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曾严重排斥异端,中国宋朝也有所谓“礼教杀人”。礼教怎会杀人?礼教不都导引大家做好事吗?原来礼教尺度太严了,凡不合乎尺度的,便为千夫所指,最后终于逼死人了。这会造成某种极端的社会形态,成为文明发展过程中的悲剧。然而这种情况却充斥在我们的社会中,尽管东方社会弹性较大,仍无法免于约束。
社会人的最大特色,就是不为自己的喜悦而生存,而为了配合社会的需要。换言之,我们出生后都为了调整自己成为社会的某个螺丝钉,符合社会的规范与运作。这样是不是很悲哀?若说悲哀,社会学家、道德学家恐怕会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人原本就是社会性的,当然该受社会规范。然而我们得提醒诸位,受社会极度规范的人会丧失生命力,他毫无舒展的空间并处处压抑自己。譬如高兴时不能笑,尤其如朱熹所说的“慎独”,一人独处尤需谨慎,即使独处暗室也不能纵情乱笑。不管身在何处,想高歌一曲,都得注意本身的君子风度。独处已然如此,与人相处更不用说了。换言之,我们的存在都为了与人配合,完全丧失独立性,自己的生活、生命的能量因此产生一种误导或偏差。高兴不能畅怀大笑,悲伤也不能放声痛哭,人的自然情绪无法舒展,饱受压抑。
修行人情况亦然,肚子饿了不能吃,一吃就被认为修得不够高竿。最后被训练成不知什么是饿,何时该睡觉,口渴也不喝水。这正常吗?为何如此?因为社会公认的修行人就得如此。这很糟糕喔!
印度有位修行人奥修(不知他承不承认自己是修行人),有个九十几岁的老人家非常欣赏他,于是前往拜访,两人谈得非常尽兴,不知不觉到了七八点。奥修的弟子上前道:“师父,这么晚了,该吃饭了。”“你们先吃,我等客人走了再吃。”那位老人是耆那教徒,在尚未听到这句话前,非常称赞奥修,尊其为大雄(耆那教的教主称为大雄,就像我们称大师为世尊一样)。老人一再赞叹奥修,以最高最大的恭敬心来顶礼他,绝对终生令其全家子孙皆来追随。但是耆那教是过午不食的,老人一听奥修等一下要吃饭,马上问:
“难道你不知道晚上不能吃吗?”
“谁说晚上不能吃?”奥修反问。
“晚上吃东西,是没有修行的人。”老人答。
“吃不吃,跟修行有何关系?”奥修不以为然。
“我以为你是大成就者,原来你根本毫无修行!”老人震惊道。
我们是否也一样?学佛就应该吃素,见面一定互道“阿弥陀佛”,假如说“无量寿佛”,一定让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已经有个包袱和尺寸在规范了,因而产生偏差。
如今有很多同修是这样,“你有没有做功课呀?”甲问乙。
“做功课要干什么?”乙道。
“你都不精进呀?精进就是要做功课。”甲说。
“做功课到底要干嘛?”乙仍旧不解。
“就能了生脱死啊!”甲回答。
做功课固然很好,但不见得能了生脱死。了生死是目标,但要能掌握其关键,否则徒具上班打卡的形式,必须懂得如何摄心。为何我们会一直认为有做功课就好?那是一种意识形态,你被框住了,丧失了生命的核心与能量,最后根本不知自己所为何来,那是很大的遗憾。
修行,目的在于显扬自性。何谓自性?从本以来永恒不变的那个,佛如此,我们亦如是;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假如圣人比我们殊胜,我们比他差一点,那就非永恒不变。这个永恒不变的“那个”,定然是放诸四海皆准,人人皆然,所以形容它像一颗摩尼珠。我们之所以变成凡夫,就是因为内在那颗摩尼宝珠覆上了灰尘。修行就是除去染尘,恢复摩尼宝珠的光彩。
佛,已除掉了摩尼珠上的灰尘,而我们只是尚未涤除尘垢而已。凡夫只看到灰尘,灰尘中有个亘古不移、永恒不变的摩尼珠,名曰自家宝藏。三苦、八苦、无量诸苦中有一个不苦的,千变万化当中有一个不变的,都指这个。你能否肯定这个?禅法的机锋转语,都围绕着它。对于这一点,若无真参实证,一碰,马上弹回去,根本不知自己讲到哪儿去了。
怀让禅师云:“说似一物即不中。”既然说“一物即不中”,惠能大师就再附带一句:“那还修不修?”惠能直接就触及摩尼珠了。若是摩尼珠,还要不要修?“修证即不无。”何必呢?它本来就如此,何需再修?要修的是指除尘垢的部分,现在既已谈及摩尼珠,那还有何染垢要除?所以怀让紧跟着回答:“污染即不得。”
一般人谈修行,乃从凡夫讲起,那当然要修,除尘去垢。华严直接从镜子本身谈起,就佛果地而言,不用修了。从真如来谈,并非修不修的问题,而是将它展现出来。灰尘除掉后,镜子可以照天映地,未除尘垢前,镜子不起作用。佛法修学,就从这两方面来谈。
