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房时病房里又热闹起来。医生问9床和他老婆,尝试过下床走动没有?下床走动?9床夫妻俩几乎怀疑他们的耳朵,医生你是说下床走动?医生点点头,说到日子了,应该可以下床了。9床的妻子手里的馒头落下来,掉进豆浆里,溅了她一身水。她的嘴张着,好像一直在等待馒头的到来,但是它掉进豆浆里了。她站起来,说,他可以走了?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今天几号?你们知道吗?大家都笑起来,弄得她和9床都不好意思。但是他们顾不得了,她说别动,我扶你坐起来。
医生随意地挥动着他手中的文件夹,说,看把他们激动的。你们慢慢来,乍起来他可能不适应。带着一群小护士到隔壁的病房去了。
9床面目潮红,头上都冒汗了。他对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还无法接受。他们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且一定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期,但是半年结结实实的等候和盼望把它变成了一个抽象的东西,像一个理想,存在着,却有遥遥无期的虚空,以致突然到来竟措手不及,怀疑它是否是冲着自己来的。
夫妻俩在努力,他们不要别人帮忙。是8床的学生率先鼓起掌来,随后整个病房都加入了祝贺的行列,丢下筷子、汤匙和馒头,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拍出了整齐的掌声。9床和他老婆哭了。她跪在床上,抱起丈夫的头和后背,一点一点向上抬。
疼不疼?她问。
没事,他说,继续。
他倾斜着缓缓升起,像一面被修复的墙。坐起来了。坐直了。腿向外移动。脚垂下床。坐直了。双脚踩地。支撑。起。起。
不行,不行,头晕。9床突然说,他笑了,躺着觉得自己重,起来倒觉得轻了,太阳真好,让我先稳一稳,头晕。
病房里一阵笑声。9床看到了窗户外面的世界,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看到广阔的天空和阳光。他看到了不远处茁壮成长的病房大楼,他记得刚来时他们还在打地基,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向外运泥土。当时医生对他说,新的病房大楼和他一样高时,他就能走了。现在他在十楼,新的病房大楼真的和他一样高。他该能走了。五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坐到了床上。他觉得两条腿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两分钟之后他再次尝试,又跌倒了。第三次他终于答应让老婆搀着他站起来,他的确是站起来了,两条腿像在摇着筛子,他觉得有点累,气跟不上。但是他站起来了。病房里再次响起了长久的掌声。9床满头大汗,他没忘记幽上一默,转过身像伟人似的对着大家挥挥手。
那一天9床都在不懈地练习站立。他终于能够独自站立,甚至能够独立地走上两步,但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两条腿一直在抖,总是用不上力气,根据以往的感觉,他觉得现在的腿只有一半是自己的,不太听使唤,总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具体又说不清楚。9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开始还挂着笑,后来笑容僵在了脸上,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所有的笑容都从脸上掉了下来。比他脸色更难看的是他老婆,她的早饭一直放在窗台上,馒头落在豆浆里,喝足了水,浮在碗中央。
医生曾说,站起来会和好腿一样。在你身体里,就是你的。
检查的结果给病房带来了末日般的气氛。由于某种非专业人员难以理解的原因,人造骨骼与身体某些部位和系统不协调,手术失败。必须选择恰当时日重新手术。9床被护士推回病房,脸白得像一张纸,另一张纸在他妻子的脸上。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检查结果意味着什么。又是半年。手术费八万,加上住院费生活费等各种费用,第二个十五万。
在小林百无聊赖的看护生活中,6床还在哼哼。他的哼哼之长久,终于让医生和他的女儿女婿怀疑上了他疼痛的虚假性。在他哼哼的同时,做过相同手术的8床让唐医生十分满意,8床的病情让每一个医生包括小护士都感到生活的前景无限美好,他正一日千里地向健康的人群跑去。再调养观察几天,出院没有任何问题。
6床不行,他在手术后一天都没停止叫疼。唐医生经过细致深入的思考,没有发现6床症状的任何疑点,他的治疗方法和用药也没有任何问题,他甚至可以自豪地说,也只有他唐医生才能如此高明地用出这些药来。他决定从病理之外的因素找原因。为此他请来了6床的小女儿和女婿,以及一直守在6床身边的小林。他如实把病理方面的所有可能一一摆在他们面前,然后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一条条加以排除。唐医生是医学院的兼职教授,带过一群博士,他以学者身份对6床做了颇具学理色彩的分析,严谨,务实,不容置疑。同为医生,6床的小女儿深知唐医生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别处。小林抱怨着说,都是钱闹的,要在农村,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得了这病,疼也得挨着,直到疼死。小林的抱怨提醒了他的妻妹,她也觉得父亲有时比较过分,不就是个腰椎间盘突出么,至于那样成天哼哼唧唧吗?她觉得父亲的生活一向夸张,稍有点痛苦就搞得满世界都知道,腰疼以后,不仅在家里叫苦,还叫到医院,从镇医院叫到县医院,又从县医院叫到市医院。第一次去镇医院看望父亲,他坐在病床上神气地说,苦了人民了。当时她就想,公费就公费呗,这么张扬干吗,周围可都是为了治病东借西凑的农民兄弟啊。她把想法说出后,唐医生拍一下桌子如梦方醒,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是老革命,劳苦功高,在“文革”中又饱受打击,现在日子好过了,出现点心理问题也在情理之中。我怎么就没想到从心理方面做文章呢?
