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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领衔:徐则臣(1)

骨科病房

徐则臣

6床进来的那天大家都记得,具体日期说不清楚,不过那是个好日子,国家队打败某国球队的第二天。当时8床正在看当天的晚报,他拍着被子大叫,进了一球,又进了一球。整个病房的人都竖直了耳朵盯着8床的嘴。除了8床,对足球一知半解的只有9床。但是大家在这个无聊沉闷的时刻无一例外地振奋起来,希望8床进第三个球,乃至更多。可是8床说,到此为止了,他很满意,模样有点像主教练。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再次懒散地趴到病床上,等待晚饭早一点到来。就在这个时候,6床被一伙人抬着架着从外面进来。走在前头的护士指着空荡荡的床位说,就这里,以后你就是6床了。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脸部瘦削而身体发福的老人,头发只剩下四周那么稀拉拉的一圈。他被三个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七手八脚地移到床上。把他放到床上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体重当然是一个问题,主要是老人嘴里嘶嘶啦啦叫疼的声音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放置好了,那几个人松了一口气,病房里的观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年轻女人说,爸,你别担心,我们已经挂了专家门诊的号,明天早上会有这里最好的医生给你诊治。另外的三个男人也都称呼老人为爸,让他安心养病,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老人说,恢复如初,哎哟哟,恢复如初。安慰过之后,三个男人一字排开站在年轻女人的身后,好像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女人给6床掖了掖被子,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到车上把行李拿过来!三个男人相互看看,转身出了病房。

年轻女人留下来,她对病房里其他人笑一下,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父亲以后和大家就是病友了,请大家多多关照。又是一笑。躺在床上的欠起点身子,坐在床边的伸直了脖子,都向她回报微笑,他们嗓子里的声音转了几圈又回去了,什么意思都没表达出来。大家面对这意外的客气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在病房里待的时间久了,整个人都随着缓慢的生活节奏松散下来,尤其对看护病人的家属来说,每一天都像是留在家里过周末,懒得换下拖鞋和睡衣,头发慵懒蓬松,甚至连洗漱都会忘记。若是突然有一身西装推门而入,礼貌地向你招呼,你会觉得这样的方式与你的生活相去甚远,以致无法适应。所以病房里的人都对着她毫无内容地微笑。他们的笑倒让她不好意思再说了,毕竟还是陌生人。这时候7床,一个九岁男孩,突然从床上坐起,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年轻女人吃惊地指指自己,你说的是我?

是你。男孩一本正经地说,你像我们语文老师,身上有好闻的香味。

他的母亲,此刻正坐在儿子身边的女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不许瞎说。然后对年轻女人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见怪,因为腿伤,他都三个月没上学了。她的拖鞋吊在脚上来回晃荡着,没穿袜子,脚趾甲有一圈清晰的黑垢。

没什么,小家伙挺讨喜的,年轻女人说,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遥遥。他的母亲说。

不,庄遥。男孩纠正。

庄遥的严正申辩引得病房里的人都笑起来。9床躺在床上,扭过头说,乖乖,遥遥长成大男人了,明天让你妈回家给你找个媳妇。9床的老婆,一个丰满结实的女人,接着丈夫的话说,我们家有个小邻居,叫燕燕,和你一样大,遥遥,说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不要,遥遥说,给8床做老婆吧,他要。说完立刻拉过被子盖住脑袋。

大家又笑。8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很精神,好像身上有用不尽的力气。他伸手拉遥遥的被子,对着遥遥的屁股打了一巴掌,说,我老婆多呢。小家伙竟然也知道老婆。

6床一句话不说,只是哼哼。三个男人回来了,手里各拎着包或者马甲袋。该给爸买点吃的了,其中年纪轻一点的对年轻女人说。她看看手表,问父亲想吃什么,过会儿给他带来。6床说什么都不想吃,腰疼。年龄稍大的一个说,多买几样带回来,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6床瞟他一眼,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第二天早上8点20分左右,骨科主任唐医生带着一群医生和护士来查房。唐医生据说是这家医院骨科的领军人物,被认为是该领域难得的专家,医院因他在全省得了声名。唐医生先是和6床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年轻女人握了手,他们看起来很熟。后来大家知道,6床的女儿是在本市的另一家医院工作,而且还是某科室的主任,他们认识就不足为奇了。唐医生因此对6床表示了极大的慎重,他仔细地询问了6床的病情,比如哪儿疼痛,行动是否方便,腰部和腿有何感觉,饮食和睡眠情况如何。6床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之间做了回答,必要时,他的女儿,还有站在旁边的他的三个女婿分别做了补充。根据有关症状,唐医生说,应该是腰椎间盘突出,具体治疗要循序渐进。

6床说,医生,能不能早点止住疼痛?睡不好觉,也没法走动。最主要的,要花多少钱哪,可苦了人民了。

唐医生一愣,什么苦了人民?

公费医疗啊,6床说,实报实销。

您老是退休?