譬如前面神秀的偈是就众生立场言,所以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则直接探触真如,故“明镜亦非台,何处惹尘埃”。本来即是如此,可以照天映地,此时便谓“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不必修证,也无污染。镜子或摩尼宝珠,其本身并无污染;污染是一种作用,是外来的贪瞋痴,只有从众生的立场才有修行的问题。倘若从本体不变立言,则无修不修行这回事。这是立场问题,要修学华严,此一关键定要弄清楚。
“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这个不污染的本来面目,是十方诸佛之所护念。十方诸佛同一鼻孔出气,就指这个。大家都一样,你到最后就是要把它显现出来,而后所展现的才是无边的妙用。
从法义上回过头来审视,《阿弥陀经》为何最后云:“一切诸佛所护念经。”十方诸佛都护念,护念什么?就是指这个“说似一物即不中”。《阿弥陀经》讲了很多,如宝树行列、七重栏盾、七重楼阁、七宝池、八功德水、白鹤、鹦鹉、法音流宣……好多好多,可是都有吗?说似一物即不中。还可修证否?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然而《阿弥陀经》中还说,“……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这有修无修啊?所以《阿弥陀经》乃从“不可说”当中来谈,称“妙有”,那属于性宗,而空宗则从反面破。
性宗从正面来谈,容易造成常见,空宗从反面破,则易造成断见。这地方就指出常见、断见都不对。可是世尊讲经一定得正、反两面都指出来,你若搞不清楚,会产生疑惑,怎么一下这样说,一下又那样讲?他就是要你两不执著,而去体会“那个”,所以说是、说非都不对,然是与非又都对,这样才不至于执著于一边。
人类大脑有个极大的麻烦处,喜欢执持于一边,不是往这边摆,就是往那边偏;往这边摆时,其实也准备往那边冲,当他冲到那边的顶端,大概也准备往这边偏了。因此,有人高兴时,我们会劝他不要乐极生悲;但悲哀之际,你若不让他尽情发泄,他也回转不了愉悦。人就在这两极之间摆荡,因为人很容易执著于两偏之一隅。
各位,修行就在这两边当中,即使只有一刹那停在中间,看你能否定得住?从高兴到悲哀,一定有个转折点,那个空档能否找得到、抓得住?我们大概都懵懵懂懂。不落两边,对于修行有极大助益。一般人体会不到,一论真就偏真,一谈有又偏有,从不知“有”中有“空”。同样,一谈空就该明白“空”乃由“有”显现,不从有这边来看,你无由知空;当你看到有时,也应该要能看到空。
一般人总是看到“有”就有,看到“空”就空,结果你单讲“有”,我们说不对,单讲“空”,我们也说不对,这样两边都抓不着了。这地方告诉我们,在整个清净的运作过程中,我们能否掌握那真实的部分?不管偏左或偏右,皆属幻境。它有个真正的平衡点,那个平衡点才是永恒不变的。钟摆摆动时,不管摆得多长多短,中心点一定在同一个地方。凡夫喜欢摆得愈远愈好,所以很容易天堂、地狱两头奔忙。
历史亦然,尤其看中国历史很可爱,“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时开始积功德,然后开始合,合了以后福报至,便开始造业,造了业后又天下大乱,然后又开始修功德,然后再开始造业……为何如此循环摆荡,而不停在正确之处呢?人不停在正确的点,便是凡夫心,难以体会那个核心、那个真实的本来面目,故在两个虚幻间摆荡。
要知道,这两个虚幻其实仍旧是真。唉!这就怪哕,才说两个是虚幻,怎么又说是真?因为只要能从这两个虚幻中转过来,那便是真了,关键在于当下能转。我们不会转,往往只能顺势摆荡。
大家荡过秋千吗?你用力往这边甩,其实也正准备往那边冲。你一荡到这边而要往那边甩时,双脚会弯起来,待到达最高点,脚便伸直借势往下冲到那边,待到达那边的顶点,脚又顺势弯起来,并准备往这边冲了。那个弯脚准备用力摆荡才是虚幻的,往这边或那边摆只是一种现象,你若能认清现象为何,自己就“转”过来了。一旦发觉不对,想停下来时,双脚便会放直不再用力,秋千便慢慢停下来了。
我们的人生也像这样经常摆荡,修行即是要能悟得这一点啊!此一真理十方诸佛皆然,过去诸佛已证,现在诸佛得证,未来诸佛也当证。修行人就证这一个,故曰“诸佛之所护念”。这个心境,本来的那个必须要能确知。