唐医生请来心理疾病的专家,在一个早上为6床会诊。会诊的过程骨科病人前所未见,医生们像幼儿园阿姨一样对6床循循善诱,问了很多让6床和病友们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6床当年做镇长时的一些情况,“文革”中他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现在对当年经历的看法,还有他对公费医疗和自费治疗的认识,等等。他们希望从6床的言谈举止中找到心理问题的突破口。结果令人失望,6床在七十八岁高龄依然头脑清醒,他的回答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没有任何精神上偏执的迹象。他对“文革”不乏反思,对现状观点冷静,他仍然强调那句已经表达了很多次的说法:苦了人民了。经过一个上午的会诊,骨科之外的专家们无功而返,他们达成了共识:6床在精神上没任何毛病。可是他在哼哼,整个会诊的过程中他都没有停止过,而且不时用手去抚摩那条日益萎缩的右腿。该死的哼哼。唐医生简直要绝望。
会诊结束,唐医生在与众专家讨论之后,作出了新的决定:对6床进行全面复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6床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疼痛,从他们的盘问和眼神中他看出来,好像疼痛成了他的罪过。这让他不舒服,也许哪个地方真出了问题,但是在哪儿呢?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蒙胧中他看到9床从床上笨拙地坐起,然后下床,他的动作缓慢而力不从心,扶着墙壁走到门前,静悄悄地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似乎还顺手拿了一张凳子。9床像个影子把门重新关上,来到阳台上。6床把脸偏向另一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他似乎还这么问了自己,应该是做梦吧,要不9床怎么能够站起来走路呢。他告诉自己在做梦,然后睡着了。
凌晨时分他被一阵骚乱惊醒,他看到9床的老婆蓬乱着头发在病房里转圈,结结巴巴地说,人呢,人呢?病房里其他人也跟着乱起来,小林从外边揉着眼进来,说,找过了,厕所里没有。别着急,小林说,也许他感觉好了,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不可能,9床的老婆说,医生说他要重新手术,不可能走出去的。
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了,8床安慰她,世界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没准医生诊断失误,其实他已经痊愈了。
9床的老婆稍稍放松一点,扶着床头大口地呼吸,突然她发现了阳台上的凳子。谁把凳子搬到了阳台上?她大声地说,我记得昨天晚上把它放在床头的。
6床出了一身的冷汗,明白了昨天夜里他看到的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9床的老婆已经奔到了阳台上,大家听到她慌乱的喊声:啊——声音因为惊恐变了形,不像出自人的喉咙。如6床所料,9床带着他作废的人造股骨飞身而下,从此离开了骨科病房。9床的妻子在十楼上俯视地面,一圈人围在垂直的楼下,一个人趴在清晨的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整个人像一团烂泥逐渐瘫软,缓慢地委顿在阳台上。
因为9床的自杀,8床提前出院。他不愿再待在这里,他总是在夜里看见9床的笑脸,和9床第一次从床上坐起时一模一样的笑脸,惊喜中带着男人的难为情的羞涩,充满了对新生活的热爱和向往。他忍受不了一个本该好好活下去的年轻人在梦中送给他一个一成不变的死掉的笑容。8床出院的早上,临走时握住了6床的手,说老哥,保重,还是回家好啊。
6床侧身看了看空荡荡的病房,雪白的床单覆盖在其他三张病床上,一片单纯的荒凉,他觉得冷风呼啦啦地全刮进了他的心里。这种景况他在最艰苦的岁月里也没有感觉到,他被别人的鞭子赶着,孤独是有的,但那毕竟还有身后的一点无知的热闹可以听取,回回头还能看见他们意气风发的无辜的脸。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巨大的房间,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离开家两三个月了,他想回去。像8床说的,还是回家好啊。
小林坐在7床上看着他,终于说话了,爸,检查的时间到了,我扶你过去。
