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床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呻吟,从昨晚十点钟叫到现在把他给累坏了。听到医生的声音他的呻吟声又提高了几个分贝。一夜的折腾,6床浑浊的眼睛红红的,脸也发红,像在发高烧。唐医生问他,现在感觉哪里痛?6床有气无力地指指腰部,然后是臀部、大腿、小腿,还有脚面。唐医生脸板得像不规则的大理石,一路摁着6床指点的地方,他看到6床的右腿在萎缩,和左腿已经出现明显的不对称。
这里疼吗?这里呢?他听到6床疼得哆嗦的声音,唐医生的右手所到之处,6床一直在告诉他,疼,麻。疼,麻。唐医生说,好,好,明天手术。说完转身出了病房。查房时没有再来。
病房里此刻昏昏沉沉,他们都没睡好,躺着或趴着打瞌睡。外面市声喧闹,病房前不远处正在建一栋新的病房大楼,塔吊伸着巨大的手臂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吱吱哟哟的声音尖锐地钻进耳朵,像刀刃垂直在铁块上走过。8床闭着眼睛想回家的事,堂兄阿三昨天刚从家里回来,告诉他,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不能再住下去了,医生也说了,他可以先回家,只要保持不受大的动荡,静养一个月就可以解除绷带和甲板,这期间还须坚持挂水,就是说,如果出院,必须带一大堆药水回去。8床早就想回家,可一想到回家又难过,住院的三个月里,家里的钱给他用光了,朋友那里也得了不少的帮助。应该说师兄弟们还是很讲义气的,他们从成都,从少林寺,从中国的各个地方长途跋涉来看他,每个人临走时都多少留下一些钱。就是靠这些他才能够在医院里待到现在,大大加快了康复的速度。他笑笑,转身的时候,看到9床在看他。
要出院了?9床说,你的朋友都不错。
要走啦,8床说,再过几天你也该能下床走动了吧?
9床笑笑,抚着趴在床边瞌睡的老婆的肩,一声叹息。她在医院里服侍他半年,一天都没离开过,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只希望丈夫能早日康复,和过去一样活跃健壮。
9床过去的日子很滋润。家住这座城市的郊区,原来是农民,丢掉土地做起小生意,渐渐做大了,自己开了一家供应日用百货的杂货店,撑不死也饿不死,还交了一帮在那个小地方颇有点头脸的朋友。在其中一个提议下,他们拜了把子,发誓要像桃园结义那样肝胆相照同舟共济。去年冬天他从朋友家喝酒回来,坐在摩托车上感到屁股疼,回到家对妻子说了。妻子想也许是遭了冷风,或者是关节炎,暖和暖和就没事了。他在被窝里坐了两天,电热毯开到最高温度,浑身冒汗,可屁股那儿还是丝丝缕缕地抽着凉气,越发地疼痛起来。问题大了,才决定到郊区的诊所去。但他刚下床就跌倒了,站不稳,腰部以下好像不是自己的,扶着架着也软绵绵地站不起来。用车子拖到郊区诊所,医生了解情况后,让他赶快去大医院。医生的命令代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车子拐了个弯直奔市区。
医生说,股骨坏死,必须立刻动手术,置换股骨。听到诊断结果,9床和他老婆头都大了。医生的意思是,腰部以下切开,取出死去的骨头,换上新的。医生说,放进去的是人造的塑料股骨,它们在下半生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没什么好说的,切吧,换吧。问题还是钱。手术费八万。9床听到这数字倒吸一口冷气,对老婆说,买一个活人又能要多少钱。老婆就哭,十八万也做,我要的是一个健康正常、能跑能跳的人。然后就做了。他们把杂货店折价卖给了别人,加上多年来的积蓄,大大小小凑在一块儿只有七万。只好借了。从亲戚那里借了一万。
浑身酸麻地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已经到了日落时分。一天了,9床在病床上木木地想,八万就这么没了。过去他从不考虑钱的问题,身外之物,大男人不该在乎那些东西,现在他知道自己过去活得有多轻率。事实上这只是开始,他要住院疗养,医生说大概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半年意味着一天天向医院送钱,一直送一百八十多天。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依靠电话和朋友们联系,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个需要现金的人,向他们借。朋友们很慷慨,三千五千地拿出来,常常三五成群地来看他。后来就不行了,他们的热情难以为继,很少到医院来看望他们的把兄弟,他们的钞票也躲得远远的。他们担心这是个无底洞,借了就还不上,你不能不怀疑那些新置进他身体里的塑料,那东西是否还能让他和过去一样行走如飞。即使行走如飞又能如何,他能把送给医院的十五万块钱挣回来?即使挣得回来,谁又能知道那时候他是否老得还能走得动路?
