎么有我呢?惠能把这个部分先提出来。“外现众色像,一一音声相”,这五蕴法中,有一个我在,外现种种相,那么以音声来讲,“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六根接触六尘境界,六尘境界是中性的,它没有凡圣的见解,之所以有凡圣之见,乃出于人的分别心,是人的因素。同一个东西,圣人凡夫所见都是一样的,但圣人与凡夫的感受不同,差别在此。
“不作涅槃解,二边三际断”,既然不起凡圣之见,就无涅槃不涅槃的问题了。二边,即指空、有;三际便是过去、现在、未来。空有、时间通通毁了,通通不现了,这叫“二边三际断”。
“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六根应该常常运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古代的文字就是这样,所以我们阅读起来会很烦,既要用又不起用想,既要分别,又要不起分别想,那怎么办呢?用现代话解释,我们便可重新加以定义。这个“用”,诸根起作用是自然状况,但若文字不通达,就会发生误解。诸根要运用,譬如肚子饿了,要不要吃?要啊!但要不起用想。如不明其义,便解释成“肚子饿了,不要吃。”最后问你肚子饿不饿?你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你已将“肚子饿”这个生理机制压抑下去,肚子不饿,是因为你不准它饿,不能吃啊,最后怎么办?死路一条!因为你不知何时该吃嘛。这种状况并非不起用想,而是诸根不会用。
要懂得能够起作用而不起用想,要分别一切法而不起分别想。换言之,对于一切法,你要有觉知,应有那种了解性,但不要分别执著。那个“分别一切法”,就是对一切法要具足了解性与警觉性,但不要分别执著。因为古代语言文字少,现在用不同的词句带进去比较容易了解。你若坚持不能离经一字,“离经一字形同魔说”,那就会一直在那边绕,走不出来了。
“劫火烧海底,风鼓山相击”,劫火从海底开始烧起来。这段经文其实牵涉到一个公案,不过我们不讲。简言之,即水、风、火三灾起的时候,众生受到极大的伤害。“真常寂灭乐,涅槃相如是”,此时“真常寂灭乐”,这些伤害戕害不到你,你不会受伤害;涅槃相即是如此。
三灾起的时候,假如是人,要升到四禅天以上才不会受伤害,三禅天以下都会受伤害。火烧初禅,风吹二禅,水淹三禅,故三禅天以下通通毁了,只有四禅天以上不受伤害。虽说四禅天以上不会,可是这世界成、住、坏、空,还是照样毁了。所以这地方是指成、住、坏、空,一切有为法都不可靠,只有“真常寂灭乐”才是可靠的。
“吾今强言说,令汝舍邪见;汝勿随言解,许汝知少分。”我现在不得已,勉强用语言文字表达,目的是要你抛开邪见,不要随文字去乱解。让你稍微懂一点,可是其他部分必须自己去悟。这地方可以发现,六祖所答的只有一个特色:销归自性,自性自如。
“志道闻偈大悟,踊跃作礼而退。”这地方都说是“大悟”,到底能悟多少,我们不得而知。
【智慧金言】
下列原则可供各位参考:惠能大师解释很多的,那人所悟是小悟;若惠能大师三言两语一问,对方也简要几句一答的,那定然是大悟。像这里,惠能大师讲得那么辛苦的,这不会是大悟,他要是能够转六、七识就已经很不错了。
9.圣谛尚不为
【原文】
行思禅师,姓刘氏,吉州安城人也,闻曹溪法席盛化,径来参礼,遂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
师曰:“汝曾作甚么来?”
曰:“圣谛亦不为。”
师曰:“落何阶级?”