离休。6床说,离休老干部。三九年参加工作呢。

大家都知道6床原来是有来头的。他们弄不清楚离休和退休有什么不同,但听6床自豪的口气,二者区别一定不仅仅是馒头和包子的关系。这些人多是自费治疗,为了筹钱费尽周折,因此不由得羡慕起6床和他的女儿女婿来。唐医生说,既是公费,那就好办了,我们可以用最好的药为您治疗,您老贵庚?

七十八。6床的女儿说。

看不出,唐医生说,看来手术还不能轻易实施,目前只能接受保守治疗,先住半个月观察一下。睡眠还好吗?要不要转入单人病房?那里的条件好得多。

不要,6床说,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苦了人民了。

唐医生没再说什么,和6床女儿打个招呼就到其他病房去了。6床继续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说疼啊,疼得睡不着觉。他的话引起昨天晚上留下来看护他的二女婿的不满,二女婿说,你还睡得不好?我给你折腾得一夜就没合上眼。6床的女儿和大女婿、三女婿一声不吭,他们昨天晚上都回到各自的家里,一觉睡到天亮。6床没有因此感谢,也没有对二女婿有所抱歉,他把头一偏,歪到一边去不理他,嘴上还说,疼啊,睡不好。

真正没睡好的应该是病房里的其他人。上半夜6床一直哼哼,更像是唱一支不成调的民歌;下半夜不唱了,代之以惊天动地的鼾声。那鼾声也不是持之以恒的同一个调门,而是忽高忽低,有时半天没有动静又异军突起,轰隆隆从鼻子和嘴里窜出座山峰来。6床的二女婿与岳父相和,睡在临时租借来的行军床上也是呼噜来呼噜去,聒噪得大家根本没法睡。这一夜他们睡得都很浅,像是浮在水面上漂流,稍大一点的风浪就把他们惊醒了。之前病房里的夜晚一直很安静,大家随便说上几句闲话就睡了,清醒的只有男孩庄遥,他左瞅瞅右看看,自娱自乐累了也就睡了。昨天晚上遥遥睡不着了,他不停地弄醒浮在睡眠表层的母亲,告诉她6床在唱歌,然后学他打呼噜的声音和样子。母亲说,睡觉,管别人唱歌干什么,你看叔叔们都睡着了。她说的是8床的小伙子和看护他的堂兄阿三。遥遥说,你骗人,叔叔都睁着眼睛。母亲转身看了一下8床,他们俩果然都睁着大眼,她闭上眼翻一个身,在6床和他的二女婿的鼾声里含混地说,去,睡。

病房里的人很难相信6床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从外表看,不过六十多,若不是腰椎间盘突出让他腰疼,6床完全可以挺起腰杆走路,那模样就气派了,是个老干部。老干部这个词让人不敢低估,怎么听都像是首长厅长之类的大官,因此他们不敢随便去问。是他的二女婿不屑地告诉了别人,就是个前镇长。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是6床从不这么对别人说。他很少与别人交谈,偶尔谈起的也是些陈年老事,比如建国,比如“文革”,比如十一届三中全会。6床想当年的表情无比深重,说起“文革”的语气充满了现实感,那时候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戴着白纸做成的圆锥形高帽,脖子上挂一块贴着批判标语的土坯,整个人忏悔似的低下腰身,比现在腰弓得还要厉害,被一群意气风发的人牵着走、赶着走,身上落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子和浓痰,活像落魄的白无常。但是他挺过来,一声不吭地当了好几年的农民,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他平反了,他成了老干部。

就这样,6床意味深长地说,成了老干部了。

他的二女婿在他遥想当年的时候总是去厕所,或者到走廊里溜达,他不愿听。6床对他的这个女婿显然也很不满意,他不看他从家里带来的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文革”十年史》,而是偷空去楼下的地摊上买那些两三块钱一本的地下杂志,花花绿绿的充斥色情和暴力的小故事。6床认为这是品位问题,他后悔当年同意了二女儿的婚事,女儿昏了头,他怎么也跟着昏了头呢。