十五万。9床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数字,它还在上升,见风就长。他在床上不动窝躺了半年,连翻身都不能,两只脚一会儿被两个铁块吊着,名为牵引,一会儿又用架子支起。这些都没能把他累坏,累坏他的是十五万。每次老婆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他都羞愧难当。半年来老婆只做了两件事,看护他和到处借钱。他不知道已是这间病房里的多少朝元老了,一茬一茬地进人,一茬一茬地走人,每次只把他剩下来。现在8床也要走了。他对8床笑笑,说,走了好,走了好。
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6床打过麻药后一直在等医生们动手,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操刀,而是在他腰部比画来比画去,像用一支铅笔在作画。大约一个小时,6床忍不住了问医生,为什么还不手术?医生说,已经结束,还有几针就缝合完毕。就这么完了?6床很奇怪。之前医生们一直说,年龄太大不宜手术,还以为多大的动静呢。他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觉得想睡觉,迷迷糊糊就过去了。后来被一阵疼痛惊醒,腰部的刀口让他意识到,手术的确是做完了。他看到床边或站或坐着小女儿和小女婿,还有那个让他厌烦的二女婿小林。
爸,你放心吧,女儿激动地说,医生说再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他没说话,闭上眼努力想再睡一会儿,听到7床的庄遥对他说,8床走了,8床出院了!男孩的声音他很不喜欢,这是最近几天才发现的,原因是他不喜欢庄遥的妈妈,那个大大咧咧的农村女人,他发现她和小林关系暧昧。
其实,住院后的第八天6床就发现了问题,小林和庄遥的母亲的眼神不大对劲,两人的目光之间老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夹角,那个角度的复杂性对任何成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但此时6床还是不敢相信,原因之一是他不能肯定躺在床上时发现的那个角度就是正确的;另外,那女人的确太一般了,要什么都没有,脸,腰身,实在不适合搞外遇,尤其是不乏村妇的一些粗俗举止。6床知道小林不是个十分正派的男人,但他的眼光还不至于低劣到要和这样的女人瞎搞的程度。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二女婿。
6床记得刚住院的那两天,老听庄母说没钱了没钱了,没钱住院了,反正遥遥的病也不能一下子治愈,回家治也一样,那要省下好多钱。可是到了预定出院的时间他们没有离开,庄母不再提出院的事,而是说,医生说了,遥遥的膝盖积水必须再观察一段时间,过几天还要抽一次水,绝口不提钱。6床只是看到庄母没事的时候往小林身边凑,晚上睡不着也会大老远找小林搭茬。6床想,小林也不容易,从上次住院起就是他看护,那次是半个月,现在又要很多天,整天待在病房里和坐牢区别不大,一个大男人,成天这样没什么想法也不现实。尽管他不喜欢二女婿,但他服侍自己还是尽心尽力,难为他长久地守着自己,所以也不太过问小林的事。偶然一天早上,6床想去厕所,小林又不在身边,他只好自己忍痛下床,拄着拐杖慢慢地向厕所挪。在平时,都是小林搀着他去。当他挪到厕所门口时,看到庄母正抓着小林的手,很委屈的样子。他觉得浑身发抖,他们竟然在厕所门口就这种样子,那女人穿着拖鞋和睡衣,头发蓬乱,那模样大概从早上起来牙都没刷脸也没洗。他站在原地,用拐杖用力地磕地面,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女婿在医院里和一个女人胡来。
小林惊出了一身汗,上前搀住他说,爸,你怎么来了?
厕所也归你管?6床说,一甩胳膊把小林推到一边去,你忙啊!
小林在接下来的两天收敛了许多,不过很快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庄母从原来睡在儿子右边转到了左边,晚上睡觉时喜欢把腿伸出被子。天还冷,又是公共场所,病人家属睡觉都穿着外衣。庄母也穿着裤子,但是伸出被子时总能露出一截丰白的小腿。小林就睡在她不远的行军床上。6床目测了一下,小林伸出手完全可以摸到庄母的腿。6床常常在夜间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庄母的腿边是否多出一只手。还好,小林的呼噜如日中天,他似乎已经忘了这回事。6床开始心疼邻床的女人,天还是挺冷的。
在手术的前一天,小林端水给岳父喝,吞吞吐吐地说,手头没钱了,买饭都成了问题,能不能再给一千,就算借的。6床一听就明白,环视一下病房,那女人不在,他说前些天不是给你一千么?
没敢告诉你,爸,小林说,下楼买饭时丢了,就剩下一百,全用在伙食上了,你看我这些天连烟都不抽。
6床很想给女婿一个耳光,但这是病房。他犹豫一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钱夹,抽出五百块钱。半个月的零花钱,他说,别再丢了。他把“丢了”咬得很重。
小林慌忙接过,说谢谢爸爸,谢谢爸爸。
遥遥抱着他的受伤右腿,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天真气,再次对6床说,8床出院了,6床爷爷,8床今天早上走了,你什么时候出院?