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师深器之,令思首众。
一曰,师谓曰:“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绍化(谥号弘济禅师)。
【释讲】
这是一件非常有名的公案,因为此案影响了整个中国及后来日本佛教的走向。佛法、禅法之所以平民化,就是由行思禅师开始的,他影响了半个亚洲的人民生活与佛教思想达一千多年。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佛教在世尊住世时,便已有分化的现象。我们稍微体会一下即可发现,当时有很多国王、大臣、豪富、长者皈依佛门,世尊为其说法;也有许多商人、农人等平民百姓来皈依,跟他学佛;加上世尊一再强调四姓平等,所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可进入佛门。一般人以为,僧团便是如此组织起来的,说来应为一体,但事实并不尽然,我们从下面的公案和传说就可看出。当然,这个公案与传说本身的可靠性相当小,可是在佛门中经常被引用,那就是今日盛行的密宗。
根据今日密宗的说法,当时有位优填王想学佛,但他告诉世尊:“我喜欢吃肉,又日理万机,不可能以如此清净心同你在那边参禅打坐,假如你能准许我在家持续原来的生活形态,而又能修行得果,我就跟你学佛。”世尊说:“可以,我教你一个国王修学的密法。”密法就是这样传开的,那一法只有国王知道,别人都不晓得。由此可知,当时世尊弘法已有区隔了,国王有他的法,老百姓则另有一面。当然这个公案的真实性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也不足为据,但至少说明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国王不可能和老百姓一起修学佛法,我想此乃自古皆然。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土以后,印度本土的佛教逐渐发展成贵族阶级与学术专业的佛教,不再以广泛的平民作为支持。所以后来遭遇其他宗教发难,佛教当时就在印度绝迹了。
佛教传到中国与西藏后,不管在长安、洛阳,或拉萨、日喀则,你会发现宫廷佛教非常盛行。尤其西藏,国王即是法王,而长安、洛阳乃至北京,皇帝都有一个管理僧众的国师或僧统、僧正,这种情况下所发展出来的佛教,难免披上富丽堂皇的色彩,在教义、教典、教理上,也容易趋向专家的佛教。当然在这专家佛教的范围里,其教义亦相当广泛,但对于如何落实在实际的生活层面,体验就很少了,因为毕竟是身处贵族阶级,少与老百姓来往,即使有,也是透过普遍的寺院来广化众生。所以如今台湾地区所流行的佛教,事实上都属宫廷佛教,寺院多仿宫殿形式而建,然后在其中进行宫廷式的忏摩、拜忏、超度等等。至于佛教真正落实到民间生活,则从行思禅师阐发“农禅”始,如今北投的农禅寺即依此命名。
当时弘忍大师在北方,多多少少也受到贵族的礼遇,其弟子神秀后来成为唐朝备受尊崇的国师,且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第一位受封的国师,可见他也是在宫廷之中。惠能跑到南方来,虽无宫廷的支持,但在《坛经》里,我们看到还是有很多大官来请法,难免仍有贵人支持着。可是从行思禅师开始,这种情况便完全改观。我们对此背景有所了解后,接着来看经文,看看行思禅师来到惠能这边,所谈的佛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我们将这公案简单用白话说明一遍。
行思禅师,姓刘,吉州安城人。当时,他在吉州听到曹溪惠能大师的法席非常兴盛,便很羡慕地直接来参访。“径”是直接的意思。到达之后,他马上向惠能提出这个问题:“应该怎么修,可以不落入阶级?”阶级,现在谓之“框框”,即不被限制住。行思禅师的问法不一样,毕竟境界不同。
惠能问他来此之前是做什么的?也就是问他怎么修的?因为行思禅师问惠能大师怎么修可以不落阶级,所以惠能就反问他怎么修的。你看,惠能也没有直接作答,先给他一个因缘、一个契机。
行思禅师答:“我圣谛都不做了。”“圣谛”就是真谛。
师曰:“既然圣谛都不修,还落什么阶级?你落到哪个阶级去了?”因为行思禅师第一个问法的意思,就是仍有阶级了,他既说圣谛都不为,故问他现在落入哪个阶级上。
行思又答:“我圣谛都不为了,还有什么阶级呢?”意思就是说,我是没有阶级的,不被框住的。于是惠能很重视他,极赏识其成就,便令行思禅师来领导大众。
有一天惠能告诉行思:“你应该去教化一方了,将此法传出去,莫令断绝。”行思既已得到惠能的认可,就回吉州青原山去弘扬佛法。他入灭之后,皇帝封为弘济禅师,为他修了一座塔。此塔在会昌法难被毁,后来复经其弟子重建。
现在我们要谈的是,文中都没说行思禅师开悟不开悟,你看,这厉害吧!高竿的人无所谓悟不悟。师父讲了一大堆,才“闻偈大悟”,告诉你,那是小悟。像这个,就简单几句,但你懂不懂啊?虽只几句话,你要了解它,可是非常难的啊!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行思禅师回到青原山以后,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不像一般人积极地招兵买马,广泛推展其法化。他静静地住在青原山上好好修行,每天到田里种稻种菜,自食其力。所有仰慕者前来依靠,也都跟他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在生活。佛法便如此这般在民间滋长起来。
某日,有个人来问行思禅师:“佛教的中心思想是什么?”行思反问:“庐陵米多少价钱?”庐陵是他的家乡,那里米价现在一斤多少?