病友们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二女婿的一些情况,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姓林,所以6床一直叫他小林,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对这个女婿横竖不顺眼后,6床连小林也懒得叫了,他不和小林说话,一说就吵,不得不说时都没有称谓,反正病房也不大,随口说一句话就知道是和谁说的。小林原来是个工人,三年前工厂倒闭,成了无业游民,其间零零碎碎做了几回生意,也是赔多赚少,索性不再为工作和生活发愁,想起来就出去跑两天,卖青菜也罢,蹬三轮也罢,只要赚钱什么都干,累了烦了就在家歇着,反正还有老婆在工作挣钱呢,女儿也工作了,操心的事不多了。人一在生活里放松了,嘴边就没遮没拦,想说什么说什么,这是6床尤其看不过去的,什么事小林都要插上一嘴。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不能把小林赶走,家里只有小林这么一个闲人可以在医院里长期照顾他。对病房里的人来说,经常看到翁婿两人生着对方的闷气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前面说了,8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很滑稽,没事了就和7床遥遥逗乐。他的伤现在已经不太严重,但不能下床走动。小伙子受伤之前在少林寺习武,功夫练得不错,毕业后就留在少林寺里教一帮小孩子。半年前,他的一个师兄请他到成都帮忙,师兄在那里办了一家武术学校,请他去代几天课。他是在课堂上受的伤,弹跳的时候腿部拉伤,他以为是常见拉伤,没当回事。一个月过去仍然疼痛不止,最后连行动都困难,跌打损伤的药吃了一大堆也不见好转,只好到医院检查。结果吓了他一大跳,肌腱断裂,再拖延下去整条腿就废了。他这才慕名来到这家医院治疗。现在左腿从上到下都打着夹板,一层层地缠满了绷带。因为年轻,所以讨小护士的喜欢,他的油滑言行常常惹得护士们露出牙齿大笑。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实习护士,她们从学校里刚出来,逐渐清晰的爱情意识让她们激动不已,在这寂寞的骨科十楼,她们在缺胳膊少腿的病人里发现8床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总有小护士成群结队地来到8床身边,唧唧喳喳地围着他说笑。

早上查房的时候,8床问医生,他可不可以下床到洗手间去洗洗头发,躺着坐着大半个月,头发都能闻见臭味了。医生说不行,下床走动容易伤到筋骨,出了事后果自负,要洗就在床上洗。在床上怎么洗?他对着护士们做出思想者似的失望神态。护士长说可以洗,若真要洗就喊几个小护士帮你洗。8床一听就高兴了,随手划了一圈,就她们几个吧。那几个实习的小护士笑嘻嘻地说,美得你。说是说,查完房她们果然来了,每人端着一样器具。8床,拿头来。躺在床上洗头有一定难度,整个病房里的人都伸着头观看,甚至其他病房的也拥进来看新鲜。护士们用架子把调好的热水袋吊起来,8床仰躺在床头,脖子垫在一个半圆的凹形支架上,支架下面是一个椭圆形的器皿,水流下来就可以继续下流,一直流进放在地板上的脸盆里。实习生们大约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几个人围成一团,在护士长的指导下才逐渐掌握要领。她们像一群喜鹊似的叫个不停,笑着抱怨水的不是和8床的不是。一个佯装气恼,说干脆把8床掐死算了。8床在底下夸张地叫,不好了,谋杀亲夫了。他的叫喊引来护士们的调笑,人人都伸出手在他头上挠一把。

8床隆重的洗头行动让观众大为羡慕,病人们开玩笑说,洗一下多少钱?我也洗一下。护士说,不要钱,免费的,你洗吗?说的时候嬉笑不见了,给对方的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病人讪讪地退后,他担心洗过以后还要付钱。怎么可能会有免费的服务呢?小林一直津津有味地看她们忙乎,呵呵地笑,说有意思,有意思,然后又说,你们是不是只给年轻的小伙子洗,我们老头能不能享受一下?护士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行,必须是病人。小林来了精神,说那好,你们给老爷子也洗一个吧。他对6床说,爸,你也洗一个吧。

年轻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6床说。

护士已经答应给你洗了,你看,都是年轻的小丫头呢。

出去!6床发火了,脸涨得通红,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

小林气呼呼地说,不是为你好么。出去就出去。刚出门,电话响了,他又折回来,准备接电话。他喜欢接电话。

让你出去的呢!有人接电话。

说不定是找我的。小林已经把听筒放到了耳边,喂?是。他把话筒捂住,对6床说,看,是找我的吧。小三子问你还疼么?疼么?

疼!6床说,死不了!

自从住进医院,每天打两瓶点滴,十五天下来6床觉得仍不见效,疼痛非但没减轻反而加重,独自翻身都成了困难。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病情在加重。唐医生也着急了。因为6床先前曾在另一家医院治疗过,那里的医生就是唐医生的师弟,他在无计可施时想起了唐医生,他的声名远播的同门师兄,建议6床转到唐医生这里来治疗。这就给了唐医生很大的压力,能不能治愈6床已经不仅仅是解除一个病人痛苦的事情,而是关乎他的权威和声誉。为此唐医生的神情越发沉重,他想不通6床的腰椎间盘突出和别人的有什么不同,镇痛和缓解的药物他一换再换。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黔驴技穷”的成语来,再这样下去,他就是那头驴。不能再掉以轻心了,看来昂贵的药不一定就是最恰当的药,他决定在这个早上再询问一下6床的情况。

真是不幸,唐医生还在办公室里整理衣冠准备查房时,小林找到他。老爷子疼痛难忍,哼哼了一夜,小林说,唐医生你看我的眼,一宿没合哪,全是血丝你看到了吧?唐医生把梳子丢进办公桌里,说看到了,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