不知道,6床说,觉得刀口一阵阵跳痛。小林说别动,别动,渗血的管子还在刀口里。他把盛放渗血的塑料盒子向旁边移了移。这些事小林做起来得心应手,而来看望父亲手术的三女儿夫妻俩就只能在一边看着。住院以来,三女儿夫妻俩连同他们十岁的儿子,也只是来看看父亲,没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他们说,工作实在太忙了。
出院好。6床对遥遥说,空出一张床,让你妈妈过去睡,你妈整天陪你太辛苦,夜里都睡不好觉。
遥遥抛起枕头,开心地说,妈妈到那边睡啦,我的腿就想伸到哪儿就伸到哪儿了。他对妈妈说,妈妈,今晚你就到那张床上睡。
庄母尴尬地笑笑,说,听遥遥的,是该到那边睡了。
庄母在8床上只睡了一个晚上,又住进一个从其他医院转来的病人。刚来的老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新8床。他也腰椎间盘突出,五十来岁,本市某所中学的化学老师。6床对新来的8床没有太深的印象,他们隔着7床,而且8床沉默寡言,整天躺在床上翻看学生的作业和他自己的课本。8床老伴说,不能上课之后,他每天都要看看学生的作业心里才踏实。老伴抱怨,看有什么用,病治好也该退休了。但8床仍然坚持不懈地看,他还想给学生再讲几堂课。6床不能过多关注8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疼痛与小林作斗争。让他稍稍放了一点心,庄母回到儿子的床上,没有选择睡左边,而是回到了先前的右边。
8床进来的第二天就进了手术室,接受和6床相同的手术。类似的手术并不大,只是在腰部切开一个小口子,把紊乱的骨头调整好,然后再把刀口缝上。像为封闭的房间现开一扇窗户,跳进去把杂乱的东西收拾好,出来后再把窗户堵上。8床手术过后感觉很好,除了刀口渐趋衰微的疼痛之外,腰椎间盘突出对他的神经压迫已慢慢消失,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对看望他的学生说,感觉好极了。可是6床没这么幸运,手术两天之后就对医生提出了质疑,现在不仅是臀部疼痛加剧,大腿、小腿,还有脚面,都是日甚一日地疼痛。
唐医生脸上像下了霜,他是经过全面论证才决定给6床实施手术的。6床年龄偏大,很少有医生愿意给近八十岁的老人做手术,伤口愈合太慢,容易感染或者出现其他难测的情况。现在做了,他亲自主刀,整个手术他都瞪大眼,生怕哪个地方出一丁点差错。平心而论,此次手术之谨慎是他多年所没有过的。可是结果让他浑身出汗,疼痛居然变本加厉。他询问了小林,手术之后6床是否有过大的动作或其他意外情况。小林想了想,手术后的第三天岳父就独自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他要大便,而当时病房里却聚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都是来看望8床的学生。6床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床上大便,所以要起床。偏偏小林正在走道里晃荡,他看到岳父时,6床已经走过去厕所的一半距离了。他跑上前去搀着岳父,让他回床休息。老爷子坚持要去,他只好搀着他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老爷子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涨红了脸直喘粗气,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连呻吟也发不出来。小林知道他的伤口一定很疼,他只是不愿为刚刚的贸然举动认错,闭上眼干受着。
唐医生总算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有点理由了,他又有了一点时间去考虑对策了。其实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下床问题不大,而且与腿疼没丝毫关系,但他还是抓住了这根稻草,对6床和小林说,有可能受到伤口的影响,先观察几天才能定论。注意,他隆重地伸出右手指头强调,一定不能乱动。然后拎着白大褂匆匆出了病房。
遥遥和他的母亲终于决定出院。护士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催过,再不预付医药费,从明天开始7床的药水就停掉。他们前几天交上去的七百块钱已经用光,再想不出办法只能出院。看着护士表情空白的脸,庄母的嘴茫然地动了动垂下头哭了,她知道没办法了。她想不通为什么遥遥的膝盖里会有那么多水,像黄河之水源源不竭,医生怎么抽也抽不尽。不就是一个小膝盖么?不就是那么一点水么?都住了一个半月了还这样。她的哭泣引起了遥遥的悲伤,遥遥说,妈,你别哭,我明天就出院,妈,你看,我的腿好了。他用力地搬起自己的腿,刚抬离床面就摔倒了。他抱着母亲的胳膊哭起来。病房里静得怕人,所有人都不说话,那个发布命令的护士讪讪地退出了病房。
这一夜6床没睡好,腿疼只是原因之一。他听到庄母辗转翻了一夜的身,凌晨时分他终于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七点半钟,侧身看一眼7床,空荡荡的,那个叫遥遥的九岁男孩不见了,他的母亲也不见了,被褥叠了,但不整齐,是匆忙之间的急就章。6床有些难过,像丢了东西,又像是想吐,他忍了忍,把那些说不明白的东西给咽了回去。这时候小林端着早饭从外面进来,说,爸,吃早饭了。
6床答非所问,他们上车了?
上车了。小林说,喝点豆浆吧,爸,趁热。
不想吃,6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