这是佛法的中心思想吗?你一定说不是,问佛法的中心思想,怎么讲到庐陵的米价去了?这便明显提示我们,佛法就在日常生活中,你不要去攀缘,把它想得太神妙了。“米一斤多少钱?”那就是佛法!你能否感受到?这很自在地生活啊!换言之,“你吃饱没?洗澡没?”这就是佛法。日常作息中,无有一法不是佛法,行思禅师就在这里让你体验出来了,这就是他的道风。其道风与前述宫廷佛教截然不同,开始落实到日常生活中来。我们常言“行住坐卧二六时中,无不是道”,就是从这一派延伸下来的。这是一个关键。
现在就来探讨这个公案。行思禅师问惠能:“怎么修可以不落阶级?”师曰:“你做什么的?”行思说:“圣谛亦不为。”这些话都很平实。“圣谛”即“真谛”,就是我们讲的“学佛、求道”,他说学佛、求道都不做了,修行也不修了。当然这是高层次的说法,初发心学佛,可不能这样。倘使你修行也不修,念佛也不念……那进佛门干嘛?大成就者才敢讲这种话。我们都还没开始修,毫无成就,若不修行,也不念佛,那根本不是三宝弟子了。行思禅师是有成就的,他已经历过一番奋斗,所以如今已达“圣谛亦不为”的境界。
这部分可说是中国人的创见、发明,这个发明与印度的龙树菩萨遥相呼应。龙树菩萨可说是宫廷佛教的一个总代表,也是大乘佛法的集大成者。他最有名的著作《中论》里提到“八不中道”,就是一再“破”这种观念。龙树在破的时候,还保留着要建立,所以他“有破有立”。到了他的弟子提婆就不一样了,提婆“只破不立”,不管你怎么讲,他都把你推翻。你说要修行,他说不对;你说要成佛,他也说不对,还有一个佛可成,那就不是真正的佛法;有个空可证,就不是真正的空。他就一再地破,让你去感受那真实存在的是什么。这一宗因为只破不立,中国禅宗里便称之为“但破宗”。这种观念是在印度发展起来的,而中国土生土长的行思禅师,也发展出这个“圣谛亦不为”。换言之,圣谛都不为了,俗谛更不用说。
【活学活用】
各位注意看看,我们现在修学佛法都修成什么样子?以为进入佛门,就该把世间事全数放弃,本来喜欢的、吃的、穿的……样样舍弃,进入佛门后就与外界完全隔绝。难道进入佛门后就真的不一样了?吃素,素菜一桌要价两万块,“吃”有没有改?没有!虽然不再穿得花花绿绿,可是一件长衫六千块,比以前的衣服还贵。住的呢?照讲要修行了,住的也应该可以舍弃了,可是住处却盖得如宫殿般漂亮。都没改啊!只是把那个贪转移而已,这就不对了。
尚未出家、学佛前,我们在世间拼命想赚钱、谋成就,甚至谋个总统当。出了家或学佛以后,则是一天到晚想着开悟、成佛、得道、证阿罗汉,同样还有个目标,那跟世间人订一个目标来追求,有何两样?换言之,一旦有目标就不对了。你是否想过,这个目标也必须破?抑或只是将世间目标转移到佛法上而已?那么这个追求佛法的目标,追求开智慧,追求觉悟,追求成佛、成阿罗汉,追求断烦恼、出三界、往生极乐……这种种追求就是“圣谛”?行思禅师发觉这些追求都不对,所以他通通破了,这叫“圣谛亦不为”。他有没有修呢?他也在修,但其修法不是订一个目标去修的,我们则都是订个目标去追求,差别关键在此。
佛法中这种情况相当多,经典里也常提到,像《金刚经》里,佛问须菩提:“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须菩提答:“不也,世尊。”没有得啊,否则就不对了。另外一句:“如来有所说法耶?”须菩提也答:“说法者,无法可说,是为说法。”这都是从破的立场来看。此处亦然,你不能执著于那个圣谛,有个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可得,那就不对了。当然,这是修行至极高层次者才能谈论的,初学佛的人不行。
对于初学佛的人,你若是跟他说没有一个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可得,那他根本就不来了。所以对于初机者必须讲“有”,有个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可得。怎么得呢?告诉他赶紧念经、拜佛……做种种功课,虽然忙得团团转,他也会很高兴道:“今天真是法喜充满!”刚学佛的人,如果告诉他“无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他肯定坠入五里雾中,不知从何修起。所以对初学者,仍必须让他有个执著处,等执著到某个程度以后,就要提醒他不能再执著了。
不知在座各位现在是正需要执著,还是已经可以放弃执著了?这部分必须自己去斟酌。这可没说谁一定要,或谁用不着,端视个人程度而定。你自认为已经能不执著了,那就“圣谛亦不为”;若你自认未达此一程度,那还是圣谛姑且为之吧!
这个基本观念非常重要。其实“圣谛亦不为”的阶段就已经证得性空;假如性空还有个圣谛,那表示性空尚未证得。前面也曾提及,只要破“有”即证“空”了,假使破“有”还有个空可证,那个空是假的。由“圣谛亦不为”这几个字,即可窥见行思禅师的修为。此法便是如此,错综复杂,又要正说,又要反说,我们必须慢慢体会。
惠能说:“既然圣谛亦不为,那你落在什么阶级里面呢?现在有什么框框把你框住吗?”行思回答:“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圣谛都不做了,所谓最高指导原则都没了,哪还有什么框框和约束呢?这地方,我们要将背景再为大家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