按照唐医生的建议,6床把内科、外科、五官科、放射科所有沾边的能查的都查过了。有的当时能知道结果的小林就打听到了,都没大问题,有的也只是老年人因为体质和身体功能退化导致的常见小毛病,与眼下的腰椎间盘突出根本扯不上关系。不能当场告知的,要等到下午下班之前来领取结果。小林在搀扶的时候,发现岳父大人走路一瘸一拐,头上出了一层汗芽,但一声不吭,不说疼也不说不疼。问他也不回答,像在生谁的闷气。一圈下来已是中午,6床累得躺在床上只喘粗气。
下午小女儿和女婿也来了,他们随着小林把所有刚拿到的检查结果送到唐医生的办公室。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医生,根据年龄和相貌看,个个都不可轻视,不是专家也是教授。其中还有几个是6床小女儿的熟人,他们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然后把脑袋凑到一起对检查结果进行分析论证。作为当事人的亲属,小林他们只能坐在休息室里等候结果。他们听到里面吵吵嚷嚷,仿佛他们进行的是一场辩论,而不是对病情的剖析。
大约下午五点钟,唐医生表情严肃地出来了。小林他们迎上去,急迫地询问诊断结果。唐医生不说话,把手中的一张纸条展开在他们面前,在那张只有处方大小的纸上,他们看到了两个巨大漂亮的黑色行书字:骨癌。那两个字在他们面前停留了近一分钟,他们也盯着字看了近一分钟。然后听到唐医生低沉的声音,不会错的,一定要照顾到病人的情绪,你是医生,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在回病房的途中,深刻地体会到了乍暖还寒的意思。冬天已经结束,但是风吹到脸上还是冬天的味道。他们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安慰一下对方还是该大哭一场,都不清楚。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走进只有父亲一个人的病房。短短的一段路花了他们十分钟。进入病房大楼。乘坐电梯。电梯升到十楼停下,他们失重似的差点跌倒。电梯门轰然洞开,不得不出来。他们希望能够在病房外边就听到父亲的声音,比如哼哼声,咳嗽声也行,那样他们还有个话说。可是病房里静悄悄的,他们的父亲残忍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让他们无话可说。
房间里空无一人。病床上被子掀起,6床的鞋子没了,拐杖也不见了。小林跑出病房来到护士值班室,声音嘶哑地问她们,我爸爸到哪里去了?护士愣一下,说我怎么知道,是你爸爸又不是我爸爸!他们找遍了整层楼道都没有找到。在下楼的过程中小林逢人就问,你见到我爸爸了吗?就是拄着拐杖的老人。一直到了底层,才打听到一点眉目。一个拎水果的小女孩说,她下楼时遇到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半个多小时左右。谢过小女孩,他们在医院里四处寻找。他们第一次发现医院这么大,好像永远也找不遍它的角角落落。后来小林想起一个地方,就是病房垂直的楼下。
三个人急忙来到病房大楼后面。他们的父亲正安静地坐在毁损的花园的石凳上,像一尊雕塑,背后是继续长高的新病房大楼和它伸出的长臂塔吊。此刻夕阳将尽,光线衰弱而漫长,新病房大楼庞大的阴影干冷地倒在他身后,而他的影子,如一团形状不明的黑色物体,斜斜地躺在落满尘土的水泥地上。他身前的地面上散落着金黄的阳光,金黄之下是水泥干净惨白的底色,只有这一块最干净,被水仔细地冲洗过后,看不到丝毫残留的血迹。
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到处找你。
爸,你把我们吓坏了。
爸,外面风大,我们回病房去吧。
我没病。我的腿不疼。6床,他们的父亲,拄着拐杖老态龙钟地站起来,他被黄昏的冷风吹得更老了。回家,他哀求他们,送我回家。
下一个是你
徐则臣
二十岁时在念大学,因为面相老,同学叫他老罗;到了三十,老朋友见面还是老罗;四十岁,一脸成熟的男人相,同事不敢不叫老罗;五十以后,他反倒显出年轻,但老婆已经习惯了叫他老罗。还不“老罗”,老婆说,你以为你十八啊?现在的老罗一大早坐在沙发上直走神,明年4月28号退休,他一茶壶的碧螺春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又犯傻,老婆说,拎着提袋要去早市买菜。早市的菜新鲜。老两口起得早,这是老罗在老婆退休之后意识到的,天不亮就醒了。跟着意识到俩人老了,前些年觉可都是不够睡的。人老了觉也少了,老罗觉得这有点不合情理。老了事也少了,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多睡一会儿呢。
闲出神经了吧你,老婆临出门又说,你看眼都直了,没事买菜去。
老罗放下茶壶,说好,这就跟你走。
这些年老罗不是没买过菜,但的确很少,那一般是老婆身体不好或者不在家,他不得不顶上去。老婆退休以后,他也跟着去过早市几次,一大半原因是碰巧他那会儿兴致好。人一高兴了什么事都愿意干。