惠能接着说:“你既然如此,我也一样。”怀让很厉害啊,对个两句话,就得到惠能印证了——“说似一物即不中”、“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这两句话实在太好了!我们常常说了老半天,最后道:“师父,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上根上器很简单,点到为止。怀让禅师单刀直入,立即点出核心,而惠能也立刻与他印证。
惠能续道:“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这个公案我们一直难以释其原委。中国禅宗到了惠能,成就已达顶峰。他在此预为授记说,西天有位高僧大德会到你的门下出家,而此大成就者,将踏杀天下人。“踏杀天下人”有两重意义,第一层意义是能够将我们凡夫心识加以斩断,以成就法身慧命;第二层意义是指他到这里成就以后,弟子会遍满天下。
这个公案,从世尊传给迦叶,迦叶传阿难,一直传到达摩,菩提达摩又传到惠能,都有这种预为授记。后代禅家子孙也都有这种情况,例如五祖告诉惠能应该到哪里,停驻何处,遇到什么,全都预为授记。而惠能也是这样跟惠明预为授记。但此处授记是告诉怀让:“有位高僧大德将在你门下出家,且其子孙满天下。”意即,我的法脉将可透过你大为弘传。
这当中最大的关键,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而是要了解他为何有此种成就。因为祖师禅与如来禅不同。如来禅是修定功而得大成就,定功到某种程度后,会发挥不可思议的能力,包括天眼通、天耳通、宿命通、他心通、神足通,然而祖师禅没有这种状况。经文此处所言,皆属天眼通。虽有几则公案也曾记载祖师大德们的神足通,但那些经常都借由龙王、山神、地神等护法的协助,产生不可思议的境界转换。而这里惠能的天眼是如何展现的?
有了定功成就,展现天眼通很自在,但祖师禅修“定”的功夫与如来禅不同。如来禅修定乃从“身”下手,祖师禅修定从“心”下手。从身下手通常谓之“身解脱”,从心下手则名“心解脱”。心解脱很快,但从身下手不一样。世尊在世时,弟子当中得心解脱者众多,得身解脱者甚少,十六个大弟子、十六大阿罗汉都有身解脱,至于五百大阿罗汉当中,绝大部分属心解脱。开示以后就“善来比丘,须发自落,袈裟着身……”那都指心解脱,而非身解脱。
如来禅,像白骨观、不净观、数息观都是修“观”,透过修自我意识的集中而开始转变。怎么观自己的白骨?一个人坐在这里,从左脚大拇指观成一块白骨开始,然后五个指头,然后脚掌,渐渐包括小腿、大腿到髋骨,右脚亦如是观上来;接着从脊椎骨到肋骨,一直到右手、左手……直观到全身都是白骨,不但自己是白骨,还观到满屋子皆白骨,整个眼识所到之处尽是白骨。这整个观行过程中,若有任何错乱、恐惧,那便走火入魔,病就来了。你不能观到一半说不观了,结果刚好剩下一个白骨在那儿,到时候什么医院都治不了。必须观到剩下一付白骨出去而已啊,但我们这时代不会有,因为功夫用不到那里,你只是想象而已,无法像古人能用心到那个地方。
“不净观”即是观自己死后,身体如何胀、脓、瘀、青,尤其爱漂亮的人更得好好去观。假如今天晚上躺下起不来,明天身体就开始发胀、发黑、发青,然后流脓血,全身爬满虫蛆……那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身体迟早会烂掉,所以无可留恋。这就是不净观。
当你用心观白骨观、不净观时,会将贪心除掉;修数息观时,则能把散乱心除掉。从这部分来成就的,很自然地会集中意识在某个地方,这时你会开始起种种变化。这部分西洋人名曰催眠术。
洋人无法体会这种“观”,英文也很难翻译。“观”并非观察、调查,更不是检查之意。它是心理的一种意识活动,当它到达某种程度时,会有一种超越的成就,洋人称那种超越成就为催眠后所得的效果。这就麻烦了!你的境界现前,洋人却指为催眠成功;这种禅观开始进行之际,洋人却说你在祈祷,尤其念佛,他们通通以为是祈祷。我们称菩萨,他说是佛的天使。用他们的词汇来了解,实在是体会不到。
【智慧金言】
我们也是一样,要做那种观行,在语言与意识形态之中,会产生一个差距。印度人云“观行”,我们想象不来,用我们自己的语言与思维模式去运作,其结果可能和印度人所说的完全不一样。既然不一样,那就不得成就了。因此中国人发觉按如来禅的修法,很难有所成就。因为中国修行人多属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擅长分别、分析,他们发觉印度人的讲法并非中国人的想法,比较以后,便撷取印度人的精华,衍生出另一套中国式的修行法,中国禅法便如